有所为,有所不为!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中国古语
我的诚实一点不比人少,要是口袋里装着一大堆金币。
——吉普赛民谣
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日本谚语
※※※※※
西风凄紧,残照凄艳。
西风呼啸着吹过园林,听起来就像是刚从仇人咽喉划过的刀风;艳丽的夕阳,殷红如情人的泪眼、仇人的鲜血。
在园林中空阔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的尸体:有女人、有小孩,有持刀的家臣。
领主倒在台阶上,他同样也死去多时了。
他的血已干,他的一双眼睛却愤怒地睁着,瞪着天空。
宽边的斗笠遮住了整个面孔,浑色的黑衣渲染了恐怖的肃杀之气。
一把雪亮优美的武士刀拄在地上,闪着森寒的光辉。
刀柄上按阒一只骨节粗大、青筋绽出的手。
黑衣人直跪在领主的尸体旁,任西风猎猎地吹着他的衣摆,任夕阳拖长他孤独的身影,他一动不动沉默地直跪着,仿佛已化为一尊石像,与这苍茫萧瑟的大地化为了一体……
日本航空公司零五七班机,正放映着两部电影。头等舱与经济舱前两排的乘客,正在看一部好莱坞出品的喜剧,后排坐着的四个人,由于敏惠夏子的坚持,正在看这部描写武士的恐怖片。
其实后排虽然有四个人,但真正看电影的,本来就只有敏惠夏子一个人。她右手是一个男青年,一上飞机就用报纸蒙着头睡觉,她左面是一对老年夫妇,中国人,大概是从大陆来旅游观光的,现在又从香港到日本去。他们也没有认真在看电影。他们轻轻地相互依偎着,虽然很少说话,却不时互相默默地注视微笑,完全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敏惠夏子每当看见这样一对老看伴侣时,都忍不住地感到羡慕和尊敬,忍不住想到要是自己将来也有……
“啊……”一声凄厉的长啸把夏子从走神的沉思中惊醒。黑衣武士忽然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怪异地翻身,就像一只疾飞的鹞忽然在半空中打了个急转,飞掠出庄园,迅速没入苍茫暮色中。夏子不由紧张得一下子抓紧了扶手,她知道下一幕将是这部影片中最精彩的一幕了。黑衣武士将为他的领主报仇去了。
夜色中。
黑衣武士踏着坚定而沉着的步伐慢慢地进了仇人的庄园。
他的身旁忽然幽灵似地冒出了十几个仇人的家臣,每个人手中都高举着雪白森亮的利刃,就像饿狼的眼睛,阴沉凶恶地盯着黑衣武士。
斗笠猛然掀飞。
黑衣武士的面部特写。
一张英俊而清秀的脸,就像花岗石雕刻而成一般冷酷沉静,不带任何一丝表情,他的嘴角抿紧,他的眸子却亮若寒星。
武士刀猛然挥起,又手握刀在头顶一圈,清冷的月光下宛若一盆银白的水泻似地四面挥洒而出。
一场血腥而残酷、激烈而恐怖却又是精彩而刺激的大搏杀开始了。这也本是这部电影的高潮。
武士刀在半空中一立,以泰山压顶之势劈下,一个家臣已沉不住气抢先发难。
黑衣武士的武士刀毫不退缩地迎了上去。“铮”地一声巨响,两把刀在半空猛然相击撞出点点火花。
反击之力是如此巨大,令对手吃了一惊,就在这一瞬间,黑衣武士的右腿已闪电般地飞起,将对手踢出一丈开外。
一个家臣趁机朋后面向黑衣武士袭来,双手高举武士刀,恶狠狠地向他背部砍下,可是他却再也没有机会砍下去。
因为他刚刚欺近黑衣武士,黑衣武士的武士刀已不知怎的忽然从胁下反撩上来,象毒蛇一样无声无息地滑进了他的胸口。
家臣惊恐地低头注视着插在自己胸口的武士刀,就像看见了世上最令他不敢相信的事情,然后他的武士刀忽然从高举过头的双手中落下,掉在地上的声音在忽然一切动作停止的寂静中轻脆悦耳。
然后他就软软地滑了下去,瘫倒在地上像烂泥,像只被掏空的口袋。
黑衣武士拔出刀。他还没有转身,他一直都没有转身。
他眼睛冷冷地盯着冲上来的一个家臣。
那家臣显然已经被他的气势吓破了胆,冲了两步就立住了脚,像钉子似地忽然被钉在那里,再也动不了半分,握刀的双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满脸都是惧色。
黑衣武士冷冷一笑,上前大跨一步,举刀作势欲劈,家臣慌忙举刀迎上,只见刀光一闪,黑衣武士的武士刀却并没有直劈而下,他斜斜地划了个优美的弧线,绕过了家臣的守势,轻轻地割破了家臣的咽喉。
一股血箭冲出,冲在黑衣武士脸上、身上、手上、然后那家臣往后轰然倒地。
