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拐狐 > 第3章E
    E那天晚上,庆非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雪来了,雪花漫天飞舞,地下已经积了二指厚。他穿了衣裳,缩着脖子,手揣到衣袖里,胳膊紧夹着身子走出自家的小院。他冻得全身发硬、发木,已经不知道疼了。

    街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他一个人漫无边际地在大街里摇摇晃晃地走着,跟着他的是地上的一个影子,影子时长时短,时前时后,有的时候影子跟他成了一体,也有的时候前后两个影子,都很淡,在雪地上一个变短、一个拉长。

    那时候,县城里还没有出租车,县城里的出租车是几年后“夏利”退出天庄之后流向周边县城里的,这时候即使有出租车,人们也不会等上一宿去拉个客户。县城也就巴掌那么大一片,从东走到西或从南走到北也用不了半个小时。庆非空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用了从南到北两个路程的时间。

    他去了长途汽车站。他明知道从县城到老家是不通汽车的,却莫名其妙地走到汽车站来了。当他看到灯光和雪花辉映下的“王国汽车站”的牌子时,既没感到走对了地方、也没感到走错了地方;没想到哪儿去,也没想不到哪儿去。他走到墙根下,不由自主地缩着脖子就地旋转着踏着步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房子。”这时候他需要的是房子。就地踏步累了,想停停不下来,接着踏步却抬不起腿来,只是心里用劲儿踏着步子,人却在雪地里一直站到了天亮。

    也有要钱不要命的,一辆开往天庄的个体长途汽车在他的身旁停下来,车门打开了,庆非空艰难地抓着车门上了车。在他的意识里,他上的不是汽车,而是走进一座房子里。他坐下来的那种感觉,就像一座山轰然一声坍塌下来一样,动都没动一下就睡着了。那辆车不是要在王国拉人到天庄去的,而是要到天庄往回拉客人的。庆非空刚坐下汽车就开动了,一辆大客车上只坐了他一个人,他实实在在地享受了一次专车的待遇。那辆客车不仅把他拉到了天庄,而且还把他送到了市单身宿舍。这一次,不是司机多看重他这个在市委工作的人,他坐了车身上没钱,司机是跟他来取钱的。本来五块钱的车票,要了他五倍的钱,五倍的钱也不是乱要的,正常情况下是五块,春节期间按照三倍收费,这是上边规定的。进市后,专往市委送他一趟,费了油不算,还耽误了时间,少拉了客户,适当多收点儿费也是正常的,就是收三十块,也远远不够拉他这一趟的汽油钱。别说没利不赶早,这一趟专车开的,纯属赔钱赚吆喝了。

    庆非空付了钱,突然感到全身在一点点融化,随即感到了疼痛。疼痛先出现在背上,然后屁股和大腿的上半截也有了疼痛感。那种感觉是肉皮发紧,动一下就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像在身上往下拉肉。房间里有一面镜子,就挂在门侧的墙上。庆非空很艰难地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脱得一丝不挂,背对着镜子向后扭着头,从镜子里看自己背上的伤。镜子不大,就是平时出门时照一下模样儿、梳一下头或刮一下胡子用的。后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的地方还出了血、结了血痂。

    他的背是疼的,身子的两侧也是疼的,上了床不能躺,也不能侧卧,只能趴在床上。庆非空用什么姿势也睡过觉,趴着睡觉的姿势还不多,他两条胳膊弯曲着爬到枕头的外侧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了两天两夜,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屋里黑古隆冬的。他以为他一觉睡到了天黑,却没有感到肚子饿,只是感到嘴里是麻木的,全身紧巴巴的。他想爬起来,但肋骨像被自己的身子压断了,全身的每一个骨关节和每一块儿肌肉都是疼的。他艰难地爬起来站到地上,除了全身疼痛,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他的床是那种两头有挡头的公用床,他一只手扶着床头,一只手拉开灯,光一照,头更晕了,看什么东西都是转的。

    他想喝水。暖水瓶里的水是满的,提起来暖瓶很沉,倒一杯一口气喝下去,嘴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再倒一杯喝下去,还是没有感觉。他把一暖壶水喝完了,不仅嘴里没感觉,肚里也没感觉。他还想喝,但暖壶里没有了。屋里有电炉,平时是偷着用的,用过了就放在墙角,对谁也是公开的,但这时候他还光着身子,不能出去打水,却又不想穿衣服,穿衣服就为打壶凉水,回来再脱衣服,一穿一脱,蹭了哪儿哪儿疼。

    他想看看身上的伤是什么样子了,走到镜子前,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他的脸变了形、嘴唇上长满水泡,有的像是破了,长了黄痂。他自己瞅着自己,好半天没喘过气来。

    他想穿上衣服出去找大夫看看。单位就有卫生站,是专为工作人员看病的,看病、取药不用花钱,就是过年过节,24小时都有人值班。但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没有到卫生站去,怕医生给他检查的时候,知道了他身上是怎么伤的。那几个老太太没事还给起点儿事呢,自己身上的伤要是让她们知道了,上了班不仅单位所有的人会知道,就连家属也会知道。何况他的事还是见不得人的事,就是病再重点儿,他也不在本单位看病。

    他想在床上坐一会儿,屁股一挨床,不知咯着了哪块儿伤,本能地把身子的重心移向另一边,坐了没几秒就坐不住了,慢慢地重新爬到床上,眼皮一沉又睡着了。

    这一觉又睡了两天两夜,睡梦中梦见了很多景物,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很多胡话,但说了什么他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过后就忘了,醒来后大脑里什么记忆都没有。不仅梦里的事没记忆,几天前的事,在大脑里隐隐约约像残存着一点儿梦境似的,也不那么真切了。

    他的嘴里依然没味儿,但这时候肚子瘪了下去,他才有了饿的感觉,他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吃饭,却知道该吃饭了。他移动着把腿耷拉在床下,却感到两条腿是凉的。他在床上坐着穿衣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两条腿穿在裤腿里,站起来提裤子的时候,腿一软跌倒在地上了。

    想起来就不容易了,他先是双手撑地,两条腿像是死的,怎么用力都不做主了,再拖着两条腿爬到床前,双臂弯曲着撑住床沿往起立,还是站不起来。

    他爹来了。他爹叫庆喜庆,一个干瘦的老头,不仅模样儿像庆非空,说话也像庆非空。庆非空平时每年的初一都回家给他磕头,在家吃过饭再回城里去。这年的初一儿子没回去,初二初三还是没回去,他突然感到儿子像出了什么事似的,初四一大早进城看儿子去了。到家见了梅心婷,梅心婷说:“过年他就没回来。”问她没回来干什么去了?她说不知道。没回来也没有往家里打个电话?她说没有。

    这种娘们儿,自己的男人不见了都不着急。当时梆子要跟她结婚的时候,他就说过这种娘们儿靠不住,他不听,连喜事都没办,在县城跟她住在一起了,到现在梆子不见了,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梅心婷不急,庆喜庆却着急了,从梅心婷家里出来直奔汽车站去了。

    庆非空宿舍的门关着,庆喜庆推门进了屋,庆非空好不容易在床边跪了起来,见他爹来了,就地拧一下上身,两条胳膊匍匐在地,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两眼含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