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的城门最近又加了高、加了固,由原来的仅包铁皮换成了五分铁、五分木。城楼从两层变成了三层,城门外的壕沟也挖掘得更宽了。不远处,就是大校场,布满了成列成列的士卒,喊杀声几乎可以响彻全城。除了这个大校场,南营附近也有一个。新招的士卒多在那里受训。
城门口进出的多是务农的丁壮,站岗的士卒一队汉卒,一队丽卒。为防备高丽细作混入,进出的人都得经过他们的检查,拿不出新的大宋户籍证的就地处决。
双城处在后方,管的还算是松的。前线的定州、德川,管理更严格,除了耕田种地,一概不许随便出入。即便是耕田种地,也必须由保主、甲生以及坊里的府军监守带领着统一行动。
府军是抽调军中伤残军卒以及孱弱者,配上些丽卒组成的地方部队,平时有关组织丁壮的一些活动,都是他们出面安排的。同时也负责着打更、夜禁之后的巡逻等工作。人数不多,每座城池也就是一二百人。
按照洪继勋的计划,府军逐渐地向全部由丽卒组成转变,由本族人管理本族人,不会激起太大的矛盾。只不过眼下实行不了,需得等地盘进一步稳固了才可以着手。
双城外的道路因为经常有人走动,被踩得很瓷实。偶尔有风吹过,尘土漫天。
下午,十几骑经过城门口的查勘,缓缓驰出。领头的正是姚好古,他要去找邓舍。邓舍没在府上,饭后不久他就出城去视察冶炼场了。
几天前,姚好古接到辽阳的军报,形势很不好。
蒙元三路大军围辽阳,暂时断绝了关铎南下的可能。万一开战,胜负两可之间。胜,还好说;若是败了,除了南下高丽,别无它路。此时此刻,甲山、双城一线在关铎心目中的地位,已经由奇兵借路上升到举足轻重的程度了。
可姚好古在双城却依然处在被排斥的边缘,来了一个月了,官府插不上手,拉拢地方也屡被打击。他必须得尽快扭转,不然,真等到辽阳战败的那一天,可就什么都完了。
其实上午时候,他就去过邓舍府上,却被守门的亲兵以将军正在议事为名拒之门外。他很不爽。
“看来,我得加大一点力度了。”他想道。掐着指头算,还有什么地方可做文章?拉拢女真人,失败;拉拢地方大户,失败;制造邓舍为关铎部下的舆论,成功一半;拉拢王夫人,看不出成效。
看看随在身边的钱士德,他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老样子。他手底下有实权的军官,虽多为老卒,却都是他亲手提拔,待遇也高。往日在辽阳军中,他们只是普通一卒;时到今日,少说百户,有田有地有钱。末将下到军中,听的最多的话就是没小邓将军,就没他们。一个个忠心耿耿。”
“黄镇抚那边呢?”
钱士德叹了口气,道:“黄镇抚?他还不如末将呢。邓舍小儿早在成军之初,就把他架空了。没一个亲信,麾下更无一个嫡系,甚至邓舍拨给他的那三百个士卒,他都调不动。”顿了顿,又道,“不过,他倒是自称甚大。说甚么有条内线,问他,又不肯说。”
“不肯说是怕咱过河拆桥。”姚好古同情地道,“也难怪他,人家升官,他降职。堂堂镇抚,混的连个亲兵都快没了。”想了想,道,“你和他熟,交道好打。告诉他,本官不是念完经就打和尚的人,内线他只要说出来,立刻给他报功。”
“是。”钱士德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邓小儿不肯放权,大人有何对策?”