“呼”、“呼”。两道刀风响起,又是两个家臣以二鬼拍门之势,从后面扑来。雪白的刀锋在月光下闪成两道刀门向黑衣武士夹来。
黑衣武士没有回头,也没有前冲闪避,他在这一瞬间做出了一个非常惊险大胆的选择和举动,闻风辩形,往后疾退,在两道刀光中擦身而过。
他退回冲出两人夹击的时候,已将其中一人拦腰斩在地下,他定身形的时候,已在另一人身后,然后他以一手缓慢而优雅的刀势刺进那人无法抵抗的背心。
他的判断虽然准确,以出人意料的应招,又迅速轻松地杀了两人,可是他也受了伤。夹击他的两个人刀锋中的空隙并不大,他的左肩衣服破裂,鲜血渗出迅速染红了整个肩头,敌人的刀锋已在他肩上拖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刀口。他的武功虽然高强,刀法虽然凌厉,但敌人并没有退缩溃逃,武士道精神使他们支撑着搏击下去,更多的人围了上来,更多的刀挥舞着……
夏子忍不住轻轻地惊叫出声。这部电影她虽然已经看过很多遍了,但每次重新看起,她还是像第一次看那样感到紧张。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低沉的声音轻轻地在她耳边问道:“小姐,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效劳的吗?”是流利的日语,略带一点儿关西口音。
夏子转过头,就看见一张英俊的脸,一个亲切的笑容,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年轻人正关注地看着她。
夏子立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的脸上忽然涌上了两团羞涩的晕红,却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对自己的失态而感到的微微不安。
“真对不起,打搅你了。实在不好意思。”夏子垂下头,又细又长的眼睫毛雨帘般地垂下:“完全是电影的缘故。”她低低地说道。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夏子听见对方淡淡说道:“那,请你继续欣赏电影吧。”
※※※※※
战场又从园中转到了中庭。
黑衣武士已经是伤痕累累、浑身是血,敌人的和自己的。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又是一阵残忍的搏杀,凄厉的长啸声、惨呼声、刀与刀地撞击声、刀砍在身上沉闷地钝响声……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忽然消失,只剩下黑衣武士大口大口的喘息声。
他终于将这些围攻他的家臣杀死完了,他现在正站在仇人面前,另一个领主,杀了黑衣武士的领主的另外一个领主面前。
黑衣武士以刀拄地,努力使自己保持平衡和稳定。他的眼光依然凶狠而锐利,闪着吞噬一切的疯狂火焰,他看起来也像一只食人的猛兽。
以逸待劳的领主也正冷冷地瞪着他,两个人的眼光相接,就像两把百炼精钢的武士刀猛然相击,仿佛撞出了点点的星火。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没有退缩,就像两只蓄势待发、准备择人而噬的恶狼。
领主忽然冷冷开口说话:“你受了伤,你累了,你需要休息。”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权威和力量。
黑衣武士沉默着。
领主继续道:“你现在和我决斗,你绝对不占优势,而且,你杀了我,就是以下犯上,就触犯了武士规矩,你当然知道犯规者会有什么下场的!”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和缓,脸色也轻松了许多,仿佛还带着一种淡淡的讥笑。
黑衣武士截口道:“犯规者,唯一无可逃避的赎罪办法就是切腹自杀!我,知,道。”他前面一句话说得又快又高,后面三个字却说得又慢又重,他的话音刚落,他的武士刀就已劈了出去。
虽然黑衣武士已经受了很得的伤,体力消耗也大,领主又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不断进行有利的防守和进攻,几次都几乎致黑衣武士于死地,可是黑衣武士凭着一股顽强的斗志,一种武士道精神和高超的刀法,最终把武十刀插进了领主的胸口。
