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第三元素第一卷 > 第一卷 第一章 病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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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长江从清晨就一直坐在这里。脊背靠着的光滑的树干,像慈母的胸膛温暖而安详。他只要向前两步,就可以从这陡峭的高崖跳进大海。

    海是墨绿的;刚才还是湛蓝湛蓝的。从记事儿起,他就憧憬大海。孩提时,母亲告诉他:生他的头一天她曾梦见长江,平静的江水看不到边。祖母说:这梦吉利,就叫他长江吧。四岁时,他站在江边上问母亲,这江是最宽的吗?“不,大海才最宽呐。”“那大海为什么是最宽的呢?”他摇着母亲的手问。“长大后你去看看大海……”母亲抚着他的头说。他念大学二年的时候,母亲比父亲晚两个月去世了。他一直没有看过大海。两年前,应老师沈教授邀请,他来到南山市,终于看到了大海。头一次看大海,他简直陶醉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阵风:一忽儿亲抚沁凉的海水,让无边无际的柔情和嬉戏淹没、吞噬自己;一忽儿,滑腻若脂的锦缎般蓝色海水,摩挲着周身肌肤,卷动推送他直向遥远的天际——有几只海鸟儿,或许还有一群鱼儿,伴着他,用声音交流共同的感受,是欢愉,是企盼,是搏击与收获;一忽儿,他升腾,到暖融融太阳底下,云朵白得圣洁,聚拢了又散开,同他共唱一首歌。在这儿看大海,大海永远是平静的,平静得美丽。海与天,给人以感受,由人去遐想。儿时梦想的大海一旦呈现在眼前,便幻现出“心镜”里的映像,——那时候,他心境相当好。在南山市,沈教授领导着京津大学设计研究院的一个分院——南山建筑设计院。因为原来的总工程师移民去了R国,教授请示总院聘他接任总工。令他更为欣喜的是,黎素汶也在这里工作。素汶是他大学的同学,建筑系的。他们有过一段恋情,那是整整八年迷雾般的苦恋……

    海天渐暗。他仍一动不动地靠着光滑的树干。崖下的海水愈加墨绿,从那里映现出一幕幕情景:

    出事啦!在市建委小礼堂,苏副市长表情夸张,言词尖刻:京津设计院在全国享有盛名,建筑界有谁不知道京津院!可我这南山市第一高楼却出了设计事故。京津院设计的高楼,正在倾斜!真棒极了……

    沈教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丢人啦!教授抖动的上身让他明显地感到一种恐惧,一种由极度羞耻而生的恐惧。是的,权威检测机关已明确排除施工方面的原因,设计者的责任无可推诿。他也从未想过推诿。他是总工程师,又是这个项目的设计者和总负责人。那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唯一想到的,是冲上去把苏副市长的话筒敲碎!

    海的远处涌来层层波浪。再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混混沌沌,氤氲升起一种召唤,一种展示,一种寄托……

    “当然,海是最大的……”他笑了笑,一直想着的“死”,使他觉得遥远的回忆那么亲切。“海的阔大与包容,使人从极端的情绪中解脱……”他觉得人的生命真是有趣:当你真的想要结束它的时候,它只把昨天和今天最美好的画面呈现在眼前。他本想重新审视内心世界,看可否有理由不去选择“死”。但他找不到这样的理由。设计事故这奇耻大辱已把他的精神摧垮,他刻骨铭心爱着的素汶,竟然鄙视道:“您居然找不到事故原因,可耻可悲。亏您还是位才华横溢的结构专家!您丢尽了南山院的脸!”他木然地望着她紧蹙的娥眉、大而美的眼睛和红润的双唇。他找过事故原因,可他看不出设计数据有什么不妥之处,施工完全是按着设计进行的,还能怎样解释这次事故呢?她鄙视他的无能!这次事故,给设计院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南山后续的几项大工程设计委托也都撤回。“我去死!我知道,我的命抵不过事故的损失和影响。但我的死可以结束这倒楣的一切!”她先瞪大了眼睛,而后,平静地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摇了摇他。她从未这样。八年交往,她和他最深的接触,只是拉拉手而已。他望着飘然离去的修长而略显单薄的背影,彻底地绝望了:“真是恩赐啦!这算什么?!”

