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乱世殇歌 > 第十一集 退婚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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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弯虹桥仿佛草庐伸的一个惬意的懒腰,胳膊悠闲地耷拉出去。桥下溪水潺潺,奇形怪状的石子在水底沉睡,几尾鱼从水深处跳出来,忽然似受了惊,又慌张地隐没下去。

    孔明回了家,不急着推门而入,却待在桥上观鱼,他在心底数着鱼的数目,红尾、黑尾……还有一尾鲤鱼藏在两枚雨花石之间,吐出的泡泡冒上水面,宛如昙花一现。

    鱼与水如胶似漆,水花儿泛开来,一朵朵盛开,一朵朵凋谢,孔明看得入迷了,他本来打算下水捉两尾鱼,此刻却物我两忘。

    背后有人喊他,他还在发呆,直到来人走至跟前,在耳边吼了一声,他才陡然惊醒。

    “又发呆!”辰逸笑吟吟的。辰逸是九寨沟的村民,论岁年龄比孔明还小个一两岁。

    孔明喜道:“是辰逸啊,有什么事吗?”

    辰逸道:“孔明大哥,我家的草药没了,二姐让我来你这儿取。”

    孔明恍然大悟道:“哦,对,这事你二姐也跟我提起过。唉,最近事多忘了。没事,我这就跟你去,顺便看看你大姐二姐。”辰逸笑开了花。孔明带上刚摘的草药,便和辰逸去了。

    “大姐二姐!”辰逸在门口呼喊。

    过了很久,昭苏才在里屋门边露出脸来,恹恹的显得精神不振,因瞧见孔明来造访,勉强笑道:“孔明来了,屋里坐。”

    孔明敏感地觉察出异样的气氛,他几步踏过去,问:“出了什么事?”

    昭苏掩饰着:“没什么没什么。”她忙领着孔明去正屋就坐。倒是辰逸冲口而出:“还不是蒯家……”

    昭苏慌忙扯了一把辰逸,一面对孔明赔笑道:“孔明,对不住,他使性子。”

    孔明隐隐明白了,他想也不想地从回环的屋廊往后走,轻轻推开里屋的门,昭蕙正匍在床上抽泣,床下摞着两口竹笥,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昭蕙姑娘?”孔明担心地唤道。

    昭蕙呜咽不成声,半晌才吭吭戚戚地说:“孔明,我颜面扫尽,没法见人了。”

    “怎么了?”孔明在她身边坐下。

    昭蕙说不出,把脸死死地捂在枕头里,一双手抠着被褥,像是要将自己埋下去,活在不见天日的夹缝里。

    孔明着急了,他轻轻推了推昭蕙:“昭蕙姑娘,你说话呢。”

    辰逸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说道:“孔明大哥,你别问了,让大姐哭,这事儿捱谁身上能受得住!”他见着那两口竹笥便来了气,一脚踢上去,“这是蒯家送来的礼,他们要退亲!”

    孔明大惊,仿佛白日里被闷雷炸了,他怔怔地盯着竹笥,目光似被两口深洞吞噬。

    孔明也不是不知道这事,听说村长曾和蒯越定下儿女婚事,本欲在一二年内完婚,可村长身遭不测,丧亲之期不宜成婚,不得已拖去了三年。如今眼看婚期将至,蒯家竟有此一举,生生让人寒了心。

    孔明道:“刚才辰逸怎么没告诉我?”

    辰逸道:“二姐不让我说……”

    “他们还不是嫌我们清寒,既是嫌弃,当初又何必答允,”昭蕙呜呜地说,“我一个没出阁的女子,被夫家退婚,以后谁还敢要我,我还有什么脸面……”

    孔明沉郁地叹了口气,劝慰道:“昭蕙姑娘,事情没到不能转圜的地步……”

    昭蕙打断了他:“刚才蒯家的人说了,什么我家公子敬重姑娘人品,可惜姻缘错定,望姑娘再择佳偶,这些物什是我家主人赠给姑娘的嫁妆……话说得动听,傻子也听得出是悔婚……”

    辰逸想起当时情景,火气蹿上脑门心,他咬牙抓起门边的扫帚:“我找他们算账去!”

    “辰逸!”诸葛亮喝道,他一把夺过辰逸手中的扫帚,“别莽撞,你现在冒冒失失地登门理论,反会搅坏了事!”

    辰逸气咻咻地说:“那怎么着,难道就吃了这哑巴亏,我们没亏欠他们蒯家,不受他们的气!”

    孔明安慰地抚抚辰逸的肩,他蹙着眉头思忖了许久,问道:“昭蕙姑娘,定亲的信物在哪儿,给我好么?”

    昭蕙哪儿有心思去取信物,抬起一只手指向床头案上的妆奁盒:“你自己拿。”

    孔明取出那枚玉环,寻来一方手绢细细地包好了,他轻轻一握,一个决心坚定下来了:“你们都别急,我去想法子。”

    “什么法子?”辰逸问。

    孔明却不说,他叮咛道:“在家好好待着,别去干傻事,照顾昭蕙姑娘,我去去就回。”他转身向外走去。

    辰逸越发看不懂了,昭蕙仍在嘤嘤哭泣,他不知孔明会有什么绝地逢生的妙策,也不知大姐的痛苦会不会化解,兀自发起了呆。

    话分两头,重庆蒯府里,蒯越恼怒地把青瓷钵直摔下去,登时,水花四溅,碎成七八片的瓷片四散飞开。他似乎还不解气,一脚踢去,两块瓷片“当当”跳起来,奋不顾身地跳出门,在院子里还滚了很长一截。堂下的僮仆见主人勃然暴怒,吓得把头缩成了乌龟,没一个敢登堂去捡碎片。

    蒯良默默地看着兄长的愤怒,一声也不发,也不知是被兄长的怒气震慑住了,还是要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没打算去经受外边的风霜雨雪。

    蒯越的火气灭不下去,他用一双燃着火的眼睛瞪着蒯良:“你干的好事!我蒯家何时有过毁诺的无耻行径!”

    蒯良被那一句“无耻”激得一弹:“兄长,我可是为祺儿好,怎的变成无耻行径,你这断语未免太狠了!”

    蒯越像怒兽般走来走去:“你这叫为祺儿好吗?你让他背上无信背义的骂名!当日我与九寨沟村长定下婚约,信物换手,允诺铮铮,而今一朝变卦,你让人家怎么看我,怎么看祺儿,怎么看我们蒯家!”

    蒯良不在乎地拨弄着手上的玉戒:“此一时彼一时,当日你定下婚约,他们村长在堂,九寨沟也富庶安定。那村长后来死了,他们还有什么?穷迫乡野,过去尚算是商富之地,如今便是泥腿子,他们女儿配我家公子,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蒯越不悦地道:“你怎有这嫌贫爱富的势利心。纵算村长过世,可婚约还在,不能因一人之死而毁他日之诺,君子一诺千金,你在学舍里先生没教给你吗?”

