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机械臂上发出的蓝光近乎耀眼得无法让人直视，他静静地看着那只手臂，他曾经痛恨过它。现在，杨凯对这只手臂的陌生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但却并没有让他觉得焦虑……当然不会了，我现在是赛博人，没有人类的多余情感。
他用左手轻轻地握住机械臂，发现它的温度很高，还没有结束吗……他没有在脑海里问，现在也许正是关键时刻，盲目打扰有可能会干扰那个声音的发挥。
到底，还是没有想到会接受那个声音的帮助……但杨凯实在没办法，他就算把逻辑运算单元开到最大，也根本不是亚当的对手，毁掉中控电脑的主机并不是难事，但是如果要按照之前的计划将亚当俘虏，那就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这时候，只有人工智能才懂得怎么对付人工智能。
亚当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工智能，但它的强大是依托于“梦城”这艘战舰的权限的。正是依靠梦城电脑的信号，它才能控制那么多纳米机械，甚至命令那些纳米机械生物。一旦把它的程序单独提取出来，它就失去了以往的恐怖力量。现在，杨凯已经将其抽取了出来，储存在自己的机械臂中，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一旦出现差错，他的身体都有可能被亚当夺取，他只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
杨墨身上。
杨墨……把那个人工智能的芯片从蝎子的手中接过来，插入机械臂中，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但想起来就像在昨天一样。这四年来杨凯绝少叫过那个人工智能真正的名字，它也很少自己提起。但从思维的角度上讲，它就是杨墨，它有着杨墨的所有记忆和思维，有时候它甚至比杨墨本身更像杨墨。
杨凯离不开杨墨，就像鱼离不开水。所以他才来到机械镇这个法外之地帮自己制作人工智能的芯片和机械臂，但当他迎来杨墨的回归后，才发现自己痛恨这种存在方式。以人工智能形式存在的杨墨无时不刻不提醒着杨凯那悲剧性的一日，他失去自己手臂和亲生弟弟的那一日，杨墨的人工智能随时都在警示着他，他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类了，杨墨更不是。
现在，我更是变成了赛博人，距离人类越来越远。以我现在的身份，真的还能为“人类”做点什么贡献吗？我和杨墨畅想过的那些景象，真的还能在我手上实现？一个不属于人类的存在真的有资格对人类指指点点吗？
小时候，水星虽然已经是邦联的一部分，但总是很特立独行。偶尔在街道上空的巡回屏幕上他能看到几条新闻，好几次都看到当火星、冥王帝国或者欧罗巴商贸会经常对水星的情况提出批评的时候，水星的发言人和代表们总会用“外人无权干涉”为由直接让对方无话可说。现在自己也是一样，他终于完全变成了人类的“外人”。
手臂的蓝光渐渐平息下来，杨凯低头看着它，仿佛指望它能说话一般。“怎么样？”他开口道，下意识地忘记了自己在脑海里想的一切那个声音都能听到。
成功了。我已经将其封锁起来，并留了几个端口让我可以慢慢将其携带的数据进行解包，所耗费的时间有可能会相当长，但总有一天我将完全吞并它……
“很好。”尽管是赛博人状态，杨凯还是松了一口气，“我现在可以解除赛博人状态了吗？”
可以了。亚当控制的纳米机械都失去了主人，整个梦城的系统也无人控制以至于陷入瘫痪，那些梦城的居民们……
“他们怎么样了？”杨凯关闭了逻辑运算单元，却突然觉得杨墨的声音显得很奇怪。
他们……死了一大半。罗青不是亚当的对手，还是让它启动了“归化”程序，但总算没有死绝。现在所有梦城居民的意识都变成了纳米机械的数据流，就储存在外面的天空中，只是再也没人有能力可以读取它们了。
杨凯沉默半晌，“如果有人可以读取呢？”
“那对那些人来说，他们就进入了应许之地。”
杨凯的眉头一皱，握着右臂的手不由得更紧了，脑海里的思绪纷乱嘈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福雷。”沉默片刻之后，杨凯突然猛地站起来，他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福雷……纳米机械寄生体们还在吗？”
我不清楚，但能确定的是亚当对他们已经失去了控制力……
福雷……杨凯连忙向着自己来的方向跑去，你一定要没事……自己和杨墨合力将亚当下载到机械臂的处理器中花了十几分钟，杨墨与亚当的缠斗也花了好几分钟，这个时间并不算很长。如果福雷死了的话，三号早就过来撕碎自己了。福雷一定还活着……
但他看到的，却是一具躺在地上的沉重肉身，和一号的尸体相距不远，唯一的区别是福雷没有倒在血泊当中。但当杨凯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竟然听到了福雷的呼吸声。
他还活着……太好了。杨凯连忙摇晃着福雷的身体，并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从他的本名，到汉名，再到那个“白帝”的化名，这个男人的名字真多啊……杨凯一边焦急地呼喊着他，一边却又觉得好笑。
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但杨凯看到的却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你……成功了？”
