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鲁戈生在山东,他的籍贯栏里注明的是山东某县,那个县归济宁管。那一年他高考落榜,父亲让他下地干活,他干了没半个小时就跑回来了,说干活太累,从此不往地里走。父亲托人给他在乡镇企业找了个活儿干,干了没几天不去了,说找的那种事太受约束。做不了工、务不了农,那就再复习一年,第二年再参加高考吧,但他翻开书就犯困。于是,他就在家里呆着,什么事也不干。他爹烦了,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我养你二十年了,总不能让我养你养一辈子吧?你总得干点儿什么吧。别的干不了,上学总还可以吧。你要去上学,我供你一辈子。”鲁戈比他爹还不耐烦,他说:“我不用谁养活,我自己找饭去。”
家里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已经半旧了,他骑上自行车就出去了。他在县城上学的时候,也是不常回来的,吃饭有他没他,家里人从不在意。他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里,他爹感到心情格外轻松,直到有一天他要骑自行车了,到处找不到自行车的时候,才想起哪一天看见儿子骑着自行车出去了,至今没有回来。二十岁的人了,不回来也不会丢了,他不在家也好,在家倒为他着急。到这时候他爹才明白,他这几天心里感到轻松,是因为没有看见鲁戈。眼不见心不烦,他出去了倒是好事,但不能把自行车也给骑走了。
鲁戈出门时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他骑着那辆旧自行车漫无边际地走着。他感到天是空的、地是空的、心是空的,饿了才知道肚里是空的,想往肚里填一点儿东西时才发现衣兜里也是空的。
肚里空就忍着,忍得时间长了,反倒不饿了,只是身上没劲儿,大热的天身上直发凉,自行车都骑不动了。想回去,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该回哪儿走了。实在走不动了,想向人要口饭吃却抹不下脸来。他想个法子,硬着头皮到饭馆帮人家收拾盘子,吃一点儿盘子里的剩饭,吃饱了,骑着自行车漫无边际地继续走。往哪儿走,他不知道,也不打听,他只知道往前走。
那时天还热,住宿不用花钱,在街里拾几张旧报纸,就地一铺躺下就睡,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骑上自行车接着走。一天睡得晚了些,醒来后太阳已经老高了,他坐起来,身子下面的一张报纸引起了他的兴趣,报纸上有条新闻,有个中年人徒步走遍全国各大中城市,所到之处,受到各地群众的欢迎。报纸上还配有那人的照片,身上斜挎着一个绶带,挎带上像有什么字,却看不清楚。
他眨眨眼,有个想法涌现在心头:徒步走遍全国各大中城市,那也仅仅是旅游,是毫无价值的。我骑自行车走遍全国寺院,考察全国文物古迹的保护状况,比旅游有价值多了。这个想法一形成,他实实在在地打了几天工,挣了几块钱,找了一个制作锦旗的小店,让人制作了一个绶带。绶带是紫红色的,鸭绒面料,用黄绦带镶边,一拃宽、七尺长,用黄绸子制作了几个字缝在绶带上,十分醒目,但句子却不太完整,像是缺了点儿什么,仔细想想,却什么都不缺:“自费考查全国寺院”。另外,还用黄绸子做了一个三角小旗,用一个木棍撑着插在车把上,不论走到哪儿,都引来一串注视的目光。有人感到疑惑,有人被他感动,在商品社会里,还有这种不图名利的人,也太难能可贵了。有了这个绶带,他吃饭就不成问题了,走到哪儿不一定都管他好吃好喝的,但总有热心人管他饭吃,不过,给他吃的饭都是一些素食。到了寺院里,他挎着彩带,讲解他这次寺庙调查的重大意义。讲归讲,向人们募捐才是目的,不过,他不是为了自己募捐的,募捐是为了修建寺院。凡上山进庙的人手头都比较活泛,被他感动的人顺便掏个零钱扔给他,也就够他扛了。