    蒯良嗤之以鼻:“兄长,不是我嫌贫爱富,是世道人心如此!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这天下谁不存着攀附心,高门更要寻高门,哪家望族子弟与单家联姻,名声也会受损,便是朝廷举才,也往那世族门阀里求,谁管你寒门死活!那帮村民太过寒微,既不能为门楣增辉,亦不于前途有所裨益,我蒯家在西蜀赚来今天的地位不容易,不能被一门亲事拖下水!兄长,你可是昭烈皇帝座下重臣,你想让旁人看不起你,戳你的脊梁骨么?人心险恶,平日无事,那些小人尚且百般算计,想挑我们的刺儿,我们还把错送去他们跟前,这不是一诺千金,这是愚蠢。”

    蒯越起初怒不可遏,可弟弟的一席话是扭转的开关,将他的恼恨渐渐关进了心里,蒯良所说并非不是事实,各国对门阀等级的重视可谓日重一日,联姻、求学、举才一概在世族的灿灿门楣里寻觅,无数单家挤破了头想跨进世族的门槛,一朝跻身世族,便能飞黄腾达,蟾宫折桂。

    他烦闷地长叹一声,抚了抚额头:“纵算你的话在理,可到底是我们悔婚在先,白白害了人家女儿的终身!”

    蒯良听得出蒯越的语气松动,他心底一喜,面上倒作出通情达理的模样:“兄长,你放心,我也不是薄情之人,我这次遣人去解除婚约时,给他们送去了嫁妆,我还寻思好了,必得给他们女儿寻一门好亲。”

    “可是……”蒯越良心过不去,“到底于心不忍。”

    蒯良做出了木已成舟的表情:“兄长,如今毁婚已定,徒叹不忍又有何用,他们尚且不曾反对,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

    蒯越心事重重地坐了下去,仰着头叹息:“不妥啊不妥……”

    蒯良想快马加鞭再进几言,彻底击垮蒯越心底最后的防线,却听见门外苍头道:“两位主家,有客来访!”

    蒯越摇摇头:“出去回话,主家身体抱恙,不方便见客。”

    苍头没走:“主家,那人说他是九寨沟的主事。”

    蒯越诧异:“来客是谁?”

    “他说他叫诸葛亮。”

    蒯越一惊,他还没回话,蒯良已跳了起来,他拗着腮帮子道:“兄长,他这是来兴师问罪,我们不见!”

    蒯越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兴师问罪!”

    蒯良急躁地道:“一目了然,早起我们才悔婚,他这当口登门拜访,不是问罪是什么?他这是要寻衅滋事!依着我的意思,先抓起来,投进大牢里。”

    蒯越“啧”地斥了一声,转头去问苍头:“同行者几人?”

    苍头道:“只有一人。”

    蒯越看住蒯良:“有一人单枪匹马来寻衅滋事么?你也知道人家是问罪,亏心事既是做下了,还怕人家登门问个是非?”他向苍头挥手,“请他进来。”

    蒯良紧张地嘱咐道:“兄长,你可不能被他威逼,我们既已悔婚,如今骑虎难下,你若被他胁迫改口,我们蒯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蒯越思量着:“我有分寸,先问问来意再说。”

    这里说着话,孔明已进了屋,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长襦,恍惚似被月光染了霜白的青竹。

    蒯越招呼着孔明落座,他微笑道:“贤侄一向可好,听闻你入了重庆学舍,学业甚有成就,很不简单呐!”

    孔明礼貌地说:“蒯叔父过誉了,我初入学舍,粗粗受学,谈不上成就。”

    “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虽不济,在重庆城里也还能说得上话。对了,昨日你蒯良叔叔去南阳,得了两笥麦饼,可是南阳特产,待会回家时拿一笥,到底我和你们村长是至交,你们村长不在了,我便该照顾你们,你称我一声蒯叔,我便是你长辈。”蒯越漫无边际地扯着话题,想把孔明牵入混沌无头绪的乱麻里,索性斩断他的来意。

    孔明彬彬有礼:“多谢蒯叔挂怀!”他知道蒯越和他漫天扯胡话,也不着急点破来意,等着蒯越说完,才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小包,解开了,原来是一枚白玉环,他一字一顿地说:“两位蒯叔,这信物还作数么?”

    蒯越一呆,蒯良的脸已像被灰抹了,又黑又暗,两人都哑巴了,嗓子眼像是被泥淤了,吐出的声全喷着污泡儿。

    蒯越干干地咳嗽一声:“贤侄,你这是……”

    孔明沉静地道:“当日在九寨沟,我村长与蒯叔互换信物,定下儿女婚约,一诺成盟,信物仍在,却不知此信尚可为信?”

    孔明的问题让蒯越无从回答,他还有未泯的公义心,深深的愧疚让他被蒯良瓦解的道德感重又树立起来,他扭头瞪了蒯良一眼。

    孔明捧着玉环:“我村长视蒯叔叔为至信挚友,他与蒯叔定下信约,原是为蒯叔乃信义君子,危难颠沛、板荡播越皆不改,故而将昭蕙姑娘终身所托。后来村长升遐,我们迁来重庆,多赖蒯叔多方照顾,我甚为感激。此事乡邻尽知,都道蒯叔信义昭昭,是可剖肝沥胆、举家相托的长者!我今日向蒯叔讨一句话,倘若信物不作数,我将此玉环奉还,君子一言九鼎,鼎折足,言何存!”

    蒯越被孔明的一席话震撼了,他一声长叹:“贤侄,收好信物,我蒯异度怎能做背信弃义的反复小人,你放心,我不会毁约。”

    孔明心下一喜,他正待要称谢,蒯良忽然道:“慢!”

    蒯越忙止道:“子柔,你别说了!”

    蒯良不依从,他对孔明道:“诸葛亮,你既然上门来讨说法,我也给你一句实话,我为什么要退婚!”他起身去取来一只青玉高足杯,再寻来一把笤帚,两样东西一起放在诸葛亮身前,挑着眼睛道,“配吗?”

    孔明沉默,他盯着那两样东西,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情绪。

    蒯良轻轻敲了敲玉杯:“不是我有意背信,你是聪明人,该知道门当户对这话吧,”他把笤帚推向孔明,“这是你们,”他捧起了玉杯,“这是我们,你拿什么来配我们?乌雀变凤凰?乌雀就是乌雀,凤凰就是凤凰,各有各的巢穴。”

    这俨然是公然的侮辱,蒯越也听不下去了,他着急地喝道:“子柔!”

    孔明缓缓地抬起头,对视上蒯良刻薄的目光,他安静地道:“蒯叔,凤凰也有折翅之时,定论下早了。”

    话已说出口,蒯良索性把脸皮撕得更开:“凤凰便是折翅仍然是凤凰!别的不说,倘若结亲,我们能请重庆太守主婚,重庆名士作傧相,你们能请得动谁?大足山养牛的农夫?风风光光的一场婚事,搅和进牛粪味儿,成什么体统!”他讥笑起来,用两根手指拈起玉杯对孔明晃了一晃。

    孔明悄悄地掐紧了手指,他看着蒯良那张势利得可恨的脸,世态的凉薄与人生的激愤纠缠在一处。

    “怎么样,你们请得动谁,说个名字,蒯叔给你论一论。”蒯良挑衅地道。

    诸葛亮隐忍地道:“蒯叔想让我请谁?”