    ……他已经无法理性地思考,只有强烈地渴望。他站起来,稍微摇晃一下身体,向前迈了一步。

    崖下墨绿的海水里倏地闪过几条暗影。昨天夜里,他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素汶,另一封写给教授。他还能记起信的内容。他也想再最后回味一下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和企盼。

    这是写给素汶的信:……我等了你八年。我们本应早就在一起生活。八年间我无数次向你求爱。但你总要我放弃这个想法。我真不懂,你不接纳我,为什么也不接纳别人?你不是独身主义者;有时候,你也渴求异性的爱;你有激情,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八年,我们像在迷雾中交往。你还记得学院大礼堂后面那丛丁香树吗?你穿着白色连衣裙,长发第一次挽到头顶上,平素有些苍白的面颊涨得粉红,从几步远的丛薮中向我扑来。我想紧紧地拥抱你,紧紧的!但你突然在我身边停住了。只把双手放在我的手里!有一次,你那带着温馨气息的朱唇突然凑到我耳边,你说,我们不会生小孩怎么办?我要回答你,你却用手指塞着自己的耳朵跑开了。还有一次,苏秀兰假传圣旨,说系主任找我,骗我到湖边公园跟她散步。回来的时候,在校门口,看到你一闪即逝的身影,我知道你在跟踪我。毕业后,你故意躲着我,但你一直巧妙地打听我的情况。前年我患病住院,你从南山来看我,特意在我沉睡的时候坐到床边,用手指轻柔地抚摸我的脸,你一颗接一颗的眼泪落到我的面颊上。我其实醒着。我不想睁开眼睛。那浓浓的柔情,让我幸福极啦,我怕睁开眼睛它就跑掉。你明明在爱着我,为什么又不肯接纳我?你真是我猜不透的谜!……我告诉你,我要去死。你竟只给我可怜的一点温情,甚至连句劝慰的话都没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把你当作最亲近的人!想不到你也那样冷血!难道人的生命就这样贬值了?它的消亡也不能换来你的一句真情话?!

    起风了。海风蓦地带着巨大的力量把他推了一下。他向后跌坐到地上。他用力紧靠树干,耳边不断响着一句话:京津院设计的高楼要垮塌啦,出了大事故,——钟长江搞的!苏副市长表情夸张的面孔一下大到占满他的视野。他看到每根毛孔都深不可测,有一种力量,吸着他,要把他吸进那恐怖的孔洞里。他抱住树干。不!是树干抱住了他!他稳稳的,什么力量也拉不走他。周围一下又静了下来。风停了。大树变成了教授。他问:我给老师的信看过了吗?教授说:“看过了。你选择了死,这很好。你应该去死。在这南山,我是苏副市长的技术顾问,我的名气大呀。我代表着京津院,在南山苦心孤诣经营咱们的南山院。成就和荣誉来之不易呀。这次事故,给咱们南山院带来没顶之灾,耻辱,绝大的耻辱。只有用死,才能向人们表明我们把声誉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只有用死才能洗刷你和南山院的耻辱!”

    “老师,再没有什么要对学生讲的了吗?”他渴望教授最后再指点迷津,让他大彻大悟地走到另一个世界去。教授摇摇头,笑了。他也笑了。教授也希望他去死,他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对爱情来说,他是个失败者;但对事故来说,他是个胜利者。教授的话总是对的……

    该走了。他跃起身,满怀豪迈的喜悦,从高高的崖顶跳进大海!

    下面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

    先是冰冷的海水激活了他周身的细胞。一种本能,他竭力要使自己尽快浮到水面上去。拼力地挣扎,却毫无用处,他发现自己竟然被挂在木头杆子(他觉得像)上。后背很痛,大概是流血了,那个地方黏糊糊的。他想把自己从挂住的地方摘开,手却触到一个四方金属物。他继续胡乱划动四肢,不知怎么,手又被一只金属环套住。他只好用另一只手和整个身躯拼力使自己摆脱这个困境。

    接着,他感到一个滑腻腻的东西狠狠地蹭了一下他的身体。那东西带着一股冲力很大的水流,把他倒悬在水中。紧接着,一阵沉闷的“嘎吧嘎吧”声,木杆儿折断了,他开始向上浮。他意识到遇上了危险的海洋生物。他拼命向上划,头终于露出水面。一段颜色斑驳的木杆随他漂上来,他把它紧紧搂在双臂底下。海面没有大浪。能看到不远处的海岸。但他感到真正的危险就在脚下,在他周围的海水里。是鲨鱼吗?他不懂,也无须弄懂。他要尽快离开它们。一爿硕大的几近透明的水母从这里游走。身边还有逶迤游动的影子,不是一条,有几条,倏倏地在他周围的水里闪现,激起的水流冲撞着他,有几次他的肉体明显感到被咬噬的剧痛。

    “我会被这些东西吃掉,一口口吃光!”他恐怖地想道。他四处望了望,毫无希望,没有人能救他。

    血大概流得很多。血肉的腥味刺激着他的敌人,它们轮番进攻,攻势愈演愈烈。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左手腕上的金属环还连着那个金属物。他记得在一部书上(记不清是哪一部)写到鲨鱼很害怕一种声音。不能确定后面就是鲨鱼,也不能确定它就害怕那种声音,但这个方法不妨试验一下。环与金属物连着,他设法把金属物拉到两腿之间。接着,便用金属环一次次敲打起那金属物来。

