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不上来了吧！”
凌迅的瞳孔溃散放大，动作幅度又大又乱，连身上原本缠着绷带的伤口都渗出了红色。
然而被他压在下面，不得不以双手护住头部的刑杉寺，此时却忽然像是有什么噎住喉咙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才是真正的新王——虽然刚刚那一瞬间真的有这么说的冲动，然而刑杉寺在最后关头竟然不敢说。
他激动得瞪着在他上方的凌迅好几秒钟，竟然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出于某种恐惧和懦弱混杂在一起的情绪，他竟然在这样的关头如鲠在喉，甚至连一个能骗过去的谎话都编不出来。
“告诉他吧，你躲不了一辈子的。”
水银的声音从他身后破空而来，那个女人听起来还在悠然自得地靠在墙边吹泡泡糖，好像完全看不到眼前病人和探望者已经扭打在了地上。
告诉他？就这么告诉他我才是真正的新王？谁会信啊？我一个毛头小子，还屁颠屁颠地跟着那个冒牌货走了一天，怂得要死差点命都丢了，遇到战斗只知道躲，别说他，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啊！一刹那，刑杉寺的内心产生了自我怀疑，进而发展为全盘否认。
凌迅的动作停滞了好几秒，事实上他的眼神里其实渴望着刑杉寺拿出无法反驳的有力证据，给他的理智敲下狠狠的一击让他清醒过来，然而刑杉寺却在这种关头愣住了。
“我……我……”
刑杉寺浑身微颤地望着凌迅，却始终无法吐出一个字。
“如果你有帮助别人的能力，但你不去，那么当受害者的哭声响起，你就是凶手。”在人造河岸边夏窗——或者说蜂后和他说过的话，此时居然自动在脑子里重复播放。
又要再次重复那种事情了么，在最终的关头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对别人伸出援手。樱十夜是这样，那个死在他怀里的女孩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刑杉寺塞住的脑袋里，居然还回荡着这样的自我对话。
事实上他今天受的打击一点也不比凌迅少，先是发现了英雄的阴谋，然后又是夏窗，搞得他脑袋都要冒烟了，然而此时在他内心深处，才刚刚开始一场无法言喻的剧烈变化。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迟疑，上一次在医院，他抱着怀里的女孩，明明可以俯身亲吻她然后迅速地结束战斗，却在瞬间产生了“把这些都交给英雄吧，让他拯救所有人，我还是继续当一个废物吧”这样的想法。
然而现在，这种想法正在不断剥落、崩塌。
他的一生都在依靠着谁，然而这次，他依靠的人原来只是虚有其表。
随着那种致命的依赖感不断地消失，不安和不知所措在他的身体里乱窜，记忆里的种种声音不断此起彼伏，有樱十夜的，有水银的，有夏窗的。
最终这些话都凝聚成一个声音。
“崭新的王，请你活下去，拯救大家吧。”
声音仿佛就在刑杉寺耳边轻声讲述，让他竟然一下子吓了个激灵。
然而凌迅已经不想再听任何话了，他仿佛暴怒的黑猩猩一般，强行从双手驱动起异能刀刃。
霎时间，完全没有空余时间去观察凌迅是想干什么，站在门口的水银就已经将脚边的水桶踢翻，水桶里的水却并没有按照物理法则向地上倾倒，而是化作无实体的水枪刺向凌迅。
在他还没做出任何危险行为之前，强大的水压已经瞬间将他击飞到墙边。
看戏归看戏，她的警惕实际上一点也没放松下来。
夏娃那次的失败一直让她耿耿于怀。
“小朋友，吵架就吵架不要动手动脚的哦，会让姐姐很难做的。”
水银将口中还没吃完的棒棒糖扔掉。
凌迅脸上的表情混杂在一起错愕不堪，完全没有想要再沟通的样子，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就朝着门口旁边的墙壁出刀。
嘭的一声，私人病房脆弱的外墙被切断，凌迅像只野兽一般从缺口里向外逃了出去。
“凌…凌迅！”
刑杉寺在地上迟钝得发呆了好一会，才慌忙从地上摸索着爬起来。
追到被粒子刀刃切开的缺口往外看，凌迅早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也很难怪那孩子，他很崇拜那个冒牌货吧。”
水银望着那个被切开的缺口，若有所思地说。
“我怕他回去找那个林朔，不行，我要把他追回来。”
刑杉寺喘着气迅速地思考了一下，越想越不对劲，连门口就在旁边这件事都忽略掉了，想要马上从缺口跟着爬出去追凌迅。
“刑杉寺。”
然而水银冰冷地声音从他身后传出，和她平时说话的语气比起来，这声全名直呼显然有着额外的意义。