    蒯良觉着自己在和小孩儿捉迷藏,逗得小孩儿急得直哭,他却在一边揣着乐子爽快,他用戏谑的语气道:“还要我为你寻思?那好,我说一个人,你若请得动他,这门亲事还有说头!”

    “是谁?”

    蒯良把玩着玉杯,撮着嘴吹出了一个名字:“庞德公!”

    蒯良刚把名字送出口,早听得又尴尬又气恼又愧疚的蒯越已失了脸色,他此时已知道弟弟是在故设难题,压根不是考验孔明,而是不留情面的拒绝。

    庞德公为西蜀赫赫有名的隐士,高蹈超迈,不合世俗,是昭烈帝刘备都请不动的人物。昔日刘备登门造访,劝说庞德公出山入仕,告诫他,与其保全一身,莫若保全天下,埋首畎亩间,何以遗子孙。庞德公不为所动,回复他:鸿鹄有高林所栖,鼋鼍有深渊之宿,人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其所保,世人遗人以危,他遗子孙以安。刘备只好叹息而去。庞德公不入俗流,鄙弃仕途,反而为他在西蜀赢得了人人仰视的名望。西蜀名士皆奉庞德公为圣贤师表,以能登庞公门堂为荣,若能得他一二语点拨,或成他门下高足,坐前挚友,不仅在士林中身价倍增,日后晋身仕途也是拿得出手的一张光灿灿的名刺。

    蒯良明知道庞德公难请,无非是故作张致的刁难,他就没想过给孔明机会,这门亲在他心里已关门落闩,没有复合的可能。他得意地看着孔明,这场对决俨然是他蒯良兵不血刃。

    “好,我去请庞德公。”孔明静静地道。

    蒯良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错愕地看了孔明一眼,这个年轻人没有一丝的胆怯和惶惑,只有那双眼睛仿佛一池碧蓝的湖水,越发深幽。

    “两位蒯叔,倘若我请得庞德公,昔日信诺是否作数?”孔明振振地问。

    蒯良说不出话,他本来是戏弄,没想到孔明当了真,逗小孩儿的游戏变成了成年人的斗法,便失了趣味。

    孔明富有意味地望着他:“蒯叔,莫非适才是为戏言?”

    这下轮到蒯良被挑战了,他不能被小孩儿瞧扁了,讥诮道:“你若请得动庞德公,信诺作数!”

    “此话当真?”

    蒯良抚掌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孔明站了起来,他对蒯越蒯良行了一礼:“多谢两位叔叔提点!”他也不多言,干脆利落地走了。

    蒯越瞧着诸葛亮走远,回身斥道:“你胡闹什么,庞德公何等人物,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崽子。别说请庞德公,人家大门也进不去!”

    蒯良哼道:“他激将我,我也激将他,逗小孩儿嘛,兄长,你也别为他说话,可是他自愿下赌,我没逼他!”

    蒯越觉着自己左右不是人,恼、悔、愧、烦、愁如搅泥水般混成一片,他跺着足叹了一声。

    庞德公家坐落于嘉陵江畔,四围群山连绵,起伏如浪,苍色不绝,是为重庆胜景,却是乱世中隐士高卧避祸的善地。

    庞德公的宅院建在一道水渠旁,门前立起了一架水车,整日“咕噜噜”地喷着一溜溜水,仿佛白练长蛇奋不顾身地坠入水渠中,又被机械动力拉升而起。庞家不修石砖墙,围屋的是一圈爬满青萝藤蔓的荆棘栅栏,院落里遍种鲜花,芍药、雏菊、蔷薇、月季争奇斗艳,簇簇蓬蓬,花香四溢,白日坐倚读书,夜晚躺卧赏月,当真是说不得的惬意安逸。

    孔明从蒯家出来,一路疾走,他和庞德公素昧平生,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更不知庞家所在,不得已一路问人。从重庆到城外的庞家,足足走了三十多里,鞋底快磨平了,才瞧见庞家那巨大的水车,轰隆隆的水声彻入耳底,蒙蒙水汽随风扫荡,零星的水沫喷上脸颊,让热辣辣的皮肤有了一丝舒爽之意。

    他远远地望着坐落在花团锦簇间的庞家,心底其实还是生出了犹疑,若说他在蒯家毅然作赌,是三分的激愤和七分的好胜,此刻,却是三分的好胜与七分的忐忑。

    他听闻过庞德公的高风之举,曾有士子慕名求见,大门也没进,便被庞德公轰了出去。他只是大足山种田的微末小子,名不见著籍,门不闻风流,庞德公凭什么要见他,见也罢了,还要为一个陌生人做良媒,想一想也觉得匪夷所思,形如儿戏!

    他在曲径小道上来回地踱步,思量着该怎么说,说什么话才能打动庞德公的心,他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性,每一种都被他推翻否决,他恨着蒯家的势利,也恼着自己的百无一用。蒯良的挑衅侮辱带给他的不仅是对世态炎凉的透骨悲哀,更是从愤怒中分泌出来的抗争洪流。

    正在一筹莫展时,却发现背后竟站着一个人,鬼影似的贴着他的影子,他吓了一跳,向后一退,“徐,”他慌忙改口,“元,元直……”名字不熟悉,念出来很拗口。

    徐庶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儿,一只手在腿上擦了擦:“我……”

    孔明镇定下来:“元直怎在此地,真是巧遇。”

    “是,是巧遇,我路过,路过……”徐庶结结巴巴,他其实早就看见了孔明,中邪了似的跟了孔明一里地,可他没敢说。

    孔明“哦”了一声,两个人无话可说,徐庶还在擦手,这次是两只手。

    孔明为了打破僵局,没话找话道:“这是庞德公家吗?”

    徐庶犹犹豫豫地道:“是……”

    孔明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元直与庞公熟稔否?”

    徐庶摇摇头:“不认识,庞公高士,为士林之冠,我怎能和他熟稔。”

    孔明遗憾地叹了口气,徐庶却察觉出诸葛亮的难处:“孔明寻庞公有事?”

    “有事。”孔明不隐瞒。

    “有事……哦,那孔明去登门拜访便是。”

    孔明苦笑:“谈何容易,我听闻庞公之门非常人能登,像我这等寂寂无闻之士,庞公为何召见?”

    徐庶满不在乎地道:“庞公纵是了不起的人物,不就是个人么,见就见了,见着了不会长肉,见不着不会掉肉,孔明顾虑太多!”

    孔明先是一愣,忽地笑了:“极妙!果不如此么,不就是见个人么。”他当即下了决心,那些顾虑犹豫担忧被徐庶的三两句话打去了云天之上,徐庶也不好自己留下,只得跟着孔明走到庞家院落前。

    院子里只有个锄草的童儿,听见人来了,眼皮也不抬一下,手里握着铁锸一下一下铲入土中。

    “请问,”孔明清声道,“庞公在家否?”

    童儿懒洋洋地道:“不在。”

    孔明问:“他何时回家?”