黑衣武士与领主搏杀打斗这一节,显然比前面的要紧张精彩得多,可是夏子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能完全投入到影片中去了,就是连黑衣武士的武士刀插进领主胸口的那一瞬间,她也只不过是仅仅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因为,那个年轻人已经干扰了她,就是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她虽然没有看他,却也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再蒙着报纸睡觉了,而是在注视着屏幕。
夏子不知怎的脸上忽然又觉得一阵热,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又红了。她不由地感到一阵微微的恼怒,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这样控制不住自己,难道是因为那个年轻人那张英俊的脸吗?还是因为那一个亲切的笑容、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的眸子?夏子不能也不愿承认。
夏子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普通少女。她父亲的财富使刚满二十的她几乎已经跑遍了整个世界,她父亲的权势又使她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感到心怯;而她姣好的容貌、日本女人所不常见的高挑身材,又使她身边从来不缺少年轻英俊、前程辉煌的追求者,她已经习惯于面对各种各样的人而从来都是从容镇定。游刃有余,可是这处年轻人……
仿佛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夏子轻轻地咳了一声,轻轻说道:“先生,你以前看过这部影片吗?”夏子并没有转过头,的眼睛仍盯首屏幕,她却感觉到那年轻人仿佛愣了一下,仿佛没料到她会忽然会和他说话,却还是很快地回答了她:“看过。”“那你觉得怎么样?”“有意思。”他仿佛迟疑了一下。
有意思?这是个什么样的回答?夏子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才的确是“有意思”,她忍不住轻轻地笑了,换了个问题又问:“那么这部影片中你最欣赏的是哪一幕?”年轻人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地一字一字低低地说道:“下一幕。”下一幕?夏子忍不住又笑了。她忍不住感到吃惊,忍不住忽然扭过头去看那“有意思”的年轻人。
他正出神地凝视着屏幕。他也许在认真地看电影,也许正在想着什么,他的思想仿佛忽然飞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那儿藏着他又辛酸又甜蜜又难忘的回忆。
他抿紧着嘴唇沉思着,英俊脸孔侧面的轮廓雕像般深刻,仿佛带着一种奇怪的忧郁和痛苦,有一种动人心弦的伤感味道。他的确还很年轻,因为年轻而显得英气勃勃,但他因沉思而微眉头有了几丝纤细的皱纹,却给人一种历尽沧桑的感动和沉稳自重的信赖。他穿了一件宝蓝色的三件套西服,这也正是夏子喜欢的那种颜色。
他虽然坐着,但他的身材应该是高而略带瘦削,夏子忽然想到刚才抓住他的上臂时感觉到那凸起结实的肌肉,她的脸忽然红了。
她忽然想起以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最能叫女人感动的不是男人伟岸的躯体、优雅的举止和幽默的谈吐,更不是家世、身份、地位、金钱,而是他们在深思时那种忧郁和痛苦的表情。
她感到自己的心忽然跳得非常厉害,她赶紧扭过了头。
屏幕上黑衣武士已经离开了仇人领主的庄园,走向茫茫的黑夜。他的身形踉跄,脚步却很稳,竟似有一种奇异的轻快。
月光在他跳跃的身影上罩上一层朦胧的光辉,夜色薄透如轻纱漫漫向远处飘散,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缥缈得就如眼泪滴在花瓣上的声音,寂静而凄美的夜。夏子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黑衣武士来到了他的领主的尸体前。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长跪起来。