    果然有效!周围静谧了。他抓紧时机,奋力朝岸边游。他拙笨地划动四肢,后面的东西又凶恶地扑上来。他只好再次停下,再次击打那金属物……

    2

    事有凑巧,这天苏秀兰驾车去崑嵛山,想走个近路,没想到在涡涡湾的路边海滩上发现了钟长江。

    钟长江只在医院治疗一天,苏秀兰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腾出三楼给他用。伤不重,那些东西只撕破他身上几处皮肉。她专为他请了护理员,每天早晚来处置伤口。今天他觉得能下床走动了。

    苏秀兰和他是同系同学,毕业后,素汶他们三人同被留校,并同被分配到本校设计研究院总院。素汶的专业是建筑学,他和苏秀兰的专业是建筑结构。素汶到南山院工作的第二年,苏秀兰辞掉工作也到南山市“另辟蹊径”去了。苏秀兰经常使用“另辟蹊径”这个词儿。她说,她偏爱这个词儿,因为这词儿既有内涵,又能代表她的心声。沉寂了几年之后,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打电话,约他到“怡红楼”酒店。“怡红楼”是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似有出处又似无出处,给人以朦朦胧胧的感觉。但有一点,这是很幽静的酒店,出了名的。听说费用高昂,他底确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毅然赴约。论交情,他和她是同学也是朋友,就是说,他有资格去做一次高消费。论感觉,她实际、能干,她美丽多情而又豁达豪放,是个有特色的女人。论感情,他有的时候也很想她,希望品尝爱情的甜蜜。他也想真心和她相处,而忘掉素汶。“我要嫁给你,”她见面第一句话就这样说。她仰脸把披肩长发甩到脑后,顽皮地瞬了瞬眼睛。“本想再等一段时间再告诉你。可我等不及啦!”她面对着他,把双手用力地搭在他的腿上。这是在怡红楼最顶层的丹青阁里,精美装修的墙壁,满目尽是一幅幅竹林,背景是苍黛幽远的群山和小桥、流水、人家。顶棚是蔚蓝的,无数的灯,像满天的星星。脚下是绵软的红地毯,还有闽南的藤竹桌椅茶几。他知道,她是上杭人,自然喜欢南方情调。桌上几样菜肴,也是虾蟹果蔬等清淡小吃。他注视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淡淡地说:“请把茶递给我吧。”“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失望地离开。一杯清香的龙井递给他后,她赌气地坐到远处的藤椅里,慍怒地看着他。他突然感到一阵难堪,“怎么没一点声音,这店?”他讪讪地问。她叹了口气,轻轻说:“到这儿的人,都喜欢这样。否则,这店不准预约。”他理解似地微微一笑。

    同以往一样,那一次也是没有结果的谈话。他和她一直这样。有时,她直截了当要求谈对婚姻对爱情的看法,他总是设法岔开,东拉西扯谈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那次谈话她警告他,他必须认真地考虑和她的关系,若不能把两人的关系朝婚姻方面发展,就干脆不要做朋友了。

    她还告诉他,她现在做房地产生意。她听说,海南的同学刘学君,长沙的校友陆清,做房地产生意破了产,跳了楼。她就不怕,反正自己一无牵挂,干就干个痛快!就是失败,她也不会自杀,不会做刘学君和陆清那样怯懦的失败者。

    刚才躺在床上就觉得中厅那儿有阵阵幽香飘来。他试着走几步。中厅的门虚掩着。他彳亍过去,把门轻轻推开。正对门的墙上,一幅好大的“断桥残荷图”,静寂的西湖,几株凋谢的荷花,夕照下的一隅断桥,让人浮想万千。墙下,高低错落三排花架,摆满了杜鹃;花架一直摆到落地窗下。一色的红杜鹃,花儿正开得艳。花架下面是玛瑙红玻璃砖,铺成新奇的多角形图案。地毯是艳红的。灯饰也都是艳红的。时值盛夏,室内温度湿度宜人,听不到一丝儿电器的嗡嗡声,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里有些不舒服。

    他慢慢转回来,走到卧房的窗前。怡红楼分手后,苏秀兰不再见他。他到南山后,单独接触的机会也不多,她不再给他机会。他看出她恨他。两年来,她几乎音讯皆无。在爱情上,他目前很矛盾。尽管她恨他,他仍然关心她,是从心底里生发的那种关心。以往,他只是喜欢她,喜欢她的才思敏捷,喜欢她的快言快语,喜欢她豁达豪放的真诚,喜欢她无拘无束的情感表达方式。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这一切。她是看得透、摸得着、活生生的女人;这与素汶不同。每当想到她,他总不由自主想到素汶。素汶是一团雾。两个现代女性,不是性格上的大差异,也不是观念上的大差异,是具体女人的差异。在素汶面前,他必须时刻控制自己的情绪,必须小心翼翼地规范自己的言谈举止。他越这样,体内的激情就越要喷发,爱的火焰就燃烧得越炽烈。这在苏秀兰面前是完全没有的。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八年间,一直不能准确地描绘出素汶在他心目中的倩影。“素汶”只是某一个女人的符号,只是一团不明确的美好的记忆。他想,大概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感觉吧。