刑杉寺停下自己正要跨过墙壁缺口的动作，转身。
水银踩着没什么声响的运动鞋将自己刚刚踢翻的水桶轻轻扶了起来，顺带亮起了耳朵下的三瓣纹章，将刚刚用来击退凌迅的水收回桶里。
“你连自己王的身份都不敢承认，凭什么追过去？”
做完这一切，水银这才慢条斯理地坐到那张探望椅上，像是班主任望着没交作业的学生一样，望着站在缺口前的刑杉寺。
缺口外是走廊，走廊的灯光像是终于寻找到一个口子般，从缺口往昏暗的房间里倾泻。
刑杉寺背着光站着，脸色在黑暗里模糊不清。
或许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缘故，他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一开始我还很好奇，为什么你和那个冒牌货早就有所接触，但却一直没有揭穿他，现在我懂了。”
水银没有像往常那样不时露出轻微的笑容，反而一脸冷漠。
“你把那个冒牌货当成救生圈。你以为有了他顶着你的名字在外面拔刀相助，你就再也不用插手异端世界的事情了，你以为他是上天送给你的摆脱新王这个名字的礼物。”
“但我错了。”
刑杉寺在背光的黑暗中凋零地回答。
“是的，他不仅不是礼物，他甚至是一个警告，上天在通过他想告诉你，异端的世界里他们可以有多恶毒，有多没人性，多少人正在被他们算计和迫害，而这正是新王‘英雄’出现的意义。”
水银的眼皮搭耸，语气缺乏抑扬顿挫的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异端世界的希望，什么灯塔我通通都知道，但我做不到啊，我亲眼见过英雄是怎么做的，他做得好极了，简直是圣人的典范，哪怕我现在知道了他只是假装的，我还是觉得好极了，可我做不到啊！我根本不是当英雄的料子。”
水银望着这个眼下依然是异端世界里最炙手可热的话题的男人，不知道应该替他们感到悲伤还是愉快。
樱十夜，蜂后，接二连三有实力强大的天才异端甘愿以各种形式待在这个人身边，他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吸引这些强者呢？
“没人说你一定要是个英雄。”
水银望着刑杉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刑杉寺愣了一下，嘴微微张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才是新王，你才是他心目中的偶像，现在也只有你可以拯救他，如果你做得到，你就追过去，告诉他们谁才是异端之中的第五位王。”
水银这时站了起来，将她刚刚坐着的椅子拉到一旁。
“如果你做不到，你可以待在这，战略科学团早晚会把那个冒牌货连同外来人员一起解决，我也可以通知阳瞳的魔女过来接你，你可以继续躲在她的保护之下。”
明明是赤裸裸的嘲讽，刑杉寺却完全看不到她望着他的眼神里有轻蔑或藐视。
樱十夜，水银，凌迅，那个女孩，还有无数多他不知道的普通路人和异端，这一路走来，已经有无数的人因为他的沉默和不作为而牺牲。
或许蜂后说的对，这就是拥戴新王之名的人的命运，在刑杉寺还没觉悟之前，他们会义无反顾地用牺牲这种方式来等待，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们相信且拥戴的王降临在他们面前。
相信一个事物，就要做好为它牺牲的准备，也许人的肉身会灭亡，但思想会继续流传下去。
但刑杉寺已经看够牺牲，也不想有谁再被灭亡了。
这次他不想再做那只躲在樱十夜羽翼下的雏鸟，他想要靠自己面对那个夺取了自己名字的家伙。
没有回答什么，他转身敏捷地爬过缺口，向着医院门口的方向跑去。
留下水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病房里，慢慢露出熟悉的笑容。
“这就是你想要的？让他终于不再依赖别人，不再依赖阳瞳的魔女，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王？”
水银轻轻地笑着向空气小声说。
蜂后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方向，慢慢落入她的耳朵。
“说是真正的王未免有些太过，现在的他距离这么复杂又功利的头衔还远着呢，但是，这种既纯粹又认真的状态，难道不是你和我都希望看到的么？”
“是的，一个并不追求权与力、只希望拯救别人的英雄，确实是我想看到的。”
水银望着刑杉寺离开的那个缺口，小声地自我喃喃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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