他从腰带里抽出刚才杀敌用的那把武士刀和一把匕首来,又恭敬地把武士刀和匕首放在墓前。
他再俯首拜了一回,然后把黑色的和服脱到了腰际,赤裸出上身。
他拿起匕首,在地上划了一句诗:我以喜悦之心完成任务。接着第三次俯拜,武士的左手持匕首对准自己肚子的左边,右手掌猛一推,匕首直插进肚子。
他两眼圆睁,天地如沉醉般混乱地旋转起来,双手由于过度地贯注心力而颤抖着。
然后他猛然往右边一拉,匕首穿过了胃。柔软的肠子,不时将刀锋往外弹,但他努力把刀控制得很稳。
他又再往右边猛拉了两下,匕首的刀锋抵住了腹腔的右侧,然后把温热的刀锋提了出来。
他的眼神闪着暗淡的狂喜。
然后他又放下匕首,拾起武士刀滑进肚子,他往下一用力,缠结在一起的肠子,流了满膝。
他一脸的汗水,然而,只有那被咬着的嘴唇是颤抖的,他那张脸,依然沉着,毫不动容。
他再将浸着鲜血的武士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快速地一划,喉部的血管全破了,鲜艳的血,倾泻而下,濡染了赤裸的胸膛。
眼睛立刻失去了光泽,苍白的脸上,再也找不出一点生气。
他虔诚恭敬地把湿透的刀放在墓碑前,合上双眼,他骤然扑倒在他写的那句诗句上,做永恒的敬拜。
轻微的夜风将象征武士高洁早逝的白樱花,散布他赤裸的背上,几片纯白的花瓣,飘落在宁静的溪里,顺着溪水,飘向远方。剧终。
灯亮了,夏子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将身子放松地靠向软背,转过头,那年轻人却依然一动不地凝注着空白的屏幕,眼中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夏子打量着他,忍不住揣测起他的身份来。
他应该是个中国人吧?他到日本去干什么?观光旅游?一个单身年轻男人又是单独行动的情况很少,可能不会是。做生意?也许。现在香港商人同日本的联系很紧。从他那质料并不算好的西装和坐经济舱来看,他算不上富裕,他也一定不是什么豪门贵公子,但是,他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有种神秘特殊的气质,使他又不同于一般碌碌庸俗的小商人。
夏子见过的人不少,自信自己有种能大致揣测别人的身份和心理的本领,就算她这次猜得不对,他至少也算得上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夏子忽然有种想和他说话的yu望,她猛然希望能够了解这个年轻人,她并不想掩饰对他的好感。夏子一向是一个直爽大方、敢做也为的女孩子,这当然由于她很少呆在日本的原因。
她眨了眨了眼,问:“先生,他为他主人报了仇之后,为什么还要自杀呢?而且干吗要朝肚子上下手,就是这个黑衣武士。”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其实是知道的。
年轻人没有看她,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仿佛还沉浸在影片和自己的沉思中,但他却已马上回答了她的问题:“敌人全部消灭,任务完成了,这是现代枪手要马上遁离的时刻,”说到这里他的右手神经质地抖了一下,“但是对于古代日本武士来说,却还有一桩未了的任务,这是做为一个武士所必须负担的重任,他要回到自己最初选择的地方,去死。”他的声音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伤感和尊敬,沉默了很久才又继续说了下去:“这是做为一个日本武士的规矩和原则——武士道。崇高地、具体地、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日本武士精神的武士道。为种精神毫无余地地约束着一个武士的一生,要求他彻底地忠诚、勇敢和纪律、激发他无与伦比的内在热情与个在沉着。武士道精神不是法律和教条,而是一种情操,藉着无数凄美壮丽的诗篇流传下来为人们所赞扬为武士所信仰的。”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慢了一点,语气加重了一点。
“所有的诗句,都只有一个主题:武士生命的目的就死亡——要死得其时,死得其所!”“这,也许对武士们来说太残酷了一点?”夏子忽然插话问。