    “不知。”

    孔明被噎得半晌无语,他耐住性子,又问道:“相烦告诉在下一声,他去了何地?”

    “不知。”回答一样冷漠。

    孔明忍了忍:“童子见谅,请一定告诉在下,庞公何时归家?”

    童儿把铁锸一顿,不耐烦地道:“你这人真罗唣,庞公去了何地,归来何时关你什么事,他三五个月不回家也是常事,若是兴之所至,三五十年在山里采药访友也未可知,你一直在这喋喋不休作甚。最是讨厌你们这帮文士,动辄腆脸来求庞公点拨品议,想追名逐利去朝廷,快快离开,别腌臜了好风景!”

    白白地被个十来岁的少年骂,孔明哭笑不得,徐庶却冲口斥道:“你这娃娃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们慕名拜访庞公而已,多问你两句,你便不耐烦,我瞧你这不懂礼数的臭脾气,倒真腌臜了好风景,更污了庞公的名声!”

    童儿沉了脸:“咦!你这大叔好没道理,什么叫污了庞公的名声,你倒给我说说清楚!”

    徐庶被童儿呼之为“大叔”,心里的火又高了一寸,没好气地道:“远方士子慕名拜访,原是敬仰庞公清望,你一个看门的娃娃本该笑脸相迎,请入内堂就坐,动辄以厉辞待人,以恶言加人,以后谁还敢登门,不是污了庞公名声,又是什么!”

    童儿把铁插一丢:“大叔,庞公的门是哪个王八孙子都能随便进的?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多少学子想登庞公之门,一百人里有十人能登堂入室而已。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就能轻易入内堂就坐。再说了,我也没求你来,是你腆脸要来,受了恶言也是活该!”

    徐庶“呸”了一声:“谁稀罕来,有其仆必有其主,我瞧庞德公也是徒有虚名,不过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童儿气极了,正要回骂过去,一个朗然的笑声忽然响起:“说得好,庞德公这老东西可不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么!”

    众人循声一看,却见曲径上行来一位四十多岁的长者,一身蜡黄的麻布衣服,手中持一根弯头竹杖,腰带上悬着一只红葫芦。他后面相随一人,五十开外,却是靛蓝麻布衣服,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怀里抱着一只大口袋,两人皆是眉目疏朗,神态潇洒,也不知是哪一方的隐士。

    孔明知是有德行的世外高人,他扯了扯还在气头上的徐庶,两人敛容,对长者齐齐下礼。

    黄衣长者笑着看住徐庶:“刚才是你说庞德公欺世盗名?”

    徐庶片刻犹疑,承认道:“是我。”

    “为何有此一断?”

    徐庶愤愤地道:“庞公名望冠盖荆襄,为士子敬仰,可他却以名望为钓饵,一面大收士子入门称名,一面作出那高傲不可攀的姿态,明为高蹈,实为收名。”

    黄衣长者大笑,一面笑一面去推蓝衣长者,那蓝衣长者笑着直摇头,他指了指那童儿:“这童儿一向跋扈,我也吃了他不少苦头,今日好歹遇着对手了!”

    童儿这会儿却极温顺,被申斥了也没回嘴,还乖巧地笑笑。

    蓝衣长者打量着孔明和徐庶:“二位如何称呼?”

    “诸葛亮孔明。”

    “徐庶元直。”

    黄衣长者一愣,他盯着孔明笑起来:“你就是诸葛亮?”

    孔明呆愣,也不知自己有何事何言让长者惊奇,想想自己也不认识他。

    黄衣长者对蓝衣长者笑道:“瞧瞧,他就是那个在襄阳学舍公然宣扬诸子百家学说,挑儒学的刺儿,辩难让学子们哑口无言的诸葛亮。”

    蓝衣长者把锄头放下,拍着手道:“好,好得很!”

    黄衣长者指着水车后的水磨坊:“两位小友,左右无事,去彼处略坐一坐如何?”

    孔明看看徐庶,两人都没有反对的意思,孔明寻不得庞德公,本是满心的失望,中道里却遇见两位高士,索性既来之则安之,把烦心事暂且丢在一旁。

    水磨坊里设有石墩石案,四人团团围坐,蓝衣长者把怀里的大包放下,取出来一方棋枰两盒棋子,他对黄衣长者道:“老东西,来一局!”

    黄衣长者抱着手臂:“咱们两个老东西对弈,不能让两个娃娃干看着无事可做,况且仅是我们两个老东西玩乐,忒无趣!”

    “你想怎么玩?”

    黄衣长者骨碌碌转着眼珠子:“我们分阵营,你领一个娃娃,我领一个娃娃,车轮战,下赌局!”

    蓝衣长者大笑:“老东西,偏你会玩,好好,我陪着你,这两娃娃,你要哪一个?”

    黄衣长者道:“我自然要让儒家学说扫地的娃娃。”

    蓝衣长者笑骂道:“满肚子坏水,我只能要让庞德公吃不下饭的娃娃!”

    黄衣长者瞧着尚在发懵的孔明、徐庶,笑眯眯地说:“我们分两边对弈,老对老,老对少,少对少,四局三胜,输了的……”

    蓝衣长者接口道:“跳入水里打个滚!”

    黄衣长者抚掌大笑:“可是你说的,我就爱看你打滚,输了别耍赖!”

    当下里,蓝衣长者和黄衣长者对弈,棋枰上落了势子,黄衣长者礼让蓝衣长者执黑,两人分了棋子,略一思索,便行起布局来。

    这两位长者果然是纹秤高手,你来我往间,仿若势均力敌的两支军队,彼此攻守相当,谁都有赢的胜算,稍有松懈便可能输掉全盘。

    黄衣长者捏着一枚白子,心里算着目子数,必要在哪一步落子方能打开自己新的局面,他扫了全盘一眼,想定了落子点,举手将棋子在罫线上轻轻一碰。

    孔明忽然道:“老先生,敌有埋伏。”

    黄衣长者愣了一下,他又看了一眼棋枰,果然发觉若落子此处,当真是陷入了蓝衣长者的包围圈里,他摇摇头,移开了这一子。

    “观棋不语!”蓝衣长者喝止,他瞪着孔明,“你这娃娃,不知道手谈规矩么!”

    黄衣长者把棋盒一推:“我认输!”

    孔明一怔:“老先生……”

    黄衣长者并不介意:“这是规矩。”他点了点孔明,“可是你害我们输了一局,得给我扳回来,不然输了棋,你去水里打滚!”

    下一局是孔明对弈徐庶,两人才开局数子,孔明惊奇地发现徐庶竟然棋艺不凡,布局间自有章法,甚或合着兵法,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声东击西,声南击北。孔明于是步步算计,在徐庶的精心屯围里挖出了自己的阵地,终盘时,赢了五目半。

    第三局徐庶对弈黄衣长者,一盘棋下得极漂亮,行至终盘,仍然分不出胜负,堪堪地下成了平手。

    三局棋下来,可说是各自赢了一局半,只看最后一局胜负。

    孔明把势子落好,请道:“请先生执白!”

