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继勋却不先说,而是打了一个譬喻。
他说道:“譬如蛇、鹤相搏。蛇匍匐于地,曲颈昂,蓄势待,欲动而不动,似守而如攻。即便如鹤,可以乘风翱翔,看似攻守自如,它也不敢贸然出击。兵法云: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蛇,就是这样的呀。
“今,孛罗帖木儿提精骑,驰骋漠南,左有丰州等处呼应,右有辽西以为策应,后有大都、大同为依,转瞬千里之地,如入无人之境。他,就好比是鹤。我军若要胜之,我军若要救援上都,唯有一策,便是如蛇。”
“如何为之?”
洪继勋转回班次,端起案几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遥遥点向地图,说出了两个地名:“高州、遮盖山。”
“高州?遮盖山?”
堂上诸臣交头接耳,有疑惑不解的,有若有所思的,有恍然大悟的,有会心一笑的。
高州与遮盖山,即今日的赤峰一带。
赤峰,位处辽阳行省与中书省的交界地带,西北是大兴安岭的南麓,西南由燕山山脉环绕,东南是由喜老图山脉形成的天然屏障,潢河贯其东西,土河纵穿南北。其地三面皆山,两河汇聚成的水系遍布全境,可谓山环水绕,唯有东北一面紧靠辽河平原。
“高州、遮盖山沿线,邻近武平、惠和,本有鞑子探马赤军驻守。年前囊加歹一败,牵连此地,目前的驻军不足三千。其地距离上都约有四百余里,沿途道路通畅,没有山川关隘的阻碍。轻骑驰行,五日可达。
“我军若得此地,则盘蛇之势形矣。”
洪继勋放下茶碗,睥睨群臣,他进一步地解释道:“为什么说得了此地,盘蛇之势就形成了呢?诸位且看:高州遥观上都,横连兴和。孛罗帖木儿若屯军不动,则我亦屯军不动,坐观即可。孛罗帖木儿若敢悍然攻袭上都,则我可横绝而出,抄其后路。如此一来,我军既避开了与他的正面作战,又似守而如攻,后制人,这不就是如蛇一样的善守善攻了么?
“兴和与上都之间,有一块地方,名叫察罕脑儿。鞑子在此设有宣慰司,是蒙元北部最大的牧场之一。昔日关铎路过,曾攻打、掳走军马甚多,剩下的依然不少。更妙的是,便在去年七月,鞑子皇帝应奇氏之请,将这块地方拨给了资政院,成为了奇氏的私产。
“孛罗帖木儿只要敢动,我军就可以出高州,奔袭察罕脑儿,断绝他的后路。同时,趁机掳掠牧场中的骏马及当地的牧民。察罕脑儿遭到兵火,奇氏必然会给孛罗帖木儿造成压力。我军双管其下,孛罗帖木儿能坚持多久?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军断绝其后路不成,有高州在手,我军可以抄纳哈出的粮道,难道就不可以抄孛罗帖木儿的粮道么?我军的运粮难,就变成了他的运粮难。此其一。
“我军若长途驰援上都,则我为疲兵。我军若屯驻高州,则孛罗帖木儿远袭上都,他就变为了疲兵。主客之势顿异。此其二。只要打下高州,主动权便处在了我们的掌控之中。我军还不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么?
