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
太极宫。
整个冷宫之内,只有点点青灯,如莹头鬼火一般地亮着,仿似在指引着那些枉死魂灵们的归路。
一道身影,就这么悄然地滑入了内庭之中,左右张望一把,这才谨慎地步入后殿。
月光下,雪白锦袍,银袖长衽的沉书静静立着,听到声音之后,这才转头看向那个奔入的男子:
“今日怎么这般晚?”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长孙府都翻了天。所以才晚了些。可叫你久等了。”
月光照着那张瘦削的脸,分外清楚。
沉书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无妨,倒是你,只要你没事就好。长孙无忌是个极老辣的人物,切莫叫他发现了你的行止,坏了事就是。”
“下次我若一时不得来,你便自己先找个地方好好歇着罢!你的腿脚上又……”
那人微语之后,便行沉默,半晌悄然叹了口气:
“总之就是我的不是了,明知你脚上有旧伤,还要这般叫你等。”
“难得咱们兄弟见一面,你怎么又说这些旧事?”
“如何不说?这些年来,这些事已刻在我骨子里,成了血,成了骨,成了心……又怎么能说忘就忘?”
那人激动反驳:
“当年的事情,一幕一幕尚在眼前,那把砍中了你右腿的刀,还留在我眼前……
我怎么能说忘就忘?”
沉书沉默了,良久才轻道:
“所以当年,你知道承乾的腿被废之后,才会那般欢喜么?你觉得,那便是报应,是因果,是么?”
那人沉默了,良久才轻道:
“是,当年也的确是这般想的。
可现在……”
那人摇了摇头,茫然道:
“我却不知道了。因为现在,每日里看到那些来报承乾后人安的秘报,走到长孙无忌手上的时候,我可能还会高兴一些儿,因为他的表情是痛苦的。
可是当看着它被送入宫中,想着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的时候,又会有什么样的心情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也该受些报应。”
沉书沉默,好一会儿才道:
“所以当年,承训不肯坏了承乾的名声……不止是因为他抱持着身为父王的儿子这份骄傲,更因为他知道,承乾不该是那个为了父辈们的过往而背上因果的人。”
那人又沉默了,良久才轻道:
“你传信说,主上此番要行祭昭陵,却是咱们动手的大好机会……
这是何意?”
沉书轻道:
“眼下皇权难压军权,若在此时,能够将军方最重要的人物,往主上身边推一推,将来咱们动手的时候,至少不会被掣肘。”
那人目光一凝:
“你的意思是,英国公李绩?”
“他一向处身中立,是以向来于朝堂争斗之中不受人重视。
可他到底是大唐的半壁之盾,若能得他向着主上之处偏移,那么日后舅甥相对立之时,有军权在手的主上,必然稳赢不输。”
沉书沉声道。
那人立时点头:
“不错……
若如此一来,长孙无忌便等同是要面对两个与他一般份量的对手……这样的局势,他必输。”
想了一想,他却又点头:
“好,我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言毕,也不待沉书再言,便自行离开,只留下一道背影而去。
同一时刻。
韩王别苑之中。
已然将养好了身体的韩王,听毕了近侍传来的沉书细报,这才点头叹道:
“果然,沉书是一发地行事端谨了……是块好料子,没白费了本王这些年磨炼于他。”
那小侍却轻声道:
“殿下,沉书大人向您请了意,说是明日一早便启程归府……”
“传令,叫他却不必这般急着回来,先留在长安城中,仔细盯紧了太极宫里的一举一动,再行回报。”
韩王闭着眼,只手撑首,轻声道。
小侍不解:
“殿下……”
“眼下本王被那些人困在这里,消息极为不通。好不容易沉书在前方替本王打开了这么一条通路,却不能放弃了……
传本王的话儿去,只说叫他在京中好生守着,一应京中人马事用,皆由他调动,只要能够尽快将宫中王萧二人下落与处境打探出来,并与她们二人身边的内线接了头尾,传递出消息来便好。”
韩王这番话,却叫小侍不解:
“王萧二人今日里这般被禁,摆明就已是废了的人了……为何殿下还要与她们相接应?”
