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说什么？岑岳深深地皱起眉头，周仁希难道和这个叫“守门人”的组织派来的军官有旧识？但是周仁希分明是一个地外人，这个韦克应该是地球人，从周仁希和他的对话里可以猜出周仁希并不喜欢地球，他来到地球也只是为了收集并摧毁旧地球人的技术遗产，虽然岑岳不清楚“守门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但“黑神”似乎本来是他们保存的东西，周仁希不应该和他们的关系太好才是。
周仁希的话果然还是不能全部信任……岑岳这时候才注意到那架束缚了夜的机器现在已经损坏了，夜的黑色雾气再度爬上了自己的肩膀。
“不喜欢？”夜的问话略带点挑衅性质。
至少现在，我还没有不喜欢的资格。岑岳苦笑一声，飞船虽然迫降，但是舱室里的那些士兵都还在自己的身后，也算是对自己的监视。可如果周仁希要对自己动手的话，恐怕夜未必是他们的对手，而且看天色，太阳应该快出来了。
而且，好像那个韦克也是纳米机械寄生体。
韦克的身上围绕着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那种雾气岑岳最近几乎都要看烦了，几乎自己见过的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坨，还一个比一个朦胧。岑岳叹了口气，只好把注意力放在他们的对话上。
“没想到你对‘二号’的身份没有那么抵触，看来你并非对真实的地球事务总局没有归属感啊。”韦克笑道。
“只是为了提醒我自己那段经历有多么恶心而已。”周仁希却是不动声色，“你呢，在守门人内部潜伏得还算顺利？”
“都这会儿了，就别提什么潜伏了。”韦克笑出了声，“周处长，权力关系不仅存在于任何组织当中，甚至也存在于纳米机械生物的构成当中，你我也都知道，地球事务总局的七名最高理事，本身已经换了无数轮了。大概是两年前，我才被亚当‘灌顶’，替代了前任六号的空缺，听说六号以前是机械镇的，突然与亚当断绝了联系。所以我和你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违背了本心，现在亚当死了，我反而松了口气，只要隐瞒好自己体内的纳米机械，我还可以在守门人中安然生活下去，我在组织里生活了半辈子，现在只想把剩下的半辈子也好好地过完。”
周仁希听完之后，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这样也挺好的……你有其他那几个人的消息吗？”
“老大死了，说起来当初还是他牵线搭桥把你‘拐’进来的，我想你肯定会高兴。”韦克笑道，“三号带着‘新世界’号和‘乌有之乡’汇合了，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夺了四号的权，三号不在舰队里的时候，四号代理舰队司令也很得人望，说起来……我一直很佩服四号，他一场仗要打两次，还都能把两头都给糊弄好，真是不容易。”
“他做间谍比我要高明多了。”周仁希苦笑道。
“五号和七号比较复杂，在理事会内部也是边缘性的存在。”韦克淡淡地道，“似乎亚当是有意的，让他们两个和我们其他五个人的信息不互联，亚当死后，所有人之间的联络都断了，我就更不知道他们两个的情况。只大概知道，新的五号在四年前顶替了在内战中死去的老五号，似乎仍然负责机械镇的工作。七号就真的一点情报都没有了。”
周仁希点了点头，“他们都还活着就好……没有必要为亚当陪葬。”
“你还挺在意他们的。”韦克叹了口气，“是同情，还是在组织里的这些日子对他们有了感情？”
“毕竟有几个月，我们五个人和亚当都是连在一起的，我们共享着知识、视野和思想，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有点恶心，但仍然是奇妙的感觉……”周仁希叹了口气，“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感觉了，你现在的想法就很好……好好生活吧。”
“所以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要逃出邦联舰队，自绝生路。”韦克皱眉道，“难道和纳米机械共存，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吗？”
“对我来说的确。”周仁希摇摇头，“你无法理解，我对旧地球人及其技术制品的仇恨有多深。邦联可以学习他们的技术原理，但他们的大多数制品都只是毒药，比如你我体内的东西，如果散播到邦联内部，它又会把整个太阳系的人类都摧毁掉，就像它在两百年前做的那样。”
两百年前……岑岳听到这里突然一颤，末日什么时候和纳米机械也有直接关系了？自己进入冬眠状态的那时候，人类仍在致力于通过纳米机械来稳定那个被称为“诸神之桥”的太阳矿井……至少地球事务总局当时是这么宣称的。说到地球事务总局，为什么他们也在谈论这个组织，难道这个组织遗留到了现在？
“我大概可以理解，但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带走‘黑神’的宿主。”韦克指了指岑岳自己，看来他们两个终于进入正题了。