年轻人淡淡笑了笑:“一个武士,从小就专注于应该怎样死的训练。长大成人后,便等待着最好的时机,这就是武士的精神:明了死的时间和方法。武士们不仅不怕死,反而把死当成光荣神圣的时刻来临。如果他没在战场上为领主牺牲,他便享有自己执行死的荣耀。对他来说,死亡就是生命。”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怪之极的表情:“这就是日本武士道似而非是的地方。”年轻人转过头,望着夏子继续说:“信佛的人说——日本武士道精神包含着从中国流传来的禅宗思想,比如‘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舍身喂虎’等等——灵魂在肚子里,所以佛祖的肚子才会很大。所以武士们才切腹自杀,这是为了让灵魂解脱。”夏子的漂亮出众,加上她父亲的财势过人,使她身边叫是围满了热情的追逐都,相互之间为了压倒意想中的对手而显示能力卖弄口才的时候多得是,可是这个年轻人说话时的那种语气、神情和态度,很明显绝对不是为了讨好她,甚至就算她在看着她的时候,他所有的话只不过是在自己对自己说而已。夏子的问题仿佛只不过是偶然触动了他藏在心中藏了很久的一些话。
夏子: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这是个谜一样的年轻人。他一定经历坎坷,内心世界丰富,令人一眼不能洞察。每个人都对未知的东西充满了好奇,夏子也不例外,何况他并不讨人烦,而且还令人很有好感。她满怀兴趣地又问:“先生对日本很熟?”年轻人微微摇头,慢慢道:“很多年前来过,日本在我的记忆中,仿佛那已是遥远得忘记了年代的原因的事了。”他悠然长叹,脸上又露出那种令夏子迷惑的奇怪表情。他的回答也同样令夏子迷惑:三句话前言不联系后语,生硬而奇怪。
“先生这次到日本观光,还是……”“收债!”年轻人截口打断了她:“有人欠我一笔债,该连本带利一起还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么节粗大,手指修长的双拳忽然握紧。他握得那样用力,仿佛想把什么他厌恶仇恨的东西一下子扼杀在其中,又仿佛握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随时准备给敌人以致命的一击,致对手于死地。
夏子的心禁不住又猛跳了一下。她也和其它女人一样,喜欢男人的力量和深沉,就像大多数爱女人的男人一样:喜欢女人的魅力和神秘、女人的温柔和脆弱。
仿佛为了掩饰什么,夏子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那你就没有充分的时间来欣赏日本的艺妓、假山公园、宝塔、富士山和大旅馆了。实在是遗憾。”年轻人依然沉思着,淡淡道:“总希望一切都还是我脑海中的样子。”他忽然低低地念出一句江户诗人的诗句:“永恒如富士山之美丽。”夏子轻笑一声:“先生,你是说日本吧?那你可能就要错了。等一会下飞机你就会发现,东京跟你记忆中的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了。此地流行着一个笑话:要是你出去度假,附近的人全搬走了,你就会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老日本每天都有巨变,已经几乎消失无遗了。”年轻人也微笑了:“只有东京才这样吧?乡下应该还是老样子?”“那才不呢!电视的长手,连农夫和渔夫也没放过。”“当真吗?”“他们的榻榻米垫子,烧得和东京一样快。”“但是,”年轻人眉头皱了皱:“该总还是有不变的东西吧?”“哦,那是什么?”夏子偏过头问。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才忽然很用力的说:“比如感情,爱与仇恨。”他的眼睛也忽然射出逼人的寒光。
夏子大大地惊动了一下,小心地问:“先生,你……”年轻人也仿佛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马上轻快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在说……比如刚才放映的那部电影,”他学着夏子的口吻,耸了耸肩:“完全是因为电影的缘故。”两个人都忍不住一起小声地笑起来。
