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逐渐燃烧殆尽,身上无处不痛,眼前有无数光影交错,最后是一片燥热的黑。
“还不够……”
……
这个蓝袍男人已经在无火面前站了足足一天一夜,滴淌的汗水可以流成一条小河。
两天的时间里,不知道有多少试练者惊疑不定地从他身边掠过。
皆破列岛上从之前的冷清,也逐渐热闹起来,来自钩陈小阎浮,甚至域外的试练者,大概七八百人聚拢在一起,不时打量一眼烈火前的方肆,三三两两说着什么。
……
长长的楠木书案前面,围坐着这次熬神大炼的初审官和次审官们。
“我想,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吧?”
一名碎发青年双手交叉在额前,眼神冰冷。
“辰十三,你的意思是……有人横了青年一眼。
“到目前为止,二审审核基本上已经结束,在试练人正式踏入钩陈天府之前,还有一一些他们应该知道的事项要交代。何况这些人刚刚开拓神炉,也需要时间休整,不应该再因为-一个人而耽搁,如果诸位没有意见的话,我建议即刻结束二审。”
此言一出。不少人的眼睛都往瑶光身上瞟。毕竟,那个人是她从叶州选拔出来的。
而此时的瑶光满身酒气,一脸的醉意朦胧。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辰十三的的话。
“那么,没有人有意见么?”
“我有意见。”
说话的是一名疤脸男人。他的面色平静,眉宇之间却有着掩饰不住的血腥气。
“这个人是我和瑶光从叶州亲手选出来的,我个人非常欣赏他的心性和胆气,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资质。关于终审的事项,你现在可以直接宣布没有问题,也可以让那些小家伙先去休息,但是终止这个人的登天路,我觉得没有必要。”
青年摇头拒绝:
“熬神大炼没有这样的规矩。明眼人都看得出,此刻他的气息衰微接近于无,根本没有跨过阎浮无火的可能,严格地说,他和那些昏死在登天路上的失败者没有区别。钩陈天府,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落人话柄。”
“我这个人不擅长与人争辩。”男人面无表情,“你不服,手底下见高低。”
青年转脸看向辰九。
“额,别看我,你自己拿主意。”
辰九连连摆手。
“恩。”
辰十三回头看着男人,慢慢站了起来。
“那就手底下见高低。
嫣红如血,浓黑似墨。
顷刻间,潮水一般汹涌的气势纠结如犬牙交错,剑拔弩张。
“喂。”
低着头的瑶光忽然开口。
两股气势瞬间消散开来。
她脸色有些痛苦的揉着脑袋,好像宿醉。语气中全是不满:
“你们这帮人都死了?一个个的坟头长草了?劝架不会?”
众人默不作声,疤脸男人和辰十三也低垂着眼睛不说话
“十三说的有道理,熬神大炼的规矩没有例外。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
瑶光接着说。
辰十三点了点头,默默离席。
瑶光站起来,拍了拍疤脸男人的肩膀。
“跟我走。”
钩陈府门,皆破列岛旁边。
“那个蓝袍子的看着可眼生,哪里的人?”
“小地方的,叶州人,好像姓方。”
”叶州貌似没有姓方的蓝星来客吧?”
“他这是要开天骄炉?”
“六龙驭日都拓不开他的神炉,我看八九不离十。”
“能开早就开了,衰竭而死还差不多。”
山梯之前,一道黑色墨意拢聚成人形,正是辰十三。
“虽然你可能已经听不见我说的话,但是按照规矩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二审马上就要结束,如果你还不能登上皆破列岛,我就要将你带离,你的二审,宣告失败。”
本来并不指望能听到回答的辰十三伸手抓向方肆,却迎上了一双缓缓睁开,湛然如水的眸子。
“请让一让。”
辰十三深深地看了方肆一眼,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方肆盯着眼前的青铜八角蟠螭纹灯,心中却叹了一口气。
“还是不够,搏一搏吧。”
迈步,前面是不断扭曲膨胀的空气,和那盏升腾着烈焰的八角青铜灯。
方肆脑中的命海翻涌起滔天巨浪,无数颗白色大星被海水搅动得碰撞在一起,血流从方肆的耳朵和鼻子中蜿蜒而流,又马上被蒸腾为淡红色的雾气。
一步,两步……
“那蓝袍子动了!快看。”
“现在才想着动,怕是太晚了,等着被烧成灰吧。”
命海中波澜越发放肆,连方肆修习过其中秘手的,浅蓝色和深蓝色的两颗大星都开始微微颤动,唯有那颗淡黑色大星依然故我。
“快点走啊,走那么慢会死的!’
人群的议论之中,这个高喊出来的声音引起了无数人的侧目。
正是叶语盈。
方肆应该是听见了,抬头看着岛上的女孩,露齿一笑。
“你!”
女孩为之气结,嘴里一阵发苦,几乎要哭出来。
方肆眯起双眼往前走,不算慢,但是也绝对称不上是快。他的鼻端闻到了一股弥漫开来的焦糊味道,双眼的膨胀炙热疼痛感觉也越发强烈。
“这人脑子烧坏了吧,都这时候了,还不紧不慢的。”
有人大声挖苦。也有人迟疑着。
“他好像,快到烈火面前了。”
一股疯狂的死寂之意涤荡着方肆的灵魂,而在这仿佛寂灭一切的无火面前,一股孕育万物的磅礴生命力也跳动着脉搏。
“着!”