    蓝衣长者不客气,举手拈起白子当地一定,孔明却是黑子在手,许久不动,只是蹙眉思索。

    “这娃娃要想多久?”蓝衣长者催促道。

    孔明将黑子缓缓地落在白子的对角,蓝衣长者看了他一眼,也不言声,依着起初的布局构想落下第二子,孰料第二步,孔明又跟着下在对边,如此数步,孔明总是模仿蓝衣长者的棋局。

    蓝衣长者不满地嘟囔道:“这是什么怪棋,你若一味跟着我,还下什么!”

    孔明无声地一笑,依旧我行我素地模仿到底,棋下得索然无味,连黄衣长者也看不过,轻轻拍了拍孔明:“娃娃,对弈不能儿戏!”

    孔明还是柔和地一笑,笑容仿佛被阳光染了亮色,便有那一二分的不可捉摸。

    忽然,孔明在右上边角飞出一棋,这突然的变招让蓝衣长者措手不及,他本被孔明的模仿弄得心神懒散,不料顷刻间孔明竟然在不变中陡然变化,这一子如猛虎下山,汹汹气势不可阻挡,那犀利的锋芒犹如巨斧劈开白子的布局,顿时将白子搅得七零八落,终盘白子竟输了八目半。

    蓝衣长者连声叹息:“娃娃国手矣,对弈也能用上攻心,我今日算开了眼界!”

    孔明谦和地说:“先生棋艺高超,亮侥幸而已。”

    蓝衣长者痴痴地盯着那没有撤的棋局,一面看一面赞叹:“开局前已笃定全盘,沉稳有度,不急不躁,能忍所不能忍,谋所不能谋,不世大才矣!”他惋惜地摇摇头,“士元也未必有这般棋艺,这般心胸!”

    黄衣长者来了兴趣:“把你侄儿找来,让他和这娃娃下一局!”

    孔明听见“士元”,心上陡然一跳,他再看两位长者,越是疑惑重重,大起胆子道:“斗胆一问,二位尊者名讳!”

    黄衣长者笑吟吟地道:“鄙人司马徽。”

    孔明惊叹:“先生便是水镜先生?”

    “区区名号,浮云一般,不值记挂。”黄衣长者洒脱地摆摆手。

    徐庶和孔明都激动起来,他们都没想到这半日与他们对弈的长者竟是水镜先生司马徽。司马徽是与庞德公齐名的西蜀名士,一度在各地学舍讲经,和荀子、伏念、颜路等齐名,最为士林推拜。

    孔明摁住一颗怦然跳动的心,转向蓝衣长者:“这位先生……”

    蓝衣长者从棋枰上拈起一枚白子,在指间来回转了转,笑哈哈地说:“我就是欺世盗名的庞德公!”

    徐庶几乎从座位上跌下去,他咽下一口唾沫,尴尬地说:“徐庶不知庞公……”他愁苦着脸,实在搜不出什么恰当得体的道歉言辞,索性拜了下去,“请庞公责罚!”

    庞德公一把扶起他:“罢了罢了,浮名如云。你说我高风亮节也罢,欺世盗名也罢,皆为浮名,我若挂怀,倒真如你所言是为收名也!”

    徐庶又愧疚又感动,深恨自己口不择言,随口贬责高士,险些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

    庞德公笑看着孔明:“娃娃,我瞧你不是无事登门之人,可是有事寻我?”

    孔明沉默有顷,缓缓地离座,而后郑重一拜:“我有不情之请,庞公若允诺,我当顿首感激,若不允,我也当感佩!”

    “何请?”庞德公被激出了好奇心。

    孔明深深呼吸,他简单地把九寨沟与蒯家的渊源重述一遍,他并没有说蒯家背信退婚,到底留了余地,只说蒯家提出必须庞德公出面做媒,末了,说道:“我实在是别无他法,恳请庞公帮我一个忙!”

    庞德公认真地聆听着,也不议论,也不插话,只是慢悠悠地在手上掂掇着棋子。

    司马徽蓦然道:“蒯家人是不是说请不动庞公,便要退婚?”

    司马徽如此洞若观火,孔明倒无法遮掩了,他支吾了一会儿,却秉着不宣人恶言的道德感,没有说出口。

    司马徽冷笑:“蒯家那帮势利眼,他们家除了蒯越尚算君子,都是一帮少羞耻无是非的小人,我瞧他们是嫌你们清寒,自以为门第高,又是西蜀重臣,眼皮便翻了天!”

    他哼了一声:“我瞧那个昭蕙姑娘不入他们家的门却是福气,这种人家不嫁也罢!”

    孔明苦笑道:“昭蕙姑娘既已许了婚事,突然悔婚,一生名节受毁,日后可如何再寻良家子。”

    司马徽哑然失笑:“我却是为义愤而忘常情,”他怂恿着庞德公,“老东西,这个忙你帮不帮?”

    庞德公拈着棋子不语,唇边含着暖暖的笑,看不出答应还是拒绝。

    孔明其实没敢抱希望,毕竟这个要求太出格,让庞德公为大足山的微末小子出头,跌了庞德公的身份,也高估了他诸葛亮的地位。

    司马徽催道:“老东西,你帮不帮,你不是想看蒯家人吃不下饭么?蒯家若吃不下饭,我瞧你能乐得活过彭祖。”

    庞德公“嘿嘿”笑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说:“刚才那局赌我可是输了,按规矩,可得落水打滚。”

    众人面面相觑,都猜不出庞德公忽然提出刚才那一局赌是什么意思,庞德公瞧得众人睁着眼睛发傻,把棋子一抛,笑道:“我输了棋,本该下水,可我想耍个赖。谁替我下水,我便往重庆走一趟,正好蒯异度还欠我一壶酒,我得要回来。”

    孔明大喜,此刻便是让他在水里泡上一天也别无怨言,他利索地把袍子塞进腰带里,可是已经晚了,乍听见徐庶大喊一声,下饺子似的跳入了水渠里,溅起一丈高的水花儿,仿佛是入水的蛟龙,惊得渠里的鱼儿四散逃开。

    庞德公和司马徽笑得前仰后合,司马徽捂着胸口,抹着眼角的泪花儿:“徐元直今日这一跳,惊杀世人也!”

    徐庶从水里冒出个头,绽放出一个湿漉漉的笑:“本来也该我下水,我只是愿赌服输。”

    孔明趴在磨坊边,瞧着徐庶蛤蟆似的漂在水面,外衣全浮了起来,活似没了根基的荷叶,他实在撑不下去了,终于笑出了声。

    月光是天神流下的泪水,有着淡淡的悲哀,浅浅的惆怅。清冷的水波抹着山野的轮廓,让那一片山,那一弯溪流显得虚幻,仿佛孤鸿洒在水面的影子,缥缈而不能触摸。

    隆中的蜿蜒山道被月色染白了,两个人影被映在发光的路上,像两束流动的海藻。

    孔明弯下腰,掐了一捧草,随口道:“元直家里还有什么人?”

    徐庶神情落寞地道:“有老母。”

    孔明喜道:“是么,改日必当登门拜访。”

    “她不在重庆。”徐庶低低地道,“她在我姑姑那里,扬州。”

    “为何不接来呢?”