“以上两条是近利,打下了高州,最主要的是对我海东有远利及中利。”洪继勋整了整衣冠,朝邓舍拜倒,道,“臣筹思已久,本待南高丽平定,再向主公提出此议。既然适逢上都求援,也不妨将此议提前。”
邓舍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他往下分析。
“前辽时,辽之上京与中京均在高州、遮盖山附近。这一带地方有‘千里松林’的美誉,其境内、周围草木茂密、山野葱茏,良田万顷,土地肥沃。不但有重要的战略价值,也有极大的经济意义。此远利之一也。
“由高州向南,有两条大道可直通大都。打下高州,借助其周围山势的环绕,筑造壁垒,建筑工事,可以助我海东夺取眼下的战场主动权为轻。等到战事稍微平定,还可以在高州的基础上,便在高州与遮盖山之间,筑土成墙,打造新城,助我海东夺取将来的战场主动权为重。
“臣敢断言,只要高州一下,新城一成,漠南、腹里与我海东的攻守之势,必然就会改变。我海东就占据了上风。
“且由高州向南,又有三条大道通往辽东各地。
“其中一条,经辽阳、连山直达双城。有现成的道路、驿站,我海东只需要稍加修葺,便可投入使用。辽阳,是我海东的省治,双城,更为我海东兴起的基础。三地连成一线,加上辽阳通往辽左、辽阳通往平壤的辐射道路,可谓以点引线,以线牵面,可攻可守。
“如何说可攻可守?我军得了高州,日后若无战事,有高州屏障在前,譬如盾,可守。若有战事,倾两省之力,汇聚一点,有高州冲击在前,譬如矛,可攻。这就叫做可攻可守。辽东、海东,整个的也就会由此而浑然一体,进退自如了。此其远利之二也。
“由远利之二可见,高州、遮盖山一带,实为我辽东之门户。打下了高州,就等于守住了我辽东的门户,同时也就等于打开了腹里的门户,也等于打开了漠南的门户。高州的东北面接连平原,上都有事,我军数日可到;上都无事,我军也一样数日可到。此其中利之一。”
堂上的皆为行省重臣,洪继勋裸不掩饰对上都的觊觎之心。什么是“上都无事,一样数日可到”?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打下了高州,上都就处在了辽东的势力范围之内,随时能够染指。
包括杨行健、刘世民等人,没有一个人因他的觊觎而感到惊奇。因为在场的诸臣人人心知肚明,上都的地位很重要。就冲它的政治意义,也不能任其长久地处在掌握之外。
只是不知,如果这番话叫候在堂外的雷帖木儿不花听见了,他会生何感想?还会不会这么急迫地求海东援助?也许,即便他听见了,也无可奈何。这就是小势力在乱世之中的无奈。早早晚晚,他们不是被元军消灭,便是被辽东吞并。形势比人强。
“打下了高州,我军就可以不必再忧虑塞上、漠南、腹里的鞑子,能够集中全力平定南高丽。攘外必先安内,内部既安,接着便可攘外。是先定纳哈出,抑或先灭世家宝,到时候,自可视时局的变化再做出决定。此其中利之二。”
“好,好,好!”
邓舍霍然起身,连道了三声好,他疾步走到地图前,找到高州与遮盖山的位置,点了两点,细细观看多时,转过头来,问道:“洪先生的高论,着实振聋聩。诸位以为如何?……,姚先生,你以为如何?”
姚好古自甘不如。洪继勋把救援上都、攻占高州的重要性说的淋漓尽致,他没有太多可补充的地方。
他道:“洪大人崇论宏议,实在巧奇中,别出心裁,令人不由拍案叫绝。臣深表赞同。且附洪大人的骥尾,臣有两点小小的见识,说出来,请主公参酌,请诸公议论。”
他非常的谦虚,向邓舍行个礼,冲众人抱抱拳,这才继续往下说道:“臣以为,上都当援。除了洪大人及诸公讲过的理由外,还有一个理由。雷帖木儿不花千里驰援,来救我辽阳。不管他的出点是什么,情谊做出来了,且上都与我结有盟约。如今上都有事,我海东若坐视不救,奈天下英雄何?不救上都,是为无信。
“程思忠部与我海东,本来源出一脉。军中老卒,彼此多有相识。尤其关平章的旧部,辽阳的降军,比如许人、李靖诸将,更与他们多有朋友乡党。不去救他,奈军中老卒何?他们会怎么想呢?此为不仁。
“上都军与主公,虽然现在彼此互不相属,毕竟同殿称臣,不去救他,奈安丰朝廷、山东行省何?他们又会怎么想呢?是为不忠、不义。综上所述,哪怕需要付出的代价再大,上都是一定要去救援的。我海东绝不能落下不忠、不义、不仁、无信的恶名。”
安丰朝廷会怎么想倒也罢了,山东的看法至关重要。军中老卒的议论更加重要。宣示天下海东有信,讲诚信,让别人一提起来,翘大拇指,自肺腑地称赞,夸奖海东说到做到,使人觉得诚实可靠,这一点最为重要。
邓舍喟然叹道:“知我者,姚先生也。”
洪继勋虽与姚好古的判断相同,都认为必须救援上都,不可置之不理。但是,洪继勋的出点以功利为主,姚好古的出点则较为侧重名声。他两人的性格不同,产生这种认识上的区别也是必然的。