方肆睁开双眼直视扭曲的空气中升腾的烈火,猛地冲了过去。
……
人群轰然作响,大概是诸如"过来了“不可思议”,“六品之上”,“天骄炉”等等的话。
方肆箕坐在地上,双手抓进泥土里,皆破列岛的泥土。
他的身后,是那团血红色的阎浮烈火。
叶语盈兴奋跑了过来,刚想说点什么,却敏锐地发觉方肆的脸色并不好看。
“你,你怎么了?”
方肆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这应该是我来到阎浮世界之后,距离拓神炉最近的一次吧。”
叶语盈愣住了,方肆的身后的确没有任何神轮的迹象,她不相信地望向天空。
青莲摇曳,霜月璀璨,黑龙狰狞,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神炉,未拓。
“就在刚才不久,有个人对我说你拥有前所未有的资质,我不以为然,不过现在,我承认我错了。”
辰十三走了过来。
“从来没有人能不依靠神炉,就能直面阎浮然火,也许四大阎州上曾经存在过你这样的人物吧,天骄炉之上,看来真的还有洞天。”
方肆侧脸看着辰十三,他知道这个人话还没有说完。
“但是你的二审,不合格。”
箕坐的方肆的脸上无悲无喜,叶语盈无力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
天灾冢上,凶怪诡绝,某种意义上来讲,如果频死的绝境才能开拓神炉,那么这世上罕有神炉是上天灾冢不能拓开的。
跟着方肆采不死山的那帮虎口里夺食的凶狠少年们,早早就在不死山上拓开了神炉。
但是方肆没有,一次次的险死还生的境遇,让这个温润青年的骨子多出几分不为人知的乖张凶戾,却无法拓开他坚硬如同顽铁的神炉。
天佑曾经笑谈:"神炉要从让人绝望的境遇中开拓,而肆无忌惮的字典里没有绝望两个字。”
可方肆早就知道,情况远不是那么乐观。
当方肆走到登天路上最后一一个台阶前面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
对于别人来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而对他来说,远远不够。
事到如今,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虽然自己准备和推演了快要十年,可直到上天灾冢之前,方肆并没有真的准备将它付诸实践的想法。甚至到了今天,对自己而言,那也是一场赌上性命的豪赌。
“如果我能拓开神炉,是不是就能通过二审。”
方肆轻声问了一句,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汹涌而出。
辰十三盯着方肆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当然没问题。”
方肆闻言,慢慢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回头越过神色冰冷的碎发青年,朝那团阎浮烈火走了过去。
“你想干什么?”
“小腹之下有神炉,神炉是逐荒人用来收纳阎浮然火的所在,神炉不拓,肉身就会在接触阎浮无火的一瞬间化成飞灰。
方肆边走边说,“反过来说,如果我触碰烈火却没有死,神炉自然能够开拓出来。”
方肆的语气很低沉。
他的举动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无异于找死,叶语盈呆呆的看着蓝袍男人的背影,-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也许他真的可以……
“轰!”
神华如剑,激扬的碧色浪花斩断了方肆额前的几根头发。一道深深的壕沟出现在方肆身前。
腰间酒葫芦摇晃,黑发飞扬。
睚眦,瑶光。
“哎,小子,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额。”
方肆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壕沟。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宠儿?”
方肆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你是叶州肆无忌惮,你无数次险死还生,你有天灾冢的奇遇傍身。”
女人言辞如刀。
“你应当是阎浮世界的主角啊,什么四大阎州,三千小世界,早晚要被你踩在脚下,逐荒大圣,罗天帝君,一手抓死一大把。区区阎浮然火,还不是手到擒来。你是这么想的么?”
方肆静静的听着,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叫方肆,不是赵日天。
“那我换个问题好了。作为一个普通人,你拥有什么,成为了逐荒人,你又能得到什么?改变什么?如果你死了,你又失去了什么,这些东西,你真的考虑过么?
方肆看着眼前这个英气勃勃的女人,眼中流露出的莫名的意味。
他眯着眼睛,笑着坐了下来,抬头看着瑶光。
“你信命么?"他问道。
“不信。”
“我信命,我觉得人是争不过命的。”
“哦?"瑶光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方肆抓起一把泥土来。
“我再年轻一些的时候,的确有想豁出性命去达成的夙愿,那个时候的我心里有多发狠,嘴巴就有多发苦。”
“你钟爱的东西,可能对于某一个时代来说一钱不值,它的衰微如同烈火大江无可阻挡。你一生的热爱和坚持,可能连一个体面的谢幕都留不下。这是命数。”
他眯起的眼睛中什么情绪都看不到。
“而重来一世,一切都再不相同,你半生的心血成了让无数人疯狂的瑰宝,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时代。这也是命数。
方肆流露出一一个讽刺的笑。
“这样去看,无论好坏,人的一生总被命数摆弄,它能让你张狂如烈火,也能让你卑微如泥土,求不得,挣不断,甩不脱。
方肆的语气低沉平静,却让人想起阴云密布的天空。他松开手,尘土岑岑而落。那一刻,他的双眼带刀,萧索而倔强。
“可是,人终究不是一粒尘土,人是一颗砂砾。潮水淹没,烈火打磨,殊死不改。人这一生或许无能为力,但不能无所作为。即使被挟裹进命数这头猛兽的嘴里,也要咯一咯它的牙。”
他抬眼看着瑶光。
“你想问的,我还需要回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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