    徐庶苦涩地喟叹一声:“接来做什么呢,留在扬州尚能谋生,来重庆,只有我穷困一人。孔明该知道,徐庶尚是杀过人的要犯,是他人眼里的凶贼……”

    孔明同情地看着徐庶,月光如水,洗着徐庶哀伤的脸:“元直何必妄自菲薄,我以为你不是他人眼里那样,纵算当年杀人,想来也是有不可不做的理由。”

    徐庶浑身一震,胸中的情绪澎湃起来:“我是为他人报仇,秉着一腔少年义气,为官府所逮,枷锁过市。后为党徒所救,避祸荆州,因我不想做个粗率莽撞的武夫,便想潜心求学,这才千方百计进入襄阳学舍。”

    孔明含笑:“我便知元直为侠义心肠,所谓凶恶之徒并非真正的元直!”

    徐庶感激地道:“多谢孔明良言,子云:‘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徐庶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同学也不乐意和我相处,诸般坏事也归于我处,我百口莫辩。”

    孔明认真地道:“元直非恶人,元直有烈烈肝胆,诸葛亮虽愚拙,也看得出元直之善、元直之纯、元直之真。”

    徐庶呆了,一双手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忽然想哭,他哆嗦着声音,呼字眼儿似的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没有什么朋友……我……”

    孔明笑了一下,他轻快地向前走去。徐庶不敢说话了,两只手在腿上擦了又擦,像做贼似的跟在孔明身后,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卡得他头晕眼花,憋着一口气也不敢吐出来。

    “我到家了,”孔明踏上了虹桥,草庐里亮着灯,桥下的溪水隐没了微弱的声音,恍惚是鱼儿在叹气。

    徐庶笑得极勉强:“好,孔明到家,我,我也走了……”

    孔明喊住了他:“元直,进去坐坐吧。”

    徐庶傻愣愣的,两只手藏在背后,他此时嫌那双手多余,无论放在哪里都别扭。

    孔明温暖地笑着:“烦君一路相送,此时夜凉如水,月色如醉,茅屋也有薄酒,若不嫌弃,入草庐对酒赏月,秉烛夜谈如何?”

    徐庶觉得一整片天都亮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仿佛是孔明身上飞出的光辉,他注视着孔明像阳光般明亮的笑。他于是也笑起来,却不知不觉沁出泪光。

    他觉得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朋友,他不再是重庆学舍里孤单单的学子,在旁人害怕和质疑的目光里日复一日守着他的孤寂和悲伤,被一切热闹和欢乐隔离开。

    他从第一眼见到孔明,便想和这个人成为朋友,那仿佛是他奢侈的梦,可天亮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不是梦,那是甜美得如放在手边的一盏美酒。

    两日后,一件奇闻轰动了重庆,一向清高不入世的庞德公踏进了蒯家大门,他作为大足山诸葛亮请来的媒人,为昭蕙和蒯家的婚事做媒。蒯越和蒯良两兄弟惊得倒履相迎,蒯良自觉颜面扫地,但同时又觉得门楣倍增风光,很快便定下了婚期。第二日,蒯家向九寨沟村民的草庐送去了几大车彩礼,浩浩荡荡的队伍惊羡得大足山农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人们都在议论也在猜测,清贫的他们是怎么请动庞德公为媒,又如何能让昭蕙嫁入蒯家。这成了一个谜,甚或在几年之内一直是重庆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另一件奇闻也在重庆学舍安静地发生,那天早上,学子们惊奇地发现徐庶和诸葛亮结伴而行,两人同行同坐,同案同食,起初人们不理解,甚或以为孔明堕落了。后来渐渐发觉,原来在他们眼里凶恶的徐庶也有动人的笑,他说话行事不那么讨厌了,其实也是个彬彬有礼的温和君子。

    这两件事都关联着孔明,有明察秋毫的聪明人从蛛丝马迹中抽出端倪,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会成为西蜀乃至天下惹人瞩目的传奇,但到底会在哪一天,也许只是等待而已。

    大足山草庐热闹起来。

    由庞德公主媒,重庆太守邓芝主婚,西蜀名士做傧,蒯家公子与昭蕙的婚礼定在三日后举行。这件婚事因婚姻者的名门身份,更因主持者在西蜀政界学界的显赫地位,显得极为耀目。那一段时日,重庆一带都在议论这桩婚事,说这诸葛亮使了什么邪术,竟让蒯家开门纳媳,最奇的是,竟请动庞德公这尊神。

    近日来,草庐的往来贺客络绎不绝,他们明是为昭蕙道贺,其实是给蒯家和庞德公面子。当客人们见到了草庐的清寒,心底都起了极大疑惑,明明是门不当户不对,一向高傲的蒯家如何会接受这一桩不般配的婚事。婚姻讲究门第相当,尤其是世族势力为了确保门阀地位不失,往往通过联姻增强实力,婚姻实则成为一场各得其利的驵会买卖。但蒯家与昭蕙婚事却把门第不相当活生生地演绎出来了。

    这些日子,诸葛亮忙得连轴转,客人太多,大多数都不认识,他也知道人家压根就不是冲着他而来,若没有庞德公在西蜀一呼百应的士林地位,这些鲜衣怒马的名士也许永远不会登草庐的门。

    刚送走了一拨客人,诸葛亮疲倦极了,只想一头栽入暖乎乎的被褥里,睡他个天昏地暗。这本是一双男女执子之手的白头盟誓,现在却变成了众人一窝蜂来欣赏诸葛亮的喧天大戏。他觉得自己成了山中的猴子,一遍遍接受世人闪烁猜测的目光。他们在说在笑:诸葛亮,你用什么法子让昭蕙嫁进了蒯家,你和蒯家私下有不为人知的密约么?

    诸葛亮却笑不出,他回身看见马良和徐庶站在院里的石制日晷前,两个一递一递地扯闲话,马良既好奇又钦佩地打量着日晷,似乎在问徐庶这器物怎么做。

    马良见诸葛亮回来,笑道:“孔明兄,这日晷真精巧,能教我做吗?”

    诸葛亮背着手慢慢走过去:“不是什么难制之器,我把草图给你,你仿着做就是。”

    马良摆着手:“我是笨脑壳,断然学不会,相烦孔明兄不吝赐教。”

    门外忽有人呼唤,诸葛亮诧异,低声道:“又会是谁?”

    门外果有五六人,当先的是白净面孔的年轻人,却极是眼熟,他略想了想,才想起是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庞山民身后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颊瘦削,气质孤清,神情总是淡淡的,仿佛和这世道格格不入。可诸葛亮注意到他的眼睛特别有神,明亮、锋利、深邃,闪入他心里的第一个感受是,这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庞山民笑呵呵的,他是好好先生,出了名的没脾气,他和诸葛亮彼此行过礼,因笑道:“孔明见礼,我受家父所托,特来致贺!”

    诸葛亮忙请道:“快请屋里叙话!”