姚好古也很头疼,他再能干,没筹码,空手套不了白狼。唯一可借的是辽阳关铎的势;辽阳被围,估计邓舍早晚会知,这势怕也借不成了。
他道:“走一步,看一步罢。总之一句话,尽早解决,不能拖。”
辽阳形势一天逼似一天,邓舍不在城中的大半个月本是个极好的机会,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吴鹤年倒也罢了,洪继勋牙尖嘴利,还叫他遭了不少奚落。
想到这儿,他不由骂了声:“洪继勋那小白脸,吴鹤年那老乌龟,惹毛了老子,给你个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出口觉说错了话,哈哈一笑,拍马加鞭。
冶炼场在山下,离双城不近,跑马得半个多时辰。近处看山峦郁郁葱葱,盛夏季节的树木十分旺盛茂密。狭窄的山道弯弯曲曲直通山上,山上有矿场,人声隐约传出林木间。
远远被外围警戒的士卒拦下。姚好古没穿官衣,取出总管府的牌子,带队的十夫长年龄不大,十岁,瞅了几眼,道:“总管府的人么?我家将军有令,冶炼场军管重地,非有特别指派,闲杂人等不得妄入。”
钱士德大怒:“闲杂人等?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一位乃是总管府的姚总管姚大人。”
“姚大人?”听说过,没见过。十夫长永平参的军,跟邓舍出生入死出来的,没把辽阳的官儿当回事儿,道,“俺只知道军令,不知道姚大人。天王老子来,也得有将军的令牌。有么?没有请回罢。”
钱士德气得额头青筋迸起老高,扬起马鞭就要抽下。那十夫长后退一步,抽出半截腰刀,道:“嗬,想动手?”身后士卒举起枪戈拥了过来,有一个拿起铜锣,就要敲打。
姚好古忙拦下钱士德,跳下马,笑道:“小哥儿莫恼。这一位钱千户,沙场鏖战出来的,脾气暴躁了点。”
十夫长没理他,警惕地盯着钱士德,直等他忿忿地收下马鞭,才腰刀回鞘。邓舍军中姓钱的千户一个也没,那十夫长猜到钱士德是谁,朝地上呸了口,道:“沙场鏖战出来的?问问弟兄们,老子哪一个不是沙场鏖战出来的!牛什么牛。”
“是,是。小哥儿说的是。”姚好古哈哈一笑,道,“他就这狗脾气,小哥儿别生气。是本官来的冒昧了,烦请小哥儿进去通报声,就说姚好古求见上万户将军大人。”补充道,“有要事,要事求见。”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态度好,道了歉,再则怎么说也有官身,十夫长哼了声,道:“将军没在冶炼场,上山去看矿了。你们等会儿罢。”留了两个士卒看守,丢下姚好古两人,自去了。
钱士德是关铎嫡系,在军中只有人让他,没有他让人。平白受个小小十夫长的轻视,怒火冲天,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骄横跋扈!”转了头,对姚好古道,“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姚好古笑容不变,道:“军管重地,理该森严,是本官考虑不周。”拉了钱士德走开几步,离得留下士卒远了,脸色陡然一沉。他不为受轻视生气,却从十夫长身上看出邓舍在军中的威望。甚至,看出了邓舍对辽阳的态度。
他来之前对邓舍有过研究。邓三的名声不小,知道他们底细的人甚多。昔年响当当的上马贼,纵横鲁、豫,杀人放火自在惯了的,为了保命才无奈投军。他从没指望过他们会对关铎忠心。
所以专门调钱士德随行,以图震慑。没料到邓舍麾下文谋武勇,展迅,旬日间掩有数城,拥众数万。带来的一千骑兵,竟如鸡肋,毫无作用。
他转了两圈,喃喃道:“不出奇招,难以制胜。不出奇招,难以制胜。”奇招安出?
钱士德恶狠狠地瞪了眼远处监视他们的士卒,焦躁不已,道:“邓小儿浑没把咱放在眼里。大人,辽阳势危,全靠双城后路,一日推过一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你说呢?”
“杀!”
“糊涂!”姚好古站的累了,不管地上脏不脏,一坐下,摇头道,“就你千把人,不够人家填牙缝!下策。”
“大人之意?”
姚好古实话实说:“尚未想的稳妥。”他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不似钱士德那般急躁。地上草丛柔软,索性翻身躺下。手撑了头,闭目深思。
钱士德不敢打扰,闭了嘴,守在边儿上。下午的太阳很毒,不多时,汗流浃背。钱士德坐下来,又站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日头渐渐西落。一个亲兵突然轻喊了声,他抬眼去看,一行人沿着山道迤逦下来。
姚好古睁开了眼:“邓将军下来了么?”
“是。”钱士德瞧了他几眼,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忍不住问道,“大人,有主意了?”
“哼哼,对付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难度。进退两策,足矣!”姚好古一跃而起,智多星的绰号名不虚传,转眼间胸有成竹;他斗志昂扬,当先上马,“走,再去斗斗他!先拿出个退策,瞧瞧有无作用。”
钱士德瞧见邓舍时,邓舍也望见了他们,有心掉头走别的路,来不及。他装出一副笑脸,赶下来,隔着老远就连声自责:“姚大人几时来的?有什么事儿,等在总管府就是,我随叫随到。天气热,怎么等在这里?”