    不能开窗。透过洁白的窗幔,能看到爬满青藤的院墙和外面的街路、建筑物。他发现,这幢楼房,同南山院只相隔两条街,而且都建在南山的山坡上;这里地势高些,从这儿看,整个南山院一览无余。两年间他一直关心而又想念的秀兰,竟然近在咫尺之间!

    轻轻地敲门声。护理员来给他换药。护理员是位老太,确切一点说,是位老祖母样的主任医师。秀兰说,主任医师姓欧阳,叫晓蕙,给爸爸当保健医生。爸爸在哪儿?秀兰不说了。秀兰还嘱咐他,不要向欧阳医生提问题,不要乱说话。这位老祖母很是和蔼可亲,喜欢说话。“你没事啦,马上又能到海里游泳了。你这个年轻人哪,那么多天然浴场不去,偏偏上‘涡涡湾’。真真儿的冒失啦!”“涡涡湾?”“是呀,这里的渔民都这样叫。原先是个避风港,因为有暗礁有沉船,早就废弃了。”老祖母笑眯眯看着他,脸上露着慈祥的笑容说,“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兰子有眼力!可是兰子很苦哟。没日没夜工作、应酬,回到家,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啦。她很孤单。”老祖母咯咯地笑了,眼神也带出点神秘。“我再告诉你,追兰子的小伙儿不少呢。你可要努力!”她换过药,收拾好药包,又亲昵地抚了一下他的头说:“兰子是个好姑娘。你要多体贴关心她。越是要强的姑娘,越需要体贴和关心。你懂吗?”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目送老祖母走出门。

    老祖母误解了他和秀兰的关系。这些年他们疏远了。想不到秀兰至今还未选择生活伴侣。他心里一阵难受。唉,她也有三十了吧?

    他凝视着窗外。想不到,那儿底确是南山院。站在这里,就像有经验的摄影师选择的最佳视角。那是一幢单独依山而建的阶梯式楼房。离它百余米还有一幢别墅,以前轻易见不到那里的人,不知什么人住着。南山院向阳的门窗几乎都朝着他。门窗的样式与众不同,是凹进去的,外墙的窗套和门楣也不是传统的条或块的那种。精巧轻盈的出入口,像是流动着春意的风,温暖,欢乐,活泼。那斗拱飞檐,又透露出一种家的凝重与征程中的激越情怀。小楼红顶白墙,办公部分的楼门门前,一曲三折的游廊通向左边的平台。这平台确切地说是下面房子的屋顶,上面铺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四周一色雪白的栏杆;前面是悬在半空中的楼梯,可以下到底层设计室和会客厅(兼作小会议室)。平台后面,能看到南山翠绿的果园。另侧,从游廊那儿潺潺流过的小溪,在厚厚的档土墙外,积成小水潭。潭边繁花锦簇,是个修整得非常精致的小花坛。南山院的规划设计和建筑设计都是素汶手笔。素汶是教授的得意门生,能把南山院设计得如此独具风格,教授很有些得意:“我建筑有素汶,结构有长江,南山院不愁没有大发展!”素汶的设计风格确是独具匠心。建筑上完美地体现着中华文化的博大,更揉进了欧式建筑的精华。精妙的是,她把整个建筑出神入化地置于喧嚣闹市和寂寥山林的动与静之间。它既不是唯美主义的画卷,也不是实用主义的蓝图……

    “啊!那是谁?”一个倩影,打断了他的思绪。从悬梯走上来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是素汶?啊,是她!她仍然穿着白色连衣裙,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从那缓缓的脚步和低头沉思的样子,猜得出她一定在想他。他没有告诉她在何时何地用何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对于他的死,她怎么真会无动于衷呢?他想象着她痛苦(为他的死)的神情。而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种情景: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它那睫毛纤长,每当它闪动的时候,睫毛就轻柔地遮盖下来,又轻柔地撩起。细细的眉,弯得也恰到好处,把一双凤眼显得又深又灵秀。黑黑的眼睛,像一泓净水,让人能看到底,清澈、透明、无遮无掩。白净丰腴的面颊泛着新艳的红晕;那红晕潜在细茸茸汗毛底下,像含蓄的早春春晖。那唇是墩厚的,温柔地阖着。她一副纯真、质朴而又娟秀的样子。……他想亲近她,可那眼睛里又生出一种疑虑、忧郁?像一层薄雾漫过湖水,把美好的一切隐藏了起来。她是怎么啦?……

    “我以前也是这样站在这个窗前。”

    不知什么时候秀兰来到他身边。她把一副小巧精致的望远镜送到他手上,又补充说:“用它看得清些。”

    “秀兰,你……”他不知说什么才好,转身躲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有些羞愧。

    秀兰装作没注意他那样子,说:“想回南山院吗?”