“‘黑神’是纳米机械的克星，我必须利用它才能将纳米机械拔出我的身体而不致死。”周仁希叹道，“所以抱歉了，我必须带走它。”
“就算我放过了你，即将赶过来的‘黑天军’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他们的首领那多名义上归我节制，但其实我根本指挥不动他，你最好小心点。”韦克叹了口气，“而且……为了完成我的职责，我还是得努力在这里拦住你们，等到黑天军到来。”
“你在拖延时间。”周仁希猛地握紧拳头。
“抱歉，我不想这么对你，但职责在身。”韦克叹了口气道，“毕竟上次J城的事件后，我因为在亚当控制下教唆乔菲开启地下电源，以及多次在战场上失踪，已经引起了暗主的怀疑和不满，再不努力，我恐怕在守门人也没有立足之地了。亚当本来想让我成为‘黑神’的寄体，但是‘黑神’不会附体在纳米机械寄生体的身上，所以它当时只好把我发现的那个‘黑神’还给守门人，不然三个‘黑神’间的融合会变得更加麻烦。如果那时候我能成为‘黑神’的宿体，恐怕你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岑先生。”
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没办法去改写的，但是岑岳更关注的是韦克所谈到的另一件事，“你当时开启了J城的地下电源？”
“准确说，是一个叫‘亚当’的人工智能控制我教唆并控制了另外一个女孩，打开了地下电源，所幸很快就被关闭了，好吧这个关系确实有点复杂……等会儿……”韦克突然想起什么了一般，“我差点忘了，人马座计划的殖民船就停驻在J城的地底……抱歉了，岑先生。”
是他间接让自己苏醒的，岑岳意识到，自己也真的很“幸运”，那么多艘船都没事，就只有自己……就只有自己。
“六号……”周仁希走上前几步，“你以为只有你一个在拖延时间吗？”
“我当然知道‘尼禄’号这时候恐怕已经赶过来了，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那艘船怎么说也是一艘制式太空战舰，整个西部的势力都会对‘尼禄’号作出反应，之前‘尼禄’号一直在绿城周围打转，你以为机械镇和赛博之光会没有任何反应？赛博之光的对空武器当初都能击沉‘梦城’，你的‘尼禄’号更是不在话下。”
“他们反应不过来的。”周仁希又向前走了一步，背上升起了更多的纳米机械，“虽然我厌恶这些东西，但是在我把它们拔除之前，它们仍然是最重要的武器。”
“纳米机械生物B仍然有它的思维，虽然不足以控制你，但你至少也得给它点尊重嘛。”韦克一边笑着，一只手却也举了起来，一蓬纳米机械在他手中盘绕着，“对不起了。”他右手猛地一推，一道白色的链条猛地向周仁希扑去，周仁希却也不躲，背后升起的纳米机械白雾自动飞到他面前，折射出一道能量屏障，那道韦克发射出的纳米机械链条被能量盾挡飞，但又很快改变轨道飞向周仁希后方，却同样被能量盾挡住。
“这是我们的机会。”夜的声音再度响起，岑岳刚想提出反对意见，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控制躯体了，黑色的雾气爬上他的身体，他的双腿猛地奔跑起来，就像在飞，他自己的双臂甚至都没有摆动，他正在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奔跑。
“你害怕了……你害怕被消灭掉。”岑岳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兴奋，“但是你的害怕，正好证明了他的重要性。”
“你不要犯傻。”夜警告自己，但就连岑岳都能感觉到，夜的话毫无底气。
但现在，自己的身体并不属于自己，他该怎么停下脚步呢？岑岳现在连回头都没有办法，但很快，他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飞出一两米的距离，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幸好这里是沙地，不然他恐怕当场就摔晕了。
“该死……”他听到夜的声音逐渐扭曲，“为什么……”
岑岳抬起头，发现一道黑色的黏液缠住了自己的双脚，但那却不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分泌出来的，他顺着那道黏液向远处望去，竟然在月光下的沙漠里看到了自己的同类。
“雷泽曼……”岑岳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浑身不由得一哆嗦，那个人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摧毁了自己的飞屋，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力量，似乎比自己体内的夜还要可怕。
“上天也在眷顾我。”雷泽曼一边向他慢慢走过来，一边看着不远处迫降的飞船，“处长……只要把你交给处长，一切就都完美了。”
原来雷泽曼的处长竟然就是周仁希……岑岳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脚上的黏液颤得更紧了，虽然雷泽曼的目的是为了把自己交给周仁希，但自己仍然有种本能般的恐惧，那毕竟是一个自己的同类，他的体内也有一个“黑神”。