钱士德冷笑:“随叫随到?邓万户好会说话。姚大人和俺,两个闲杂人等,不敢劳万户大驾。”
“这是从何讲起?”邓舍愕然,注意到远处的士卒,随即明白,道,“敢是军卒们口出恶言?”
钱士德还要说话,姚好古阻止了他,笑道:“细柳营外,帝王且不能入。况本官民事官儿,本不该来军管重地。和士卒们无关。”
他第二次提到细柳营,默认邓舍猜的不错了。邓舍顿时大怒,叫出左车儿:“姚大人乃我所倚重,钱将军乃关平章爱将,谁人敢以下忤上?去查,重刑伺候!”
放在平常,姚好古肯定会主动拦下,表示自己不在意,以此来得邓舍好感。这会儿他却笑吟吟地一言不。下军令禁止闲杂人等入内的也是邓舍,此时要责罚严守军纪守卒的,也是邓舍。看他如何收场。
左车儿应诺出列,转身就走。邓舍身后转出一人,四十来岁,没穿盔甲,着了便装,头戴唐巾,一部黑须柔顺亮,却是罗国器。
他扯住左车儿,打圆场,道:“将军息怒,丘八们的脾性,将军又不是不知,往往有口无心。不值得为此大动肝火。”朝姚好古一拱手,接着道,“不怕姚大人笑话,末将的部下,也常常当着末将的面,直呼。”又对邓舍道,“事分两头想,军卒们出言不逊是有不对,话说回来,不知者不罪,他们也未必知道姚大人的身份。”
钱士德不依不饶,又要说话,姚好古适可而止,笑道:“罗将军说的不差。些微小事儿,将军无需动怒。令行禁止,本该如此。”说完了,瞅了罗国器眼。罗国器为人低调,钱士德有几次请酒,都被他轻巧推辞。后来听黄驴哥说,此人在军中的威望似乎不高,也就放弃了拉拢。真没瞧出来,做人说话挺是圆滑。
邓舍就势下台,装着怒气,道:“姚大人既如此说,暂且饶了他等。”郑重道歉,“姚大人你是不知,我军中泥腿子多,没见过大人物,眼界窄,难免不知尊卑。总之一句话,我管教不严,代他等向大人道歉。”
姚好古笑道:“泥腿子忍苦耐劳,自古精卒出农间,将军何需过谦?一入高丽,捷报连连,不正是他们的功劳?”
邓舍一笑,问道:“姚大人来,是想看看冶炼场么?”
“非也。另有它事。”
“我还有些许事体需亲自处理。大人先回城,等我回去了,再谈如何?”姚好古的“它事”,除了要权不会有第二件。使出缓兵之计。
“无妨,将军自去处理,本官在此等候就是。”姚好古不吃这套,轻松化解,道。
刚道了歉,再让姚好古荒凉地里接着等,有点过分,也不行。邓舍笑道:“叫大人久候,我于心不安。天近薄暮,时辰不早。大人何必急于一时?”
“非是本官急,实为事急。”姚好古一步不松。
“此地非谈话场所。回城路也远,大人秀才,不像我等,夜路怕是走不惯的,道路崎岖,我也不能放心。这样罢,我叫罗将军陪大人先回,大人若是不想去总管府,到我府上也可。昨夜诸将俱在,没机会和大人多说说话,今夜,咱们秉烛夜谈,如何?”
“去你府上?你若是不回,我去有何用?”姚好古不上当,嘴上道:“正因回城路远,才想同将军结伴,也好能谈谈说说。踏月而行,不亦乐乎?”
罗国器咳嗽声,又出来打圆场,道:“将军有事不得不处理;姚大人又有急事,不如先跟……”顿了顿,他想说自己,职位不够,接着道,“不如先跟河副万户说下?”
河光秀先是随文华国出征,没立着功劳,自觉愧对邓舍栽培。最近得了屯田的差事,立志进取,没个歇息,累得不轻,憔悴许多。他闻言精神一振,先看邓舍眼色,挺胸出来,还没说话,姚好古一棒子打了他回去:“本官之事,不但紧急,而且重大。必须此时言,非邓万户不能听。”
邓舍一筹莫展,笑道:“既如此,不能耽误了大人的急事。我就先听大人说话。”先退让一步。
他顾望左右,又道:“连个桌椅也无,……”皱了眉头,捂住肚子,吸了口冷气。姚好古替他说出:“将军腹内不适么?是不是山上受了凉风?”邓舍正要点头,他又道:“本官午时多吃了两杯凉茶,也是不舒服,早想出恭,不如同去?”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大笑一声。既然走不了,便不走。邓舍盘膝坐下,问道:“大人请坐。有何要事?我洗耳恭听。”
“本官先为将军贺喜。”
“喜从何来?”