    “不。你打个电话,告诉教授,说我已经死了!”他赌气似地说。

    “孩子话。”

    她随即又说:“我不能说你在这儿。电话我已经打过了,告诉教授,你没事儿,不用找你了。”

    “教授说什么?”他望着她。她摇摇头说:“还能说什么!好啦,先别管他们。你必须在这儿住一段时间。你需要很好地恢复。”

    她扶他躺下。

    “秀兰,你去工作吧。别总陪我。刚才我下床走了走,感觉挺好。”他带着歉意说。

    她笑了笑说:“好吧,那我走了。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他点点头。

    3

    从清晨开始,他就不停地拿着望远镜看着南山院。

    想不到小小的望远镜竟如此神奇,它把景物一下拉得那样近。他看到了素汶那底确十分忧郁的样子:眼睛有些肿,像是哭过。她每天早晨都在六点起床,无论冬夏。起床后头一件事就是走过一曲三折的游廊到花坛那儿站一站,做一做晨操,看一看大海。那时,他陪着她,说说天气,工作,新闻,网络,科技等即兴想到的话题。她很喜欢这样的漫谈。有时“漫谈”也会变成“争论”。一次,他把一份杂志登载的国外建筑软件讲给她。听后,她很严肃地说,我知道,还有一篇,也是这个作者,设想建筑设计可以由机器人来做。“这可能吗?”他问。“当然能。人的大脑要用在创造性的工作上。那些基本的和规律性的工作让机器人去做,可以节省我们大量时间嘛,”她说。“但我认为,任何基本的和规律性的工作也不能缺少创造性。”“这和我说的不是一码事。”“怎么不是一码事?譬如你现在操做的CAD,还不是由你大脑指挥?”“岔了。这种辅助设计还不够先进,它要人花掉大量时间去重复操作。你想跳出它的框子,很难。”“可毕竟比手工绘图快呀。”“又岔啦。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跟你说!”她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哈哈大笑,拍手说:“我是故意和你绕着说的!”

    可是现在,她一个人孤单单的,没人陪她说话。望着她,他想大声喊:素汶,我在这里!但不能喊,不能让她知道他在这里,他现在还不能回南山院。他只能这样从望远镜里看着她,看她冷清地踱来踱去,看她索然无趣地顺来路返回,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办公楼门口。她的总师室在楼里。

    他放下望远镜,活动活动发酸的手腕,心里有些怅然。他想到秀兰也曾用望远镜这样看过自己(一定的)。拿着望远镜看自己心爱的人,而不能去贴近和敞开胸怀相爱,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想不到秀兰也和自己一样。这么多年秀兰并没有忘记自己,她仍在想着他呀!

    这几天,秀兰给他带来的东西渐渐堆成了堆。在床头,有本市的日报、晚报,有画册和杂志,有唱片和录像带;在靠床头的地板上,还有一个金属盒。金属盒被擦拭干净,是铜制的,上面锈迹斑斑。他隐约觉得那是他在海里碰到的东西。

    他立即对这个盒子产生了兴趣。在海里,听那敲击声,盒里不像装满了东西,也许是空的。他想打开它看个究竟。可怎么才能打开呢?盒子的六个面光光的,只底面有一浅浅的环形痕迹。他想了想,注意到由链连接的那只金属环(实际是一种不怕海水腐蚀的软金属材料制作的——同金属盒一样)。于是下意识地把那金属环对着环形痕迹,真巧,完全吻合!

    他足足看了十分钟,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出来。他用一只脚踩住那环,整个身体站到了盒子上。咯噔一声,那金属环似乎环沉了一下,他蹬翻了盒子歪倒在床上。他再次看那盒子,竟吃惊地看到那盒子慢慢打开了。

    他冲过去,看到盒里填满一种淡黄色物质。再细看,像是松节油。松节油与金属盒之间隐隐有一道裂隙。他轻轻翻转金属盒,松节油连带一个牛皮纸包,就倒扣在地板上。打开牛皮纸包,看到里面规规整整叠放着几张硬纸,取出后,他小心把它们打开,原来是一份图纸(他看着像),遂粗略地看了看。其中一张,画的是地下的什么洞库。洞库有好几个,由纵横相错的通道连通。图纸是用墨笔画的,显然是徒手画,线条撩草,有几行外文字也勾勾圈圈模糊不清。他有些失望,随手把它丢到床上。

    他百无聊赖地在屋内转了几圈,越发感到心灰意冷。两年前,他还雄心勃勃,企盼跟随教授在南山这个城市干一番事业。这个城市潜在的能量正被发掘,经济在迅速发展,人口在增加,城市规模在扩大。商贾云集之后,就是平地拔起高楼大厦。他本应在这个时候为这个城市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想不到,他反被这个城市抛弃,与沸腾于周遭的生活隔绝,与熟人朋友和心爱的人隔绝。想到这,他感到一股无名怒火燃烧着自己,他觉得自己被这样对待,不公平!