杨凯重重地一点头，“你怎么样，三号呢？”
“跑了……应该是失去了亚当的控制。我早就……说过……纳米机械生物是不会忠于某个异类的……”福雷挤出一丝苦笑，“但是……他把我体内的纳米机械给抽出来吞噬掉了，纳米机械寄生体一旦被强行拔除体内的纳米机械，就会死……我的很多记忆都储存在那里面，如果以后你有机会遇到三号，帮我把它打败，算是对我祭奠了。”
杨凯茫然地看着福雷的脸，“死？”
“你以为呢？”福雷咳嗽一声，从嘴里呕出一缕鲜血，“纳米机械寄生在我的血液、脏器和大脑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要做摘除纳米机械的手术，至少要在专门设备的配合下花一两个小时才能成功。一瞬间将整个纳米机械生物拔除，我的身体毕竟不是铁打的。”
“让罗青来……罗青……”
“没救了。”福雷不耐烦地抓住杨凯的手腕，他抓的是我的左手，有肉有骨头的那一只，“你别白费力气了，这样挺好的。被罗青格式化是我的‘惊梦’，但终究……‘惊梦’的人无法在现实世界好好生活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杨凯茫然地摇摇头。
“你……”福雷握着杨凯的手力道更大了，“现在有了所有的知识，你现在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在被控制的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的天性就是想做一些改变人类的事。暗中监测你、周仁希和罗青也好，听从周仁希的命令去收集一些末日前人类的遗留物也好，都在为我的计划作准备……当然，体内的纳米机械被格式化之后我才明白，我的那些理想都只是被植入的，为的是更隐秘也更恐怖的目标。”
“但是正如我说的……”福雷越说越咬牙切齿，“他们……你叫他们梦城也好，地球事务总局也好……他们的伎俩太小儿科了。这种东西根本不是真正的‘天国’，他们寄希望于一个谎称死去的一百亿人类仍在存活的梦境，亚当的真正愿望也不是为了人类，它只是个AI。”
“我也不是人类——”
杨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福雷的眼神打断了，那是几乎可以杀人的凶狠眼神。
“你生来就是人类，也当了这么多年的人类，赛博人只是你身份的一个侧面，它只会给你更宽广的视野，别的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是人，你没有被控制过，没有被洗脑过，你生来自由，不像我……不像我……”福雷的眼神慢慢重新温和，“只要被污染过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你不要乱说。”杨凯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调回赛博人状态，他现在竟然有点想哭……就连杨墨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哭。
“你还有机会，你的行为出自你自己的经历和思维，而不是被强行灌输的，你比我更有资格去做我曾经想做的事……”福雷的两只眼睛慢慢变成白色，“我这里……有最后的一点点资料，我把它传送给你，把你的机械臂端口给我。”
杨凯连忙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指，福雷的眼睛和鼻孔飘散出一些白色的粉末，慢慢聚拢到了杨凯的手指上，形成了一根看起来细若游丝的数据线，一些数据被传输到了杨凯的机械神经里。
“这是仅存的……”福雷的双眼失去了白色的光芒，“以后……如果你能打败三号，一定要记得下载我的数据，我存储着的很多资料都有助于你，但我的大脑记不住那么多，只能把它们分散储存在纳米机械当中，这是我现在能够凭借大脑想起来的……别的……就得靠你了……”
“怀特……”
“答应我一件事。”福雷突然又猛地抓住了杨凯的衣领，把他的耳朵拉到嘴边，“如果你要骗人的话，千万要记得，不要让那些人有机会看穿。如果你的骗局能够完美无缺……那就是天国……”
“末日后的人类始终在寻找那样的‘天国’，他们也需要……你要给他们……”福雷露出一丝笑容，“只有你可以……你已经足够……接近……了……”
福雷的手松开了，那只手无力地垂下去，摔在地板上。
“杨中校，杨中校？”
三十分钟后，当杨凯站在梦城的边缘时，他听到了来自太空当中的通讯，那是来自于杨怀本的。
“怀本，你说。”杨凯觉得自己的声音无比干涩。
“‘乌有之乡’开始撤退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艘CBS级战舰竟然从地球上冲出来，但他们好像无心与我们接触，径直离开了。”
CBS级战舰……“新世界”号吗……看来三号已经逃到了太空深处，自己与乌有之乡的仇恨又多了一重，杨墨、自己的右臂、“迦南”号……福雷。
我和他真的认识吗？杨凯看着自己脚下的尸体，他把尸体扛了出来，一路上看到无数尸体和恐慌的梦城居民。我真的知道他是谁吗？弗雷德里克·怀特……一个近乎陌生的人，只相处了很短的时间，我真的可以信任他的话吗？
你只是你，哥哥……
希望如此，杨墨……希望如此，怀特，希望我真的是自由的，理智的。我迟早要骗别人，希望我现在没有骗自己。杨凯看着天边的阳光，和远处向自己招手的队伍，出神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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