    庞山民谦让着说了一番话,这才吩咐随从在庐外等候,唯有那年轻人跟了进来。

    诸葛亮不认识那年轻人,可他总觉得那人在打量自己,每当他回过目光,那人又转开脸,仿佛有意避开诸葛亮的目光。

    院里的徐庶和马良却认出来人,马良先自呼道:“士元兄!”

    庞山民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健忘,忙道:“这位是舍弟庞统庞士元。”

    诸葛亮惊异,他回身行礼道:“久仰!”

    庞统回了一礼,眼睛微微上扬,飘在诸葛亮的头顶上。

    一众人进屋落了坐,庞山民便道:“家父去徐公府上,他今日不能亲临府邸,托我来向孔明致贺!”

    诸葛亮笑得温文尔雅:“庞公太客气了,昭蕙姑娘的婚事能成多托庞公相助,改日我当登门道谢!”他其实心里在想“徐公”是谁,徐……徐孝德!这个拗口的名字跳了出来,又是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西蜀名士,听说徐孝德比庞德公还难见。庞德公尚是山野无禄隐士,徐孝德却与西蜀的高门世族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是令人仰止的山中宰相。对于寒微的诸葛亮,徐孝德比起庞德公,更让他觉得遥远,他也仅仅是闪过念头,这个名字电光火石般飞过了心田。

    “多承山民、士元致贺,劳烦诸君费心了。”诸葛亮真心地道,他对庞家有特别的感情,他敬仰庞德公的高蹈超迈,感激庞德公的急公好义,这感情蔓延开来,对庞山民乃至庞统都生出了好感。

    庞山民和气地笑道:“孔明也客气了,家父没少在我们子辈前夸赞孔明为不世大才,我对孔明也甚为佩服,如今为昭蕙姑娘大婚之喜,亦是孔明之喜,该当前来致贺。”

    诸葛亮谦逊地道:“庞公过誉,我区区山野村夫,才学粗陋,见识简单,山民如此说,愧杀我也!”

    本自沉默的庞统忽而冷淡地道:“我却以为你不简单,极不简单。”

    诸葛亮一怔,他便是愚拙也听得出庞统话里的讥诮,他诧异地盯了庞统一眼,忽然间明白了。庞统大约是以为诸葛亮使了什么非常手段,骗得了庞德公的信任,他认定诸葛亮为攀龙附凤不惜卑躬屈膝,是舐痔事媚的逐利小人,天下人都被诸葛亮算计了,只他庞统还清醒,看得清诸葛亮的真面目。

    庞统站起身,神情仍是淡淡的:“兄长,晚了,回家吧。”

    庞山民微有些尴尬,可他是和善长者,人家纵算明目张胆地得罪了他,他也不与人计较,他连连道了叨扰。

    诸葛亮一路相送,心里却横着别扭,他虽与庞统不交一语,却能感受到庞统眼底那深深的鄙夷,他那十分的委屈里,倒有三分的气愤。

    “孔明,”昭苏蓦地从厨房探出头来,“面做好了,你们……”她乍看见一众人都在院子里,十来只眼睛齐整整地望着她,惊得哑然无声,半晌的张皇失措,关了门躲进厨房。

    庞山民却呆住了,润热的汗不经意地吐出了手心,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那容貌秀丽的女子已闪身入屋,只有关合的门在风里“噶噶”地叹气。

    “兄长!”庞统催促着。

    庞山民“哦哦”地答允着,口里虽应承,脚下却似粘了胶,一步步走得异常艰难,像被勾了魂,一面走一面还在回头张望。直到走出了门,过了虹桥,他还依依不舍地频繁回眸,可望得再久,也只是那一扉闭合如瞑目的门户。

    诸葛亮推开门,清淡的月光从他的脚边悄悄地溜了进去,银霜似的抹在屋里的家什上,让那一盏灯也黯然失色。徐庶正倚在床边打盹,脑袋猛地一坠,险些摔下床来。

    诸葛亮看得好笑:“就困成这样?”

    徐庶打了个大哈欠:“大丞相,昭蕙姑娘嫁人,却像我徐庶娶媳妇,跟着大丞相忙前忙后,饱饭也没吃上,觉也睡不成,可怜堂堂大司马被大丞相欺负!”

    诸葛亮顺手捡起床头案上的一册书扔过去:“徐元直,你再贫嘴,给我滚出去,我可真让你睡不成!”

    徐庶一把接稳了书,嬉笑道:“我真认为你有宰相之才,只是说早了一点儿。”

    诸葛亮默然一笑,索性顺着徐庶的话头,谑道:“如此,亮托元直吉言。”

    徐庶仰身倒下,两只手哗啦啦地展开书,也不看,却说道:“白日里庞统说那话什么意思,我听着难过得很,若不是碍着你的颜面,我真想当场和他辩个明白!”

    诸葛亮涩涩地道:“他大约是以为诸葛亮趋炎附势,使了什么手段欺诈庞公,方才能让庞公出面主媒,让大姐嫁入蒯家。”

    “啪!”徐庶把书用力磕在书案上,他捶着床板怒道:“他庞士元眼睛长在脰颈之上,下次我遇见他,先扇他两个大耳瓜子!”

    诸葛亮一叹:“罢了,小事,人活一世,怎能挡得住非议,众口悠悠,由得他们吧。”

    徐庶叹道:“你便是好脾气,容得下非议,若换得我,当真要与庞士元理论理论,偏受不得这冤枉气!”

    “元直快意恩仇,我倒羡慕得很!”诸葛亮一笑,他宽了外衣,和徐庶并肩躺在床榻上,床头烛火闪着诡异的光,一眨一闭,便是时间在跳跃的火焰间飞逝,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在冥想心思,又仿佛陷入了轻浅的梦里。

    “孔明?”徐庶担心诸葛亮睡着了,呼唤的声音很小心。

    诸葛亮“嗯”地答应了一声,他其实睡意很淡,心里仿佛压着一坨秤,沉甸甸地横隔着他的胸臆。

    徐庶轻轻地道:“若昭蕙、昭苏寻得了归宿,辰逸也成了家,你有什么打算?”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没有情绪地道:“不知。”

    徐庶转过脸来:“我说句心里话,我自打第一次在重庆学舍见到你,便以为你不同凡响。徐庶虽愚拙,可也算阅人无数,你和那些埋首经典的学舍儒生不同,你腹藏大经纶,胸存天下心,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是么?”诸葛亮微微笑了。

    徐庶笃定地道:“徐庶今日和你打赌,你若成不了大器,我便伏剑自刎!”

    诸葛亮笑出了声:“元直这赌咒太重了,看来我不得不去成大器,不然便成戕害元直的罪魁祸首!”

    徐庶严肃地说:“我可是说的真心话,你只是机缘未到,哪一日机缘现前,便如蛟龙入海,其势不可挡!”

    徐庶说得言之凿凿,可诸葛亮却像是被厚厚的纱布蒙住了,很久没有反应,徐庶用胳膊拐了拐他:“睡了?”

