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菲雨见状,连忙挡在罗锦身前,低声喝问道:“姐姐,你这是……”
“帝君曾经豢养过一十二位杀手,不知柳姑娘是哪一位?”罗锦低低的叹了口气,将韩菲雨拉到自己身后。
“罗先生果然有见识,在下残雪。”柳如烟眉峰轻挑,浑不似平日里烟花女子的轻佻妩媚,一股难以言说的煞气掠上面颊,显得肃然萧杀。
“果然。”罗锦点了点头:“我听帝君提起过,十二位杀手之中,他最为得力的就是残雪,甚至连枕边人都可以痛下杀手,狠厉决绝,从未辜负帝君所托。”
“先生说的是破坚?”柳如烟轻蔑的笑笑:“我与他不过是为了身体上有个伴儿,他违背了帝君的命令,竟然还幻想隐姓埋名带我远走高飞?此等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怎么能放过?”
“那么在姑娘眼中,我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了?”罗锦皱眉。
柳如烟摇摇头:“若不是帝君要我取你性命,无论如何我今日也不会对先生下手的。”
“为什么?”
“唉……”柳如烟竟然伤感的叹了口气:“菲儿是真心待我,她又对你痴心一片,我怎能不知?况且,寄身这烟花柳巷虽非我本心,但这些年过来,也只有罗先生你,拿这些苦命的姑娘家当人看。”
罗锦摇摇头:“纵我对姑娘再礼敬有加,今日也换不来姑娘网开一面了。”
柳如烟犹疑的点了点头:“罗先生放心,我不会伤害菲儿的。”
罗锦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卯先生:“可惜了我这师弟。”
“哼。”柳如烟嗤笑一声:“我对他可没什么情分可言。他与我,可是同你与菲儿大大的不同。”
罗锦想了想,点了点头:“如此,姑娘便动手吧。”
“不要!姐姐不要!”韩菲雨十分害怕,紧紧的握着罗锦的手。罗锦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苦笑着摇了摇头。
柳如烟叹了口气,举着匕首,朝着罗锦的胸口刺去,却突然金光一闪,方才还在眼前的两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风声。
韩菲雨恐惧的紧闭着双眼,耳边却突如其来呼啸的风声。慢慢睁开眼,眼前竟然换了一副天地。亭台楼阁宛若幻境,风沙吹打在脸上,颇有些痛楚。韩菲雨看着依旧被自己紧握着的罗锦,迟疑的开口:“这里是……”抬头看见“天机阁”三个大字,又转头看向罗锦。
罗锦苦笑着摇了摇头:“讨债的人还是来了,走吧,随我进去。”
话音未落,一个刁蛮得意的女声响起:“罗先生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叫讨债的?刚刚妾身可是救了你一命呢。”
“阁主大人愈发会说笑话了。”罗锦咳嗽了几声,紧紧的握着韩菲雨的手:“若不是我这人勉强还有些用处,大人怎么舍得亲自出手相助呢?”
说话的女子正是无晴,一身鲜红的平常衣裙,手腕上缠着绸带,头上乱插着几只素钗,显出几分慵懒模样。倒是韩菲雨仔细打量了无晴一番,连连点头:“夫人当是一位妆饰大家,菲雨有礼了。”
无晴不在意的摆摆手:“进来说话吧。”
天机阁中气候难得是深秋的情形,偏厅里布置的暖融融的,火炉中炭火正旺,几人落座之时,刚好铁壶中的水沸腾,发出呜呜的声响。罗锦毫不见外,伸手布置了茶盏,泡上茶,推到无晴面前,又推给韩菲雨一杯。
韩菲雨满肚子的疑问,此时都写在脸上,她看看罗锦,又看看无晴,几次想要发问,又都咽了下去,神情十分尴尬。
无晴见状笑了笑:“韩姑娘方才谬赞了,我这身妆容衣饰,都是出自侍女婉柔之手,你若有兴致,便去园子里找她玩罢。”
“去吧菲儿,”不等韩菲雨开口,罗锦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正好我与大人有话要说。”
韩菲雨分了心,乖巧又兴奋的点了点头,飞也似的奔去了花园找唐婉柔去了。
“六十年甲子之约,妾身总算没有食言。”看着韩菲雨走远了,无晴卸下慵懒狡猾的笑意,换了一副正经神情:“就是不知道,罗先生此刻心境如何?”
罗锦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放在无晴的面前:“我也没有食言。说好的酬金,送予大人。”
无晴瞥了一眼锦囊,却没有拿起,只是侧着头看着罗锦:“先生这是放下执念了?”