    ……他在望远镜里又看到了素汶。看到她在工作,在他熟悉的机房里工作。那幢本市第一高楼,就是从这机房的电脑中生产出来的。那套图纸无可挑剔。她和他把以往全部经验和心血都倾注在这个项目上了。他实在找不出事故原因。也许应该详详细细对她说明整个设计过程,尽管她的专业不同,但她可以用职业的思维方式帮助他理清头绪,帮助他把事故原因找出来。也许更应该向她倾诉全部苦闷与挣扎,让她真正理解他内心的负罪感。

    望远镜里的她,突然转过头,并且站起身走到窗前。啊,她在朝这边看!她忧郁的眼睛正对着他。也许教授已经告诉她自己在这里。不,秀兰没有说。而且谁也不知道秀兰就住在这里。……他能那样清楚地看到她。她瘦了,病了吗?那么憔悴,那么忧心忡忡。她是在为他的处境担心?还是仍在怨恨他?现在他只能默默地告诉她:他无法承受从天而降的巨大压力,精神垮了,不能理性地对她解释已经发生的一切;但他没有做刘学君和陆清那样怯懦的失败者,他是为捍卫南山院的尊严和一个诚实的设计师的良心,不得不选择如此下策。“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心在颤抖,那望远镜也似有千斤重。

    她身边出现一位老者。是教授。只几天功夫,教授的头发白了许多,很疲惫的样子。才五十几岁年纪,怎么一下变成了孱弱的小老头儿!他心里不由一阵酸楚。出事的前一天,教授和他做过长谈。教授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权威检测机关竟用数学上的“排除法”,说施工、勘查方面都没有问题,那就是设计上的问题。教授说,这不公平,他们有“设计事故数据报告”吗?他知道不会有什么“数据报告”。他反复核对过亲手写下的计算数据,没有任何违犯设计规范的问题,即便是权威机关,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教授最后说,他们为什么不先审查设计图纸?“审图办”在施工前已经审查过图纸。按他们的逻辑,设计没有问题,就应该是施工方的责任了吗?谁把问题带入这个怪圈?他认同教授的看法。总会有一方是“肇事者”,谁都会这么认为。

    他昏昏然,似乎天已暗下来,似乎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此时,他的目光停在那张图纸上。起初,那目光还是漫不经心的。过了一会,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他跳下床,伏到图纸上认真地看了起来。他越看越紧张,越兴奋,终于大声喊了出来:“找到了,找到啦!”他急急地把其余几张图纸资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这就是本市的工程档案。时间是1854年6月24日。档案员的名字是看不清了。尽管年代久远,但图纸资料保存完整无缺。从方位上看,本市第一高楼就建在这个地下工程上面。真是这吗?……噢!这就是造成高楼事故的直接原因哪!

    他迅速取来比例尺计算器之类的工具,这在秀兰的房间里很容易找到。只一刻功夫,几个关键数据就写在纸上了。当把密密麻麻计算公式和计算过程又认真看了一遍之后,他抑制不住兴奋,跳起来喊:“果真是这样!果真是这样!”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呀,要马上告诉教授告诉素汶啊!

    就在这时候秀兰走进来。

    “秀兰,告诉你……”他突然住口。他见到了一位陌生人。

    秀兰的身后是个年轻人。

    “你这是……”秀兰有些吃惊地看着满屋狼藉和他那兴奋的样子。

    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

    “快躺到床上去,”秀兰说着扶他上床躺下,又麻利地清理了房间散乱杂物。“你这个大孩子,总躺不住。徐医生来看你了。”

    徐医生白白净净,细眉秀目,很漂亮,他说:“感觉怎么样?我们谈谈好吗?”

    他看了年轻人一眼,随即又闭上眼睛。医生都这样和蔼可亲,“老祖母”也这样。他想,谈什么?他是病人吗?秀兰你搞什么鬼,原想说说也就罢了,你倒真把我当成了病人啊!