    “没有,我只是,想起九寨沟……”诸葛亮的声音在寂静中听来有些哀伤。

    烛火矮了身子,烛光渐渐如洇了墨的一脉清水,那墨缓缓地漫上了诸葛亮的脸:“几年前,我所在的九寨沟村不幸遇着攻伐西蜀的张辽军队……这一路上,遍地尸骸,那场景太惨了……死去的大多是无辜百姓,他们本想逃出九寨沟,寻个安生之所,却把命丢在刀兵之下……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尸体横在山野间,水里,根本来不及掩埋,只能被野狗叼走……我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合上眼便看见死去的人,每一张脸清清楚楚,时常噩梦连番……”

    诸葛亮怅怅地呼出一口气:“我那时就想,天下为什么会有征战,无辜的百姓为什么会死,我想了很久,几乎想到头痛欲裂。有时想通了,有时又想不明白了,这么想呀想,恍惚摸着点门道……我想是因为天下不太平,无辜百姓才会惨遭屠戮,若是太平盛世,他们都安居乐业,没有流离失所,也不会有刀兵之祸,可致太平多难啊……”

    徐庶听得动容,竟不知自己是满面泪光,只觉着面上冰凉如刺,他静静地问:“你想致太平吗?”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元直是否以为诸葛亮太狂傲,穷居乡野的寒微农夫,竟作此虚妄之念,张狂而不知好歹!”

    徐庶摇摇头:“不,胸怀天下者,方能以天下为己任。我也看得见天下扰攘,黎民受苦,若非四海鼎沸,徐庶也不会远离家乡,弃母而孤身。只是世人昏昏随流,得过且过者多,挺身奋争者少。孔明有大悲悯大仁义,甘愿舍身赴难,兢兢勤勉而求索大义,历来成大功大德者皆具非常之才,兼非常之志。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匡正糜烂,裨补残损。若是孔明有朝一日能立身致太平,徐庶愿为孔明执鞭!”

    诸葛亮又是沉默,唯有轻柔的呼吸宛若无形的细线,在寂夜中战栗,他一字字念道:“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

    徐庶没有打断诸葛亮,只是安静地聆听着。诸葛亮的声音轻宁而绵长,像那飘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压着虽然澎湃然而不争的情绪。风吹来,雨淋来,那声音却还在看不见的时间深处回荡。

    历史的面孔在吟诵中翻了过来,兴亡废弛,盛衰倾覆,王侯的蟒袍,将相的甲胄,都在每一字的倾吐里喟叹,恍然如千年不灭的款款深情,那深情犹如阳光,刺破了历史的冷酷躯壳。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

    诸葛亮放慢了语调:“知我者,”他缓缓地看住徐庶,最后两个字咬得极着力,“元直。”

    徐庶震住了,他用颤得没了语调的声音说:“孔明欲为管仲乎?”

    诸葛亮悠然地笑着,黑暗中他的眼睛灼灼如星:“亮欲为管仲,君……”

    徐庶截断了诸葛亮的话:“君为管仲,庶则为鲍叔,纵算他日艰难险阻,亦当不离不弃,倘若有机缘,我愿为君举荐齐桓公……”他说得很激动,眼泪倏忽涌出。

    诸葛亮大声地笑起来,他忽然调侃道:“管仲夺鲍叔之财,元直有财分与诸葛亮乎?”

    徐庶也跟着一笑,他故意在周身摸了摸:“可惜,世事颠倒,而今鲍叔要夺管仲之财!”

    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黑夜里一切都被压制了,朋友的笑声却撕开这压制,阳光般明亮光辉。

    次日,孔明、昭苏、辰逸正在谈话间,徐庶进门道:“庞山民来了。”

    昭苏嘟囔道:“他怎么又来了。”

    辰逸嘻嘻一笑,他对昭苏眨眼:“山民哥哥看上二姐了,我知道……”

    昭苏啐道:“胡说八道!”她甩了辰逸一巴掌,通红着脸飞跑进了里屋。

    诸葛亮心里轻轻笑着,他请徐庶自坐,便去外屋见客。

    庞山民正在前堂等候,也不坐,像被烤在火上的野鹿,焦躁得满地蹦跶,见到诸葛亮来了,像是受了一惊,竟红了脸:“啊,孔明,啊……”

    “山民兄请坐。”诸葛亮不紧不慢地扬起手。

    庞山民忸怩着落了坐,一双手上下摩挲着,局促得仿佛犯了错的儿童。

    “有事么?”诸葛亮温和地笑道。

    庞山民磨磨蹭蹭地说:“我求你一件事,”他紧张地看着诸葛亮,用极大的勇气说,“我想娶昭苏姑娘……”他的脸更红了,火烧火燎的,他甚至不敢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笑了:“承蒙山民错爱,只是婚姻大事,我得去问昭苏。”

    没有被当场拒绝已让庞山民如蒙恩泽,他低着头,一字比一字低沉地说:“啊,啊,你问,问,好不好给我一个话……”

    诸葛亮微笑地看着这个局促而羞涩的年轻人,心里又是温暖,又是伤感,他安慰道:“好,我去问她。”

    夜晚来得太匆忙,天上那轮月亮被流云舔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挂在枝头,仿佛被寒冷凝聚的泪。

    “昭苏,”诸葛亮轻轻地呼道。

    昭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埋下脸,她把衣服拉过来,覆盖住了自己的半边身体。

    诸葛亮在昭苏身前坐下,他挑了挑疲沓的烛火,伸直了腰的灯光倏倏地跳上他的额头,他被那光亮刺痛了,心底的不舍让他难以启齿:“昭苏,我……”

    “你不必说了,”昭苏咬着唇,“我不会离开你们,大姐刚嫁去了蒯家,我若嫁人了,谁给你们做饭洗衣,你和辰逸衣裳破了,谁给你们缝……将来,你若娶妻生子,谁为你养孩子……辰逸还没成年,二姐放不下他……”

    眼泪便一滴滴滚在那件衣服上,渐渐开出了一朵湿润的牡丹花。

    诸葛亮心疼得眼睛发酸,他沉着那不舍得:“昭苏,这几年亏得你照顾我们,可我已成年,辰逸也渐渐大了,我们已能自立,再说我会照顾他的,他也是我的弟弟。我不能再耽搁你的终身,山民是仁厚长者,他会好好待你……”

    昭苏抽泣着拉紧了衣服,一针一针缝下去,缝出的都是密密的不舍:“我舍不得你们……把你们留在草庐,我放心不下,你们的衣服谁来缝,谁来缝……”昭苏说不下去,眼泪湿润了双瞳,她看不见针线,衣服像碎了的心,从手边滑落下去。

    诸葛亮的眼泪便在他不留神的时候流了下来,他轻柔地揽上昭苏的肩头:“昭苏,我自己会缝,辰逸也会,只要你过得好日子,我们都知足了。我相信,辰逸也会支持的。”

    昭苏轻轻地泣了一声:“孔明,我不懂得你们男人的雄心壮志,他们都说你自比管仲、姜子牙,说你不同凡响,日后只怕有大成就。我看得出你不会一辈子窝在这里,你总有一天会走出去,你答应我,无论走去哪里,都让我知道。”

    诸葛亮一颗心都被离别的悲伤泡软了,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像个孩童似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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