渐渐的,他的衣兜里鼓起来了,就买个带拉链的挎包,把钱放在挎包里,绶带向左斜挎,包向右斜挎,一边一个,交叉着挎在身上。
他从山东入河北,从河北去了辽宁、又转到了吉林、黑龙江,包里有了钱之后,他不单纯考察寺庙了,哪儿有好玩的地方他去哪儿,但到了旅游点也不忘了向人们募捐。那一次,他骑着那辆自行车一直走到了五大连池,又走到黑河,要不是国门有人盘查,他说不定会到老毛子那边去看看呢。那一次,他在黑河住了好多天,还认识了一些黑河的当地人,黑河的人都知道山东有个自费考察寺庙的年轻人到黑河来了。
从黑河折回来,他又去了大同,他在大同呆了些日子,又向五台山进发,这一次他是实实在在地在寺院之间走动着。就在去五台山的路上,他突然发现挎在身上的那个包不见。包丢得莫名其妙,他记不起是早晨出发时丢在小旅店里了还是丢在路上了。他像好长时间没见那个包了,又像是那个包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曾顺原路回去找过那个小旅店,但连那个小旅店在哪儿他都没有找到。
他却找到了离家出走时的那种感觉:天是空的、地是空的、大脑是空的、肚里是空的。衣兜里也是空的。这时候,没有人再给他无偿提供饭食了,他那个自费考察的绶带就装在包里,丢包的时候连绶带一同丢了。那个绶带是他的护身符,丢了绶带,连嘴都糊不住了。到了五台山,连进山的门都不让他进,正好有个在黑河认识的人到这里来旅游,给他买了一张进山的门票。
进了山,他突然感到累了,这种累不是身上有多累,而是心里累了。身上累了睡一两天就能好,心里累了会越睡越累。他没有了骑自行车的力气,也没有走路的力气,却又不能停下来。山里的天气冷得早,还是秋天的季节,穿着单衣已经冷得直的哆嗦了。他手扶着自行车,也感到自己在走,却半天迈不开一步。他把自行车当了拐棍用,身子向前倾着不至于跌倒,但还得用力推着自行车。当他走到西台的时候,连累带饿,昏倒在寺院的山门前。
西台主持和尚的法号叫圣一,在山下结寮修行多年,不久前才到山上做了住持。那天出门,见门外倒了一个年轻人,赶忙到寺里叫来几个和尚把他抬到寺里。当他的身体逐渐恢复过来的时候,山上下了一场大雪,漫山遍野都变成了白色。五台山提前封了山,鲁戈醒过来后突然开了悟,出家的人有了什么困难或不顺都往好处想,把明白了的道理叫“开悟”。鲁戈没有出家当和尚,但寺院逛得多了了,也学会了一些出家人的术语,自然也就开了“悟”:他的那个钱包丢失和山上下雪,是佛祖要他在五台山出家修行的。把他困在西台,这儿就是他的家了。
他也就借机住在了西台。他跟圣一法师说,他要出家当和尚,圣一法师说:“你就在这儿养几天吧,明年开了山回家去。”他再说什么,法师不理他了。法师不理他,他也应该在法师的话里再开一次“悟”的,但这一次他却没有悟出什么道理来。
圣一法师给了他一件僧衣穿在身上。别的和尚的僧衣是土黄色的,他的僧衣是黑色的;别的和尚都剃了光头,他依然留着平头。他跟着和尚们在山上做法事,和尚们做什么他跟着做什么,和尚们念佛他跟着念佛,和尚们坐禅,他也跟着坐禅。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文殊菩萨是密宗,而西台却是禅宗,他坐在那里,心里却想着密宗的事,反复想“密”是什么,里面有什么“密”。他的大脑反复在解密、在探秘,解着、探着,坐在那儿歪着脖子就睡着了。睡醒了,见别的和尚的身子挺得直直的还在坐禅,他赶忙正正身子,学着和尚的样子坐好,心里依然在解密、探秘,不大会儿又歪着脖子睡着了,他睡觉还打呼噜,只是呼噜声较轻,和尚们各打各的坐,好像没听见他的呼噜声,谁都没有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