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何为子还兮强梁，穹山。离一片陵碑林立气势磅礴的皇家陵墓不远，有座孤坟。里面没埋尸骨，只有死者生前的几件衣物，是个衣冠冢。坟前一块简陋的墓碑，上面简简单单刻了行字：何为子还兮？强梁王昔壬让跟在身边的人等在远处，自己朝那座孤坟走过去。昨天夜里才下了雨，虽然不大，早春时节却也足够让蜿蜒山路泥泞不堪。废了点力气，舄履沾满湿滑的泥土，强梁王总算是到了墓碑前。“子卿，为兄知道，这么多年了，你的魂魄从来没回过家。想必雄伯的事情，比我知道的早。雄伯王怎样雄伯城如何，本王并不在乎，但是听说你的儿子在事发三天前被流放了。有消息说他的人马已经跟错断王派去的追兵一起被烧死，他也没能逃过。可是去追他的人是月上青，所以我不相信他们都死了。“千离的流放地是鬼虎，依上青的脾气，就是死了，也不会来强梁。我决定派人到他们出事的地方去查看一下，应该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只要不确定他真的不在人世，就算翻遍九国十部，找到海外番邦，也要把他们找回来。雄伯没有了，还有强梁。”强梁王话音刚落，墓地里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接着飞沙走石，天地转眼一片混沌。所有人都不得不闭起眼睛用衣袖遮住脸。本来这几天的天气不好，断断续续地下着雨，阴霾难散。可等到风沙住了，多日不见的阳光，竟然如同几把利剑刺穿云层，从缝隙里透下道道光柱。强梁王仰目四望，声音哽咽，“子卿，你回来了对不对……你是听到为兄的话回来了对不对？”天很快放晴，强梁王从怀里掏出个箭头，箭铁早已斑驳。强梁王视线模糊，箭头由旧变新，时光流转，周遭也成两军对垒硝烟之地。“上青！你的头发……”昔壬瞪大眼睛，看着跟自己一样骑在马上的月上青，惊讶得说不出话：明明昨天眼前的这个人还是青丝乌鬓，怎么一夜之间就满头白发了呢？！月上青眼眶青黑双目深陷，可眼中的杀气却凌厉逼人，他的宝刀侍神横在胸前，“懦夫！没想到强梁人都是无胆鼠辈，你们怕雄伯王！我们腾根不怕！”两军叫阵，没办法说的更多，昔壬只好策马向前，跟月上青正面交锋，以便近距离沟通。可月上青明显不打算给他机会，几刀劈下来都直奔要害。昔壬用的是卜戟，他不想还击，勉强接下几招，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他一手握戟擎住月上青的刀一手按住他的手腕，“上青！你听我解释……”“哼哼！”月上青冷笑一声，“解释？封地强梁已经跟雄伯分了，约定也昭告天下，人早送给了雄伯，还有什么可解释的？！要说解释，就解释解释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之前是怎么装出的那一副仁义君子模样？！”月上青歇斯底里地大吼着力气也越来越大，昔壬坚持不住只剩摇头的份，“不是……你想的……那……”昔壬手上一松劲，月上青的刀落下来砍进他的铠甲，不过两人僵持了半天，刀锋上的力度减弱大半，只伤到皮肉。月上青把侍神在空中挥舞半圈指向地面，“懦夫！为什么不还手？！”看着侍神刀上自己的血珠流过刀刃滴进黄沙，昔壬干脆把卜戟往地上一丢，“出兵前你还没下定决心要杀我，昨天你还是我认识的意气风发少年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你一夜白头恨不能立刻置我于死地？！”月上青眯起充血狂乱的眼睛，“好！你要死得明白？满足你的要求！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只回答是或不是。”“你问吧。”“你妹妹昔子卿是不是已经嫁给了雄伯太子千成？”“是。”“在命水和成阳两地，是不是雄伯出兵打退我腾根兵马？”“是。”“你父王是不是跟雄伯王达成了什么协议？”“是。”“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月上青再次举起侍神。百口莫辩一言难尽，昔壬一咬牙，指指自己的脖子，“好，要是杀我能解你心头之恨，立刻收兵，那来吧！”月上青更生气了，刀尖向前一指，“我要你还手！”“不可能。”“为什么？！”“你救过我的命。”月上青一咬牙，“好，你回去等着。”跑回自己的军阵再跑到强梁阵前，月上青手里多了把弓，“还认得这个吗？”昔壬当然认得，那是月上青用来救过他一命的南乌弓。昔壬点点头，不知道月上青要干什么。“你不是觉得欠我条命吗？今天就让你还上，从此之后你我互不相欠，腾根强梁也只剩国仇家恨！”昔壬越发不解，两国相邻，却有争端，可也不到毫无退路全没余地，“上青是不是言重了？”月上青不理昔壬，只拉满弓弦瞄准他，“告诉令妹，只要我月上青还有一口气，腾根跟强梁的恩怨，就不再会有完结的一天！”