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满肩头,一身简单行装的曹秀贤没了往日的谄媚妖异,双手笼袖,低首垂眸,慢慢走在泰山脚下。
那一日,西厥二皇子曾向其言陈过贩国之利,说实在话,老宦官确实动心了,不干涉国家命脉,又能从中取得是一个家族百代传承的资本,怎能不做?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在苦苦纠结这个事情,自己是一如既往效忠皇上,然后等待自己百年之后,身后那个不大不小的家族就等着土崩瓦解,还是自己通过一系列手段运作,在两国边境开出一个口子,互贩往来,给自己家族打下更坚实的地基,风吹雨晒几百年都不会垮塌。
十年一梦,真是十年一梦啊。此时如同普通老翁的老宦官如今已是七十有八,算来算去,也没多少年好活了,但自己这一生有一甲子的时光都是在皇宫中渡过,其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陪着当年的大皇子,现在的皇帝所渡过。
“一声皇上,一生皇上啊。”老宦官悠悠叹了一口气,眯着眼,透过漫天风雪,细细打望泰山天梯。
他知道,阿史那布赫东来中原最终的目标是击杀剑皇唐凌天。阿史那布赫假借黄泉之手,希望能败杀唐凌天,他曹秀贤管不着,但是忽尓赤东来这一刺,他老人家可就要好好管一管。
忽尓赤是西厥一刺,哪怕是身处禁宫内院里,曹秀贤都多次听朝臣所说过。杀不杀忽尓赤不重要,甚至是杀了忽尓赤相当于断了西厥东侵一臂,这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点,杀了忽尓赤,或许那位自己看着长大的九五之尊,能高兴一下。
杀吧。
管你江湖怎么说,管你朝堂怎么议论,我曹秀贤反正没有好名声,趁人之危也好,落井下石也罢,只要杀了忽尓赤,皇帝能一笑即可。
抖落肩头的白雪,老宦官低垂的眸子抬了起来,有一人,慢步从泰山天梯下来。
夜色深沉,却遮掩不住闪着光芒的蓝色眸子。
阿史那布赫忽而向身旁的一名黑甲骑兵百夫长问道:“你说,曹秀贤会不会来?”
这名百夫长当日曾随同二皇子一同访见了曹秀贤,知晓贩国一事,沉声说道:“二皇子给那老太监抛出这么大一个诱惑,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再插手这些事情了。”
“真的吗?”似是自语,又似发问,阿史那布赫微笑摇头。
忽尓赤抱着必死之心东来中原,这件事阿史那布赫早已得知,只是一直未曾点破。其实在阿史那布赫心中,也一直在想该不该让忽尓赤死,若是他死了,西厥那位使三刀的西征大将归来,无疑就能替代忽尓赤在东征大军中主将的位置,统领五十万西厥儿郎东征,那时候,使三刀的自然能想通其中的关键,或许对自己多得汗王位置有所助力。如果忽尓赤不死,重回西厥,且不论忽尓赤与使三刀的向来有罅隙,但是在他们二人的配合之下,西厥东征无疑能轻松很多。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忽尓赤与使三刀的皆是冲锋陷阵的虎狼之将,若是合而为一,别说是区区的玉门关,打破西北大门,南下中原的日子都之日可待。可是呢,就算征服了中原又如何?天下也不是自己的天下,依旧是自己头上那个远逊于自己的大哥。
“忽尓赤,你还是死了好啊。”阿史那布赫低声一叹。
“曹秀贤?”忽尓赤停下步伐,低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老宦官,缓声说道。
曹秀贤尖着嗓子笑了笑,“忽尓赤将军还能记得曹某,真是三生有幸啊。”
忽尓赤粗通汉语,但是听得曹秀贤阴阳怪气的说话,不解其意,皱着眉头,问道:“你在这儿干嘛?”
“等人。”
“是在等我吗?”忽尓赤眯眼问道,浑身气机流淌,蓦然有雄武气势爆发,周围漫天飞雪乱卷,犹如飚射。
曹秀贤缓缓颔首,笑道:“我准备送阁下一程?”
忽尓赤不作回答,他想起了那日自己在泰安镇大街上偶遇的“仙人指路”老头子,自己在他那儿解字,虽然没有当面得到那“刺”字的最终解法,但是听到了老头儿最后一句话。
“此次东来,十死无生。”
摆了摆脑袋,似是将头顶的白雪抖落,忽尓赤提起劲气,体内气血沸腾,“曹秀贤,既然想杀我,出手便是,何须废话!”
曹秀贤微笑叹道:“西厥一刺,果然是直来直往。”缓慢将双手从袖袍中抽了出来,十指纤纤,白皙透亮,在夜色中闪耀着妖异的光芒,“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客气了。”
“来战便是!”忽尓赤虎吼一声,大步迈进,犹如龙行,漫天飞雪一荡,便是气势如虹的一拳对准曹秀贤眉心砸去。
忽尓赤少年投军,几近三十年了,一身强打强攻的本领早就在沙场征伐中磨练成凶悍无匹的招招取人性命之手,一旦出手,便是杀人,便是生死立判!
