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进大厅的。
她觉得厅内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她,自从家破人亡之后,她几乎就没在这等喜庆场合上,受过这样的关注。
她的身后,跟着吴承鉴叶有鱼夫妇,再后面才是吴七、冬雪几个下人。
叶大林见吴承鉴真像一个孝顺女婿一样跟在徐氏身后,就知道今天不给徐氏个体面不行了,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再半途而废只会造成无谓的损失,当下拍拍身边的椅子,对徐氏说:“你大姐身子抱恙,这位子你来坐吧。”
叶家大小姐和几个少爷大惊,齐声叫道:“阿爹!”
却被叶大林一个瞪眼瞪回去了。
徐氏有些不知所措,吴承鉴笑道:“岳母大人,坐,坐。”就扶着徐氏,坐到了叶大林身边。
然后他才向叶大林拱手道:“岳父大人,新年吉祥,步步高升。”
叶大林也起身回礼说:“昊官你也万事如意。”
吴承鉴哈哈一笑,道:“承吉言,近来的确如意得很。”又跟厅内宾客、几个大舅子小舅子,以及叶家大小姐大姑爷团团见礼了。众人急忙还礼。叶好野叶好家虽然不待见叶有鱼,却都愿意往吴承鉴身边凑,那位大姑爷更是亲热。
叶大林道:“昊官你来得晚了,我就直接让开了宴,那么就快入席吧。”
留给吴承鉴的自然是首席。
吴承鉴却笑道:“今天是家宴吧,那我怎么好坐首席?”说着就让大姐夫坐首席——来宾之中,没人身份比吴承鉴贵重,但今日是女儿们回门,论齿序则大女婿坐首席也算有道理。
大姐夫受宠若惊,却推不过吴承鉴,也就战战兢兢地坐了。
吴承鉴这才坐在他下手,拍了拍手,道:“今日带有鱼回门,来得匆忙,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请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见谅。”说着往看了吴七一眼。
吴七一招手,就有一排人抬了四块硕大的东西进来,吴七上前落下盖住东西的红布,一时间整个大厅所有人只觉得金光晃眼——竟是四扇金澄澄的黄金屏风,看这成色,怕不得是真金打造的。
吴承鉴笑道:“我听前一段时间岳父嫌书房器物老旧,一股脑都砸了,如今虽然置办了不少新物,却还有两块屏风未曾置办,想了想,就让人打造了这几块玩意儿,不知道岳父大人中意否。”
叶有鱼看到这般巨俗之物,几乎就要捂脸,然而她却清楚叶大林却最喜欢这等暴发户式的东西。
果然,就见叶大林微笑道:“不错,不错。”他虽然被吴承鉴压着妥协,但脸色一直不善,直到这时才脸色微霁。
叶大林走了过来,弹弹屏风,他是手里过过千金万银的人,一摸就知道整个屏风用的是十足赤金,笑了笑,道:“破费了。”
吴承鉴道:“值个什么。”又看了吴七一眼。
吴七又挥了挥手,又进来了七个人,众人心想:“这全金屏风已经闪瞎人眼了,后面来的若不能更加值钱,那可压不住阵脚。”
进来的那七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盒子,吴七一个接一个地将盒子打开,却见盒子里全都是瓷器,只是样样不同,有盘,有碗,有瓶,有洗,盘有三而瓶有二,但三盘二瓶,形态却各不相同。
吴承鉴笑道:“听说岳父嫌书房里的几件汝窑旧物不趁手,随手都砸碎了,如今博古架有些空,小婿近来刚好得了几件,又在家中库藏里挑了两件,凑成这七件玩意儿,岳父大人看看合不合眼。”
叶大林走近细看,不由得大喜,将瓶盘碗洗一件件捧出来看,果然件件都是汝窑精品!他虽然不学无文,但豪富之后,过手的古董车载斗量,尤其对自己喜欢瓷器类,那份眼力劲还是有的,且见识又颇为丰富,就认出其中三件是原本谢原礼家的东西,两件是吴国英的珍藏,剩下两件就不知来历了——这七件东西凑在一起,简直价值连城!真亏了吴承鉴肯拿的出来!
将七件汝窑一一过手之后,他终于呵呵笑了起来,道:“昊官,有心了。有心了!”
这七个汝窑精品的价值之高固然一下子瓦解了他的情绪,更重要的是吴承鉴肯落这么大的本钱,这就是给了他个大面子,也是要告诉全西关,吴承鉴是敬重他这个岳父的。
吴承鉴笑了笑,道:“还有一件,却不是小婿的礼物了,是北京一位大人物,有感于前些时候岳父出钱捐米,缓解甘肃旱灾,而写的一幅字。”
他拍了拍手,一个丫鬟捧着一个盒子进来,吴七打开了盒子,吴承鉴起身,珍而重之地把盒子里一卷装裱好的书法拿了出来,慢慢打开了。
叶大林为了做生意是认得不少字的,认出是“急公好义”四个字,书法的高下来历却看不出来。
叶有鱼却咦了一声,声音微颤,道:“这…这…不可能吧。”
她自幼跟在叶大林身边,瓷器鉴赏叶大林自己是强项,但每逢遇到书画类却都是让女儿代劳,所以叶大林也深知女儿在这一块的眼力,这时顺口就问:“有鱼,这是哪位名家的字?”