姚好古逊让两句,接着说道:“救援上都既然是必须的,那么怎么救援?臣非常赞同洪大人的建议,应该舍上都、取高州。此为敲山震虎之计。
“正如洪大人所言,高州、遮盖山挨近武平、惠和,驻军不过数千。我军如果决议攻打高州的话,根本不需要太多的人马。但只辽东现有的军队就已经足够了。
“关世容围剿潘诚成功,得潘诚部降军近两万人。其中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的老卒有一万余人。日前,主公已经传令,命陈虎、关世容负责将之整编。受潘诚裹挟的壮丁悉数放还归乡。老卒里淘汰弱者,往屯田;留取菁华,重新建军。以二者存一的标准,可得五千人。
“加上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人,并及闾阳等地的驻军合计近万人,辽左等地的屯田军万余,关键时刻都可以用的上。有此三万多的兵力,不需调南高丽的精锐北上,攻克高州,便早已绰绰有余了。
“洪大人的建议,可谓照顾到了方方面面,已经非常完善了。不过,臣还有一个提议。早些时日,臣奉主公之命,与上都程思忠及蔚州的杨诚联络。上都自不必待说。那蔚州的杨诚,臣也已经和他联络上了。
“蔚州,在大都与大同之间,处在兴和之后。尽管杨诚的势力不算太大,并且他才得蔚州没多久,但是,到底算钉在孛罗帖木儿后路上的一个钉子。我军打高州的同时,是否可以派个信使对他晓以利害,从而促使他出军,也能助我海东一臂之力,缓解我军稍许的压力?
“臣的两点小小见识,便是如此。是否得当,能否施行,还请主公决断。”
群臣悦服。
邓舍大喜,道:“是否得当?我看很得当。能否施行?我看能施行。请我决断?诸公若无异议,便按两位先生之策,就此定下。如何?”
群臣自然再没有半分异议,一致通过。
“请雷元帅进来罢。”
雷帖木儿不花进来,伏地叩,行过大礼。
邓舍殷勤让座,将群臣商议的意见转告他知。雷帖木儿不花一听,当即明白,邓舍的整套救援方案,名义上是救上都,实则为海东打算。既得了名,又得了利,真是名利两全。他的计划若能得到的顺利实施,即便击退了孛罗帖木儿,恐怕上都也难以再逃出他的控制了。
最可恶的是,他居然提出用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人马做为前锋,以为攻打高州等地的先驱。这不明明就是让雷帖木儿不花自己给自己挖坑往下跳的么?可他还能怎么办呢?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雷帖木儿不花空有“智囊”之誉,机关算计,挡不住邓舍的势力强横。
当然了,他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他完全可以拒绝邓舍的要求,独自引军回去,更甚而,他可以说动程思忠投降元军。但是这可能么?更不可能。邓舍对上都再有觊觎,他毕竟是自己人。雷帖木儿不花也许说不出民族大义之类的慷慨激昂话语,但是邓舍与孛罗帖木儿两方谁远谁近,他还是清清楚楚、是非分明的。
宁与族人,不与鞑虏。
况且,他从辽阳一路来到平壤,沿途所见,到处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与昔日关铎在辽阳的时候截然不同。较之上都,两者的相差更不可以道里计。
他这个人,是很有些雄心壮志,想要做出番事业的,目睹如此景象,又见海东文武济济,很有一番新兴的气象,不由地就收起了最初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思,改而想道:“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不能自保,眼见上都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或许,投靠海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情愿,干脆地接受了邓舍的方案。
——
1,攘外必先安内。
宋初,赵普给宋太宗上的折子中说: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2,赤峰。
赤峰的面积很大,是仅次呼伦贝尔市的世界第二大城市。占地面积九万多平方公里,相当韩国的国土面积。呼伦贝尔市的总面积有二十六万多平方公里,相当山东与江苏两省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