铁拳卷动飞雪,曹秀贤脸上笑容依旧,伸手一拍,犹如江南女子击水而舞,倏尔化解了忽尓赤这一拳,同时左手箕张,五指探出,直取忽尓赤天灵。
猛听一声爆响,忽尓赤脚下踩出一个大坑,泥土飞溅,他整个人蛮横摆身,花拳为肘,直接撞向曹秀贤肋部,狠辣凶险,哪怕是在军伍之中,也是伤人性命的狠招。
曹秀贤岿然不惧,体内真气流通四肢百骸,衣袍鼓荡,右手五指闪出五道尖细白光,狂飙激射,硬碰硬撞向忽尓赤的铁肘。
只听砰砰五道沉闷鸣响,忽尓赤抱臂后退,在大雪地里蹬蹬倒塌七步。
“忽尓赤,别说你是意境,就算你是天人之境,我曹秀贤也能杀。”曹秀贤双手十指不住弹动,犹如琴师抚弦,绵绵不断。
忽尓赤左肘有五处细小伤口,汩汩流血,是适才曹秀贤那精微却威势沛然一击所造成的。那五道白光不仅刺进了自己筋骨之内,更是连带自己整条胳膊筋骨都碎完了,其狠辣程度,让沙场老将都心生骇然。
曹秀贤深处右手食指,白光浓郁,袅绕精气,“忽尓赤,当年江南白衣杀到禁宫之中,最后就是死在这一指之上的。你万里东来,作为待客之道,我也让你死在这一指之上。”
“老太监,死来!”忽尓赤虎吼一声,好像惊雷炸响,整个人横推而来,大有撞山开山之势。
“哼!”曹秀贤冷哼一声,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鬼魅人影瞬息闪过,一点白光化作一抹,直直穿通自己躯体。
忽尓赤张了张嘴,怔怔难言,心口被点开了一处食指大小的伤口,流血不止。
曹秀贤此时已经站到了忽尓赤背后十步之处,右手食指有一滴鲜血滴落,心头血。他也不做搭理,甩掉手指上那一滴鲜血,弓着腰,笼着手,低首垂眸,缓缓而去。
大雪茫茫,新雪覆盖了旧雪。
忽尓赤茫然四顾,滴落雪地上的鲜血犹如一朵朵绽放的凄艳火莲。举首望向西方,突厥之刺终于扛不住重伤,咚得跪倒在雪地上。
想想,自己十五岁就开始上战场杀敌,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国家征伐,只知道,要保护好自己的部落,就要杀人!
二十岁那年,自己已经是部落酋长的亲兵侍卫了,在老父亲的强逼之下,忽尓赤和部落里一个女子成亲。
想到这里,已经重伤濒死的忽尓赤蓦然心痛了一丝。
成亲那一晚,自己和军中袍泽喝光了所有的藏酒,当醉醺醺的自己回到暖意绵绵的帐中时,一袭华衣的女子含笑看着他。可是,那时他雄心比天高,岂会在意一个女子。
他和衣而眠,她就安静看着他睡觉。
这一夜,是他学会杀人以来,从未有过的安详之夜,也是她人生的新婚之夜。
“阿......”忽尓赤眼含热泪,想唤一声自己妻子的名字,忽而才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她的名字。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未曾归家了?
戎马倥偬三十余载,自己带过新新旧旧无数的兵甲,他记得,他死都记得那些和他一起冲锋杀敌的军中兄弟,可是,却忘了那个一直等待着他的女子的名字。
忽尓赤鼓起最后一口气,颤巍巍从深厚的积雪中站立了起来,一步一步,艰难向不远处的山顶攀登而去。
罡风浩荡,飞雪如卷,忽尓赤一脸惨白之色,矗立在高山之巅,翘首,翘首西望,却不见家乡,更不见家乡那个等待他一辈子的女子。
登高山兮,望我国邦。国邦不可见兮,苍天茫茫。
登高山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我心悲凉!
摘下腰间的酒袋,忽尓赤死命灌了一口,马奶酒浓烈,在肠胃中翻腾。他笑了,每一年,那在家等待的女子总会托人就自己酿的马奶酒带给自己。此前喝了二三十年没感觉,今天这最后一口酒,却是那般的醉人。
“我忽尓赤一生,对得起国家,却对不起你呀。”
风声呜咽,如那等候一生女子的含泪低泣。
寒风如刀,大雪如席。
一个中年妇人正抱着一头羔羊,一步一爬,在及腰深的积雪中艰难行进。家里的男人一直在外打仗,又没有孩子,大雪夜里,迷途的羔羊,也只能自己摸索寻找。
“呼。”妇人沉沉喘了几口气,撩拨眼角的灰白发丝,微微苦笑。“忽尓赤,你已经二十七年八个月十二天没有回家了。”
沐雪东望,她不知道自家男人在哪里,只是知道,他是突厥的刺,一路向东。
忽而,她想起了前两年自己遇到那位从东方来的老夫子所唱的一首歌。“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风声呼啸,妇人在雪地里边行边唱,如泣如诉。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唱及此,妇人忘记了后面的词曲,微微一笑。管他的,只要能等来自己心上的良人,后面是什么样的故事,又有何重要?
“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会等下去。”
岁月忽已晚,良人当归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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