吴承鉴笑道:“夫人,你能认出这字?你要是真认了出来,那我就服你了。”
叶有鱼走了过来,再细细品看,只见这四个字字体飘逸,自言自语道:“像,真像…但…又有点…摸不准。”
一张都没有落款的新写之字,竟能让吴承鉴当作压箱底的宝贝,在四扇黄金屏风、七件汝窑精品之后才拿出来,这里头可就大有文章了——想来算不是《兰亭序》《祭侄帖》,怕也差不多远了。然而奇怪的是这四个字没有落款,且看纸张就觉得不是旧物,而是新写不久的,当今天下,却又有哪个大书法家能够写出这般万金不易之书呢?
在场的人里头,叶家诸子和大女婿的文化水平也一般,众宾客中却有两个颇有点书法功底的,有的摇头晃脑,有的窃窃私语,一时间议论纷纷。
那两个颇懂书法的就在那议论了起来,他们虽然低声,但别人也都听见了,大意是说这幅字嘛,写的倒也不错,但离开史上最顶级的书法家如苏黄米蔡固然差距明显,便是比本朝第一流的书法家如王澍、刘墉也是有所不如的,但即便是王澍、刘墉,因年代尚近,他们的作品就价值来说,应该也不可能压得倒那七件汝窑精品,甚至可以说是远远不及。
更别说,这幅字连印章、落款都没有。
叶大林叫道:“有鱼,究竟像什么?”
叶有鱼犹豫了好久,才道:“这幅字,像极了当今圣上的笔迹。”
满屋子的人,包括叶大林在内,齐齐叫道:“哎哟!”跟着齐齐站了起来,个个坐都坐不住。甚至就都要朝这副书法跪拜了。
宾客之中一位颇懂书法的被叶有鱼一提醒,也想起了什么,叫道:“不错,不错,的确极像!”
乾隆曾六下江南,又喜欢到处题字,能拿到他御笔亲书的人当然不多,但见过他书法摹本拓本的人却也不少。
叶有鱼轻轻摸了摸纸张,说:“嗯,的确是苏州织造的本色贡纸。墨色也对…像是大内之物。”
叶大林惊疑不定,望向吴承鉴道:“昊官,这…真的是?”
吴承鉴笑道:“这怎么可能!我一个四民之末,能求得天子手书?再说,这幅字没有落款,若是陛下亲笔写的书法,不落款就流出宫外,这不成了盗窃大内御物了吗?这可是死罪。”
众人一听也都觉得有理,忽然之间又觉得惊惶了,叶大林道:“那这是?”
吴承鉴道:“这幅字虽然不是陛下的亲笔,但也有点关系。这次甘肃旱灾,有司赈灾得力,陛下就亲笔写了几句慰勉的话,赐给了有功的官员。当时这幅字的作者就在旁边,当场临摹着陛下的笔意,也写了这幅字,送给了在这次赈灾事件中,出钱出力商户。岳父大人,这出钱最多出力最大的商户,可是谁呢?”
这一次是吴承鉴牵线,开口让叶大林“给和中堂”办了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出钱赈灾。
叶大林欣然道:“自然是我!我也是听说甘肃那边旱灾,多少人流离失所,这不是就心里难受吗,所以就出了一点钱。只不过…那这位临摹了圣上笔迹的人是…”
吴承鉴笑道:“有资格借用御笔,在御前临摹书法的人,岳父大人认为还能有谁?”
叶大林口中有一个名字几乎就要跳出来,而宾客之中那位懂书法的人已经脱口而出:“和珅!和大人!”
大厅之内,一时哗然。
叶有鱼一时也默然点头了。
和珅雅擅书法,而且特别擅长乾隆皇帝的书法,据说乾隆皇帝甚至曾让他代笔题写下赐,旁人竟难辨真假。
吴承鉴虽然没说话,但他既然不否认,显然写这四个字的人就是和珅了。叶大林又惊又喜,走了过来,朝着这幅字给磕了个头,然后才从吴承鉴手中珍重地接过来,说道:“昊官啊,这幅字…”
吴承鉴笑道:“这幅字,是国家重臣嘉奖为国出力、捐钱赈灾的人的。岳父大人,你收好吧。”
叶大林大喜,吴承鉴又道:“但这幅字的书写者素来谨慎,不喜张扬。幸好这里也都是自己人,这幅字的来历,大家心里知道就好,就不要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了。”
叶大林忙道:“不错,不错,大家心里清楚就好,可别到外头张扬。”然而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种事情根本遮盖不住,一出叶家的大门,这些宾客甚至就是自己的儿子、女婿,也马上会悄悄告诉他们的朋友亲戚,一来二去,不用几日,满西关的人就都知道他叶大林得了和中堂的一副墨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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