“本王不是要与她们接应,而是要确定,她们是不是真的还活在这世上。”
韩王淡淡道。
小侍一怔:
“殿下是怀疑,她们二人已然……”
“不知道,也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毕竟本王的这个侄儿,心思实在太深沉,本王也不敢说就一定全盘看通透了。但有一点……有那么一点……”
韩王叹息着,起身,微有些吃力地撑着脚站了起来,然后在屋子中间走来走去,转了几圈之后才道:
“若是此等事发,依理,本王这位好侄儿应该明白,这对他心心念念的那个武媚娘,却是天大的好机会……
此时最应该做的便是将王萧二人之事宣扬到最大,闹到二人身败名裂,众人唾骂,然后借此良机将武媚娘推至前方,再为她布几个局,让她多挂些好名声在身上……
这才是最恰当的方法……
可是本王这个好侄儿,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韩王摇头,一边微思一边轻道:
“这实在不得不叫本王怀疑,他是不是已然暗中动了手,叫王萧二人永失于这世上了。
否则,他怎么就敢这般大胆,不但不在此时大加宣扬,反而还将此案交与大理寺定论……
唯有一种可能,便是他已动了手,将此二女除去,逼得长孙无忌不得不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不得不替他将王萧二人定死了罪,以免将来不能顺理成章地将王萧二人的事情昭告天下。”
小侍不解道:
“殿下,依小的愚见,便是此时不杀王萧二人,她们二人也难逃罪了吧?实在不必要如此麻烦的。
何况此时若王萧二人死,那所有人都只会怀疑是武媚娘下的手吧?”
韩王摇头,半晌才轻道:
“这也正是本王费解之处……
总之眼下看来,还是先掌握了消息才是正经。你且传本王的令,叫他务必将王萧二人打探清楚,再设法与其身边的眼线接上消息。
记得告诉他,若是王萧二人死,立时通报我。若是王萧二人生……
那便叫咱们的人切勿擅动,只盯紧了她们二人举动,有什么及时回报便是!”
“是!”
次日,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午休一起,便看到在榻边守着的瑞安。
心下了然,起身,从明和手上取了香茶漱过口,这才轻道:
“怎么了?”
“娘娘,眼下有些人,可是上心起这冷宫里的事儿了。”
媚娘心中一动,挑眉看着瑞安若有深意的脸,轻声道:
“宫外的人?”
“是。”
“也是京外的罢?”
“是。”
“哪一位……罢了,也是多此一问,京外那几位出藩的虽则个个都盯着治郎这把龙椅不假,可这个时候有这个胆识与机知,敢来打探询问王萧二人之事的,也只有一位罢?”
“娘娘。”
媚娘垂首,良久才道:
“不过治郎此事办得极为机慎,眼下整个太极宫如同被锁,怕是他也不能肯定,所以想着要找个人,来探一探虚实罢?”
“是。”
“沉书?”
“是。娘娘,要不要咱们见一见这沉书先生,也好提点他一番。”
“……你以为他是谁?既然能被你们称为一句先生,又身为隐太子的血脉,那这等看透事脉的本事与眼光,便不是虚的。
所以实实在在,却不必咱们操心,他自会让韩王相信,王萧二人尚且活在世上的。——只是,若要让韩王对此事深信不疑,却还需要咱们相助,安排一番。”
瑞安点了点头,又轻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
“我记得萧氏生前,最爱猫,是不是?”
“是。”
“王氏生前,最爱什么?”
“除去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之外,便是绘卷。”
“那好,你去先传一道令,就说我这些日子,每夜里总听到有猫叫,却叫得烦人……正宫之中是没有猫了,可掖幽庭里却还有好些,便将它们尽数清除便是。”
“清除?”
“若是下令尽数驱离,却远不若清除二字,能给韩王殿下带来更多的疑问,与相信的可能。”
媚娘若有深意道。
瑞安微一怔,便立时了然:
“是啊……若非有心叫那些爱猫之人心痛,娘娘何必如此重令?”
媚娘点头叹道:
“只可惜了那些无辜枉死的小性命……无论如何,你们还是尽量小心着些儿,能少伤一条,便少伤一条,能赶走一条,便赶走一条。”
“瑞安明白。那王皇后处……”
“传我令,如今冷宫深冷,无奈窗纸轻薄……便赐些厚些儿的无用纸头,与他们糊窗子罢!”
媚娘淡淡道。
瑞安立时明白:
“可不是?皇后画的那些十不像九的东西,正应了当窗子纸的份儿呢!若是叫韩王知道了,只怕也会以为,是娘娘存着心气儿要气死王氏,所以才叫人贴在她眼前儿呢!”
瑞安含笑道:
“娘娘,瑞安这便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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