黑色的雾气猛地从体内爆发出来，震散了缠在自己脚上的黏液，同时自己也直接站了起来，虽然岑岳根本没有发力，他的身体仍然不是自己的。
“完美……一切都很完美，除了我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雷泽曼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丝苦涩，“但是只要把你抓起来……”
强烈的风猛地吹在岑岳的脸上，黑色的烟幕毫无征兆地向自己冲过来，如果是自己的话，肯定躲不开这一击，但是现在控制着他的是夜。躲开攻击后，夜没有迎战，而是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再度向飞船的方向退去，毕竟前路已经被雷泽曼堵死，在退回去的路上，岑岳觉得这些场景都很不真实，尤其在自己跳起两三米高的时候。
忽然，岑岳的身体猛地站住，然后向着雷泽曼扑了上去，雷泽曼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夜会主动出击，背后的烟幕再度扑来，但是岑岳感觉黑色的黏液包裹住了自己的全身，夜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直接顶着雷泽曼的黑色烟幕，狠狠地撞在了雷泽曼的身上。
“来吧。”岑岳听到了夜的声音，“终于抓住你了。”
黏液不断分泌出来，不断爬到雷泽曼的身上，岑岳几乎能感觉到雷泽曼的身体发生的变化，他发出非人的惨叫声，他的确已经很难算得上是“人”了……正如周仁希形容的，这些黏液正在快速把雷泽曼变成某种更可怕的东西……他的一只手臂已经变得漆黑，然后慢慢蠕动，整只手臂好像正在被烧尽。
太恶心了……看着那黑乎乎的、正在蠕动着的黏液，岑岳只觉得想吐。就是这些东西，害死了周仁希的母亲……
突然，这一切都中止了，耀眼的光芒刺穿了一切，那是朝阳。岑岳感觉一下子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倒在沙漠上，雷泽曼也一样。他那条手臂虽然变得漆黑，但总算没有彻底被融化掉。这一定是梦，一定是梦。岑岳躺在地上喘着气，感受着阳光洒在自己身上的温暖，我该抄诗了，我想抄诗。我竟然在想那种简单到无助的生活。
“两个黑神……”他恍惚间听到了韦克的声音，“黑天军马上就到，周处长，你必须把他们交给我。”
“这不可能……那个人是……是我以前的部下。”
“我知道。雷泽曼。亚当当时还没有控制你，但情报已经在我们几个中流传了。”韦克的声音继续道，“他是为了完成你的任务才变成这样，我可以理解，但是绝对不能让他们体内的‘黑神’合体。”
岑岳翻过身，尽全力睁开眼睛，发现周仁希站得离自己比较近，他走到自己身边，伸出手来，却不是在拉自己，而是拉起了雷泽曼。
“处长……”他听到了雷泽曼恍若梦中的语调。
周仁希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几名属下就连忙走过来，扶住雷泽曼，周仁希低头看了眼岑岳，岑岳发现他的眼神变了很多。
“我可以把他给你，这是极限了。”
我被抛弃了，岑岳突然意识到，雷泽曼比我更容易控制。一时间，他想发出反对意见，但不会有人理睬自己的，他也没有力气说话。
韦克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好吧。”
一只手伸了过来，这次是真的来拉岑岳的了。岑岳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觉得自己的大脑似乎还没有恢复，他竟然没办法对眼前的局势作出正确的判断，只是听到了周仁希的声音，“对不住。”
我该怎么办？没有了周仁希，我该如何摆脱体内的夜？岑岳茫然地想着，当他被转过身，面向着韦克的时候，他忽然全身一颤。
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把白色的利刃，这道利刃刺穿了自己的后心，就像刺穿一张自己抄诗用的纸。
“宿主死亡的话，‘黑神’也会随之消亡。”他听到了周仁希的耳语以及韦克的惊叫，但它们都离自己越来越远，“对不起。”
他不想让夜落在别人手里，而他现在又没有别的杀死夜的方法，所以只能杀死我。但我不想死……岑岳的大脑越来越慢了。虽然我以前经常自残，但我不想死，我现在想好好活下去，为什么就连这点都做不到呢？
岑岳甚至怀念起自己抄诗的时光，这五个月来，自己的生活纵然荒谬，但毕竟还活着，尤其现在，他比五个月前有了更多的希望，却已经没有办法展望了。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诗，“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说得对……我想抄诗，我也想写诗，但全都晚了。岑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坠落，在沙漠上自由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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