罗锦默然,许久,点了点头:“我为报当年一饭之恩,我辅佐他幼子六十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那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罗锦又沉默了片刻,嘴角突然一钩,看得无晴突然心惊。此时的罗锦已是暮年老者的样貌,脸上沟沟壑壑,颇显出几分沧桑来。可无晴却知道他原本的样貌,是多么的明媚俊朗,好看得不似男子。六十年前二人初见的情景突然闪现在眼前,让无晴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屈指算算,已经八十年过去了。当年我只是个小道士,师门一夜被灭,师父,师伯,师叔,还有许多同门师兄弟,都在那一夜没了性命。只有我一个人,被师父藏在灶台里面,活了下来……”
这故事无晴听过几十遍,却仍没有打断他。
“我一个人流落到渭水边,世态炎凉,人情冷漠,好多天没吃一口东西,活像个小乞丐,哪里还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罗锦手中把玩着茶盏:“是他。是他救了我。那时他已经称帝,风华正盛,却为我一个小乞丐亲自端来吃食,让当时的我心神感激……”罗锦的语气之中尽是怅然。
罗锦的讲述,每次都是一字不差。昭烈救了罗锦之后,就将他带在身边,当作义子抚养成人,还指点他修道有成。突然有一天,昭烈说要出门却没有带上十几年来始终朝夕相伴的罗锦,只身带着禁卫军离开了宫城,离开了帝都,从此一去不返。
之后,罗锦也去寻找昭烈,他带着昭烈留给他的信物,寻遍了昭烈可能去到的地方,找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什么结果,便带着一身疲惫返回了帝都。
罗锦沉默着,手中茶盏中的茶汤转眼已经冰冷,无晴也没有出声打断他的回忆。这情形,每隔几年就要上演一次,无晴也有些习惯了。
为什么会选择昭慕?或许罗锦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因为昭慕的眼神像昭烈多一些。初时他只是侍卫,昭慕对他也十分信任。毕竟罗锦也算是他的异性兄长,又是修道有成,体魄强健,在昭烈多年指点之下,武学修为精湛,留在昭慕身边,是保护,也算是守护。后来,开始渐渐的替昭慕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甚至谋害昭羡,将他的魂魄圈禁在东海,也是出自罗锦的谋划。再后来,昭慕终于收服四方,坐稳了帝位,又苦于身边无良谋。于是罗锦便找到了无晴,用自己的毕生修为,换取了无双智谋,辅佐昭慕,安邦定国。
“再后来是用体魄换取寿数,再后来是用容貌换取……”想着想着,无晴竟然念叨出声音来,却惊醒了正在沉思的罗锦。
“大人!”罗锦低吼一声。只有这时,他才有几分当年威震四方的大侠模样。
“你自己也知道的吧。”无晴收敛了思绪:“你多年来的刻意维护甚至是迎合,换来的不过是薄情寡恩的帝王心术。”
“我知道。”罗锦重重的喘了一口气:“我怎么会不知道。”
罗锦向往的一段知遇佳话,到底是从几时开始,竟然变成了君臣之间相互猜忌提防?最终还发展到了灭口的程度?
无晴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锦囊:“你把这个留给我,是不打算继续寻找他的下落了,是么?”
罗锦点了点头:“你一直帮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么?虽然我一直坚信,他不过是个凡人之身,这些年过去,早应该魂归地府了,可既然你说他还活着,那这东西还是留给你吧。”
“倘若我找到他……”
“不必告诉我。”罗锦语气斩钉截铁:“我用尽三生气运,报他一饭之恩,也算是还清了。”
无晴微微的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犹豫,袖中一卷薄绢滑落到掌心之中,却还是没有拿出来。
“对了,我此来,还要向大人求一件宝物。”
无晴从身后拿出一个锦囊,没好气的丢给罗锦:“不就是想给你的那位红颜知己求一颗紫梨么?哼。”
罗锦无奈的挑眉看向无晴,突然又笑了:“记得六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是这般娇蛮任性……”
“提起这六十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无晴幽幽叙道:“这六十年来,每每见你,我都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开当铺的,而你就是个赌徒,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倾家荡产,看着你血本无归,却一次又一次的给出让你去翻本的本钱……”无晴说不下去了,罗锦也苦笑了几声,喝了口茶,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后悔么?”无晴突然问道。
罗锦怔了半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目送罗锦牵着韩菲雨离去,无晴负手站在天机阁门前,望着咫砂河畔的漫天风沙,终于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唐婉柔将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主人,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吧。”
无晴神色黯然,浑不似往日般志得意满,一翻手腕,薄绢在掌心摊开,上面赫然记载着八十年前罗锦师门那桩惨案的真相。
“倘若罗锦知道了他师门覆灭与昭烈有关,而且仅仅是为了一卷记载绯煞红瞳的古籍,昭烈就可以对他的数百至亲痛下杀手,不知会做何感想。”唐婉柔叹了口气。
无晴掌心腾起火焰,将薄绢焚成飞灰,双目低垂,黯然的说道:“我没敢告诉他,就是怕他疯魔。毕竟此刻他终于看开,身边又有佳人相伴,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吧。”
“可是,如若有一天,他发现昭烈将他带在身边十余载,不过是为了他家传的那颗紫螺,还是会……”
无晴摇了摇头,负手而立,衣袂随风摆动,像极了她掌心那团炽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