笑声缩短了彼此的距离,融洽了他们的感觉,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禁觉得亲近了许多,仿佛已是多年的好朋友一样。
“年轻人,你们在说什么?可不可以讲给我们听一听,让我们也分享分享你们年青人的欢乐?”那一对老年中了夫妇忽然用英语问道。因为夏子和这个年轻人一直是在用日语交谈,他们显然听不懂,他们却显然已经注意他们很久了,这时忍不住问了出来。他们用一种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两个年轻人,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他们年轻时曾经拥有过的那段温馨浪漫的美丽时光。
夏子和年轻人对视了一眼,夏子眼睛眨了眨,抢着回答说:“我们正在说你们是一对多么幸福恩爱、令人羡慕的夫妻。你们一定会活到两百岁的!”“哦,真的?”老头子愉快地笑了,转过头看了看他的妻子,再回过头来说:“年轻人,谢谢你们的祝福。你们聊吧,我们不打扰你们了。”他的妻子忽然用中文对他说了一句:“多么年轻漂亮的一对玉人,真令人羡慕他们。”老头子也笑着道:“我们也祝福他们同我们一样恩爱幸福。”“他们在说什么?”夏子问。她听不懂他们说的汉语。
年轻人笑了:“他们说你很漂亮。”夏子看着他脸上那丝促狭的微笑,显然知道他没说真话,她皱了皱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脸立刻红了,瞪了瞪正有兴味看着她的他,不服气地抿了抿嘴唇,忽然笑了笑,露出一丝调皮而捉弄的表情,问:“先生刚才说日本武士生命的目的就是死亡,要死得其时,死得其所,这倒使我想起了一件事。”“什么事?”年轻人的身体微微倾向夏子,他们之间经过刚才的谈话和微笑,已经消除了彼此的陌生和拘谨。也许年轻人间本来就很容易交上朋友的,何况夏子是美丽可爱,那个年轻人又英俊不凡,他们彼此对对方的感觉都不错。
“我记得拿破仑曾经说过一句话:衡量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两件事。一件就是选择怎样的伴侣;另一件就是选择怎样去死。”夏子奇怪地笑了笑,盯紧他:“关于死,我们刚才已经讨论过了,而且以先生这样年轻有为,前途远大,可以暂时不去考虑。那么可以问一下:先生选择的伴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年轻人也转过头看着夏子,忽然反问:“你怎知我可以暂时不去考虑怎样去死这件事?”他脸上露出一种莫测高深、意味深长的表情,凝注着夏子询问的眼睛,忽然调皮地眨了眨眼,得意地笑着又说:“关于我,是一个孤儿。养父养母也早已、早已病亡,在下一直守身如玉,待字闺中,所以小姐你是有机会的。”夏子羞红了脸,一下子别过头,双手捂上脸,低声嗔骂:“讨厌!轻浮!不和你说话了!”她虽然又羞又急又怒,却仿佛又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和满足。
隔了很久一阵不见动静,夏子忍不住微微转过头来,双手微微分开,从指缝中偷偷地望过去,就看见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带着一种懒洋洋的、似笑非笑的微笑正看着她,她赶紧又别过头,脸更烫了。
就在这时,扩音器传来机务人员的声音:“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欢迎大家到东京来。大约五公种以内,我们就要在羽田国际机场降落。地面气温是华氏九十二度,时间是十月十六日,星期一,下午一点三十三分。谢谢各位搭乘日航班机,并祝各位旅途愉快。”他说的是英语跟着又用日文重复了一遍,并报告摄氏的温度。然后,空中小姐过来教每个人系上安全带。
夏子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说:“哦,先生,我,我叫敏惠夏子,敏惠,夏子,可以请问你的姓名吗?”年轻人笑了。他脸上的笑容淡若晴蜓掠过的水面,一闪即没,马上换成一种冷冷淡淡的表情,沉默了很久,才一字一字地说道:“白朗宁,我的名字叫白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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