    “我是苏总经理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我想,朋友间应该无话不谈。我们随便谈。你的心情好吗?你现在想什么?说出来心里能好受一些。……”好听的男中音,像相识已久的老朋友那样,感情真挚。

    他想,这位漂亮的医生肯定是位出色的心理咨询专家。他差一点愿意攀谈了,心里那么多委屈和苦闷,真想一下子都倒出来。但他不能。他不是病人。尽管心存对医生对秀兰的感激,却也不能不紧闭双目拒绝合作。

    徐医生随苏秀兰从钟长江那儿出来,到了二楼客厅。

    “玉生,你看他情况怎么样?”她急切地问。

    “不太要紧。我想,他应该见一见黎素汶。是叫黎素汶吧?”徐医生说。

    她转过身,走到墙角别致的玻璃巴台那儿。好一会儿,她用托盘端来两杯冰水,还有几听饮料。她递给他一杯水,轻声问:“为什么?”

    “我想……”

    “你总是‘我想’,‘我想’!能不能痛快说出你要说什么?”秀兰嗔怒地微微涨红着脸问。

    他吃惊地看着她。这句口头语是他在大学读书时形成的,许多同学都说这口头语从他嘴里讲出来特别有风度。跟秀兰相处多年,虽然她没有像同学一样欣赏这个口头语,但也没表示过反感。今天她这是怎么了?他满心不快,却忍住了。“他不讲话,我没法儿引导。看得出刚才他想要跟你说什么。就是说他大脑是兴奋的。后来不讲话,是自我抑制。说明他意识比较清醒。我……”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要让他讲话,只有他最亲近的人在身边才行。另外,这种患者,应该立即让他去做一件概念全新的事。新鲜的感觉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有利于对他的治疗。”

    玉生的话她相信。她知道长江心里想着素汶。起初,玉生就不同意把长江关在屋子里。玉生的意思是让素汶陪长江住进精神病医院。她觉得那样太残忍,对长江对素汶都太残忍。她太了解长江了。在读大学的时候,长江所表现的出类拔萃和好为人先的劲头都多少带点神经质。眼下长江因情绪强烈波动,出现了精神方面问题,有自杀的念头也不令她十分惊讶。可长江并没到非住院不行的地步呀。这几天陪着他,几乎无话不谈,她觉得长江的精神状态没有那么糟糕。若要长江住进精神病医院,倒怕真会把他搞成了精神病呢!长江爱素汶,有目共睹。至于素汶对长江的态度,她实在感到气愤:都谈了八年,像抗战一样艰苦。你告诉人家呀。爱则爱,不爱则不爱,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何苦把大家都耽误了!对长江没骨头架子的劲儿,她也感到可气:人家不答应你就算了么。天崖何处无芳草?何苦把自己搞得死去活来!可是,生气归生气。冷静下来,她设身处地为长江想到更深一层:这么多年,自己对长江的感情不也是无法割舍吗?爱一个人真难!难不在得到对方,难在舍弃,舍弃内心真挚的情感。在怡红楼她决意给长江下了最后通谍。那时候她简直被长江故意东拉西扯地敷衍气得冒烟儿!以至后来一想到他就恨得心头突突跳。她几近疯狂地工作,为的是避免常去想他。几年内,疯狂地工作使她的公司越办越大,但男朋友只剩下徐玉生一个。面对徐玉生,她一万次地想:玉生比长江好吗?她知道不能这样比,但总又自觉不自觉去比。她觉得玉生优点也不少,将来也能是个好丈夫。可对玉生总爱不起来。一想到这个,她就烦躁。长江的出现,对她无疑是天赐良机。一则,觉得这次如果得不到长江,那她就永远得不到长江了,她怎么会放弃这次机遇呢。另则,长江的病,也是因素汶而生,仅从治病这点,她也愿意替代素汶,即便是无谓的付出,也愿意,只要长江能好起来。

    “长江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让素汶来。理由很简单:他一天天好起来了。”她终于明白无误地告诉玉生。

    “我是医生,”玉生尽力把语调放得平缓。

    “可我有我的道理。”

    “你的道理是感情用事,”玉生有些忍俊不住。秀兰从不隐瞒对长江的感情。她一直都把“长江”这两个字挂在嘴边,这让他非常难受。

    “就算感情用事又怎么样?”她被他的话深深地刺痛。

    他坐不住了。他的声音也随着高起来:“我想,你是旧情未断。我想,你是昏了头。我想……”

    “好,好,好!算你说对了。那你给我马上走。走!”她怒不可遏地转身推他到门前,拉开门,喊道:“你就回去接着想吧!”