“双城管军万户府,不日即将升为双城翼统军元帅府。将军从上万户升为元帅,包括诸将,凡有功勋者,一律从千户而升至万户。关平章并将各有厚赏。升官财,人生大喜。”
“数遍辽阳军中,元帅不过十许人,这样的高职,我哪有资格?大人莫要说笑。”
姚好古正色道:“将军两月而得十城,数遍辽阳军中,能有此功劳的,连十人也无。将军不够资格,谁够资格?将军人在高丽,威名已达辽东。关平章向来有功必赏,绝不磨灭人才。本官断言,半月之内,酬功的文书必到。”
“关平章的厚爱,粉身碎骨难报。”邓舍感激涕零,道。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姚好古晒然:“将军何必言不由衷?”
邓舍惊讶:“大人何出此言?”大叫不妙,要掉进姚好古的套儿里了。
“将军真要感激关平章,当知辽阳局势危急。为何不亲帅精锐,北上救援?”姚好古摇头叹息,道,“粉身碎骨,哈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辽阳局势危急?大人此话怎讲?”装装糊涂,筹思对策。
“将军莫装糊涂。数日前,将军商队从辽阳回,岂会不知辽阳形势?”步步紧逼。
邓舍哈哈大笑,道:“原来大人说的是高家奴、纳哈出?一个无谋之辈,一个无勇之徒,关平章拥军数十万,纤芥之疾,何足挂齿?”这么下去不成,得反击,变被动为主动。
“对关平章来讲,自然是纤芥之疾。对汴梁来讲,却是心腹大患。”
“大人说话太深奥了。”洪继勋讲的一点没错,姓姚的真是个老匹夫!看样子,他是想要把援救辽阳,上升到就是援救汴梁的高度。
“辽南、沈阳不稳,关平章如何能够安心出军辽西?不能出军辽西、进逼腹里,如何能调走察罕帖木儿欲围汴梁之军?调不走察罕帖木儿欲围汴梁之军,汴梁如何能安?汴梁不安,主公危在旦夕!”
搬出了小明王,大义名分,应付不好,必得骂名。不对,被他绕糊涂了,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要我出军援救辽阳?邓舍口中答道:“那依姚大人之见,该怎么办?”
“将军提军出高丽,两万之众,足以威胁辽南、沈阳,保关平章后顾无忧。如此,关平章放心大胆,可进辽西。汴梁危解,将军功。”
两万之众?我总共才两万人,他想要我倾巢而出。邓舍明白了,这是调虎离山,说来道去,为的仍是双城。霍然起身,道:“不是大人提醒,我实在没想到此处。事不宜迟,这就回城召集诸将,商议军事。”
姚好古大喜,随着起身,道:“将军深明大义,关平章知道了,必然欢喜。”
邓舍迟疑,忧虑道:“只是,我部多为新卒,战力不强。虽有两万,怕不是辽南、沈阳对手。”
“将军什么意思?”就知道你有后手!
“若是能得钱千户一起前去,胜算能多五成。为救主公,钱千户不会不愿去罢?”反戈一击,你调我,我也调你。你不去,都不去。你若去,没一兵一卒,看你怎么夺权。
早想到你会出此招。钱士德张口无言,姚好古道:“适才将军麾下,一个小小十夫长,尚知但听军令。何况钱将军身为千户?别说钱千户,即使本官,但有关平章将令,无有不从。何况是为救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哼哼,想绕着我上当,跟着你说听从关铎将令?邓舍道:“也是。不先有周密部属,没有联系而孤军妄动,的确不成。耽误了关平章事小,误了主公事大。”避实就虚,“这么着,钱将军只管去请示关平章,我回去了,也早做部署。可以么?”只说早做部署,不提何日出军,更不提要是关铎的将令真的到了,听从还是不听从。
“一言为定!”
“姚大人请先行。”和姚好古的这次过招儿,大获全胜。
邓舍及诸将上马,暮色苍茫,马蹄的的。姚好古动作慢,落在后边。钱士德凑近来:“大人?”
“小儿狡猾!”姚好古面有得色,“到底吃了老娘的洗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