昔壬苦笑着闭上眼睛：恐怕有生之年，我们兄妹都不可能再相见了。月上青手开箭出，只听“嗖”地一声，昔壬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击中，紧接着他整个人从马上翻下去。下面接住他的人顷刻乱成一团：“快！太子殿下中箭了！”“快去禀报主上！”“让医师过来！”“发信号让雄伯大军出兵！”……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死人。已经分不清哪个是自己人哪个是敌军，正砍杀得淋漓尽致昏天黑地，忽然奏报传来——殿下！主上驾崩了！一转身，却是王兄怒不可遏的脸，一个耳光扇过来，“畜生！是你害死父王！现在还要害我们腾根亡国！滚！我们月家没有你这个不肖子孙！”月上青猛然惊醒，一头的冷汗。“又做噩梦？”千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月上青没回答，感觉到他正侧脸看向自己。帐篷里的炉暖炉早凉了。月上青再睡不着，坐起来借着月光擦刀。他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可过了一会儿，显然也没再睡着的千离突然说：“能问件事吗？”月上青偏了偏头，“什么？”“侯爷是腾根人？”“嗯。”月上青继续擦刀。“我听说，腾根是被雄伯所灭。月白母后我可以理解，也许就像被错断王强占，刚开始嫁给父王未必是她本意。可侯爷呢？你不恨雄伯？为什么会甘心效忠于我父王？”月上青把擦完的刀放到有月光漏下的缝隙处照一下，一道寒光扫过他的半张脸，“腾根不是被雄伯所灭。”“啊？”只需要容下两个人的帐篷很小，站不直，月上青起身低头弓着背走出去，“腾根之所以亡国，是因为腾根王的一个混账儿子。”吃过早饭准备上路，月上青拆帐篷，千离收拾东西。自从手下的人都死了，千离学会了很多以前想都没想过事。他学得很快，做得也很好，从来没抱怨过，而且绝口不提那个惨烈的雪夜，甚至不再说想找千玄和千颜。月上青把最后一个皮袋绑到马上勒勒紧，“下午就能抵达大刺棱山，到时得穿过一段不祥和咎之间的无人区才能进入鬼虎地界。那里人烟稀少，一般下碰不到人，但是万一要看到什么人，还请太子务必遮好头面，不要被人看见样貌特征。”“知道。”检查好自己的马，千离用头巾披肩把脸包了个严严实实，跨上马背。该碰到的躲不过，两个人千小心万谨慎，最后还是在快要越过无人地带的时候被几个埋伏在附近的不祥士兵围住了。那些人身上都披着白狼皮作掩护，如果不是主动跳出来，根本就不可能被发现。这种天险之地正常情况下不需要把守，更不要说埋伏。不祥、咎与鬼虎不和谁都知道，月上青意识到他们的埋伏跟鬼虎有关。月上青用通用语言和生涩的乌棱族语跟他们沟通，说自己是商人，本来是带着儿子过来收些草药和皮货，没想到出了甲作边境契城就迷路了。“你是甲作人？”一个看似小头领的疑惑地打量着已经摘了头巾和披肩的月上青。雄伯和甲作同属负洛族大乞一脉，外貌相似，月上青是很明显的中原腹地翊族人。“哦，不，我是腾简人，常年在甲作做生意。”月上青摆出一副奸商嘴脸，点头哈腰地凑到跟前。小头领又去看千离，“你，把披肩和头巾打开。”千离只好按照他说的做。“诶？他不是你儿子吗？怎么长得完全不像？我看……他是雄伯人吧？！”月上青赶紧摆手，“不不不，他是甲作人，是我收养的孩子。养子，养子。”“养子？”小头领不怀好意地围着千离转了一圈，“哼！细皮嫩肉的，分明是已经亡国的雄伯王室！不是王室也是贵族！”“不是不是！”月上青赶忙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偷偷塞进小头领手里，“真的不是。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没让他干过粗重活计。看着娇嫩，其实他什么都会做，就是做得少。真的，军爷你信我。”小头领掂掂钱袋，“嗯，谅你也不敢骗我。”月上青陪着笑脸，“那劳烦军爷放我们走吧？”“放你们走可以，不过……”小头领把钱袋收起来，“你刚才说你们会干活是吗？”普通老百姓当然会干活，月上青只能点头。小头领朝远处招招手，两个没披狼皮的人跑过来。“咎部纳木将军那边正好缺人手，你们先去给帮几天忙，等我们任务完成，就放你们走。”月上青心里咯噔一下，“军爷不是在说笑吧？”小头领一皱眉，“怎么？让你们干活还委屈了？能给纳木将军帮忙是你们的荣耀！说了会放你们走就会放你们走！这样，我不是那种白占便宜的人，马还你们自己牵着，不动你们的东西。可以了吧？”怕被怀疑，月上青和千离身上都没带长兵器，听见不动他们的东西，两人交换了下眼神，一起放开已经握住匕首的手，不再多说什么。小头领看向叫过来的人，“喏，带这父子俩回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