    他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却关上门,故意做出悠然的满不在乎的样子坐进沙发,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她。

    “你为什么不走?!快走!”她怒气未减,继续喊道。

    他兀自拿起水杯,轻轻呷了几口。又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巴。等到她不再喊了,才慢悠悠说道:

    “我们相处几年啦?你不该这样待我。我……我是真心爱你的呀!那个人底确患有精神病。你不能和一个精神病人住在一起。”

    她瞪着他,咬着双唇,不吭一声。

    “他爱的是黎素汶呀!对一个精神病人来说,爱的对象是不能改变的。他不会爱你。你有自己的事业;事业需要你。而他只会给你带来麻烦,会伤害你的事业。”

    她仍紧咬双唇,但抖动的身体似乎已无法控制。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快滚!”

    他脸部肌肉轻轻抖了抖,站起身,猛地用双臂紧紧箍住她。他是被激怒了。他想不出,为什么只三言两语,她就如此恼怒?!也是因为觉得现在他的地位很危难,他意识到可能会失掉她,他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

    秀兰也没料到他竟会有这样粗暴的举动,脑子里突然空空如也。极度的羞恼和愤怒搞得她几乎晕眩过去,她拼命用头撞他,用牙咬他。他也一下变得疯狂起来,竟然扯下她的衣裤,把她压倒在地毯上。野蛮的冲动和欲望,使他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他只想用蛮力占有她,只想以此讨回对她付出的真情。……

    很响的一声“叭”!那个用来端茶水的托盘重重砸在徐玉生的身上,接着冰块水杯噼噼啪啪没头没脑地落下来。没等徐玉生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就被拎了起来,随即头前脚后被拉出房门,拉下楼梯,拉到楼下,又拉到大街上。

    钟长江也搞不清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他轻蔑地看了一眼还在发懵的徐玉生,狠狠地啐了一口,把随手抓来的衣裤丢到外面,转身走进楼里。秀兰还躺在那里。

    秀兰一动不动。散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那双好看的眼睛注视着他。他也一下子像塑像一样凝固在她身旁。厅内灯光十分柔和,她像一幅精美绝伦的油画,把异性全部的引力释放出来。那双眼睛带着鼓励,拉他靠近,靠近,再靠近。他浑身颤栗,任凭她扳着他与她亲近。那温馨的气味和凉丝丝的触感使他如醉如痴。他一下子冲动起来,紧紧搂抱着她,相拥着……。多少次憧憬多少次渴求都在这一瞬间成为现实。虽说两性间的爱决不是单纯的性爱,但在她看来,以爱情为基础的性爱才是最美妙的;体验性生活,是本能,也是权力,女人和男人一样。和秀兰做爱,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对他来说,那只是想一想而已。要他真的去同一个女人做爱,他可要鼓起绝大勇气。那种放肆,只能发生在相亲相爱的男人和女人之间。那是一种神圣的行为,只能是心与心的碰撞派生出来的,是感情所导致的水到渠成。现在进行的事儿,他原本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先是听到秀兰的喊声。从三楼下来看到徐玉生野蛮地压在秀兰身上。再下去就是把那个浑球抛到街上。接下去看到秀兰那美丽的裸体油画。再接下去,就是一种神秘的引力驱使他同她融合在一起。他像拎小鸡一样把徐玉生抛到外面,也像雄狮一样同秀兰做爱。整个过程如高山流水自然顺畅。

    看到软垫上落下几朵红云。“这是我的第一次,”她蓦地露出羞赧而幸福的笑脸。他充满怜爱地看着她。“你一直在等我?”他问。她点点头。他抚摸着她唇上几块青紫的印记:“这是怎么了?”“我恨他。牙咬的。”她看到地上徐玉生的内裤,又说:“快把那个东西扔到垃圾桶去!”

    她让他躺在自己的胸脯上,深情地说:“女人的爱和恨很可怕,是吗?你千万别这么想。你只要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就够了。”

    4

    几乎一个整天秀兰和长江都呆在家里。一向喜好整洁的秀兰也不在意房间凌乱了。床罩被掀翻。蔚蓝的枕巾半搭在软枕上,露出印制的美人头。古典派夸张的美人秀目调皮地看着那粉红的胸衣、绛紫的内裤和地毯上乱扔的图纸资料比例尺计算器之类的东西。她和他都光着身子。不知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觉得这样的情形不会再有,她和他这样的欢乐、这样任性地放纵不会再有。

    “咱们抓阙哦?”她问。

    “什么?”他反问。

    “穿不穿衣裳啊?”

    “不穿怎么行!”

    “不。抓阙哦。”

    “那好吧。”

    “还是扔硬币的好。”

    说着,她找来一元镍币,在手中攥了一会儿。“扔啦?”她问他。他笑着看她。“正面是穿。好吧?”他还是笑着看她。她把镍币抛起来。

    “是反面吧?你来看!”她高声说。

    他伸过头,看了看,诚实地说:“是不穿。怎么办?”

    她没有回答,光身俯在那些图纸资料上认真地看起来。他的想法,她搞清了。他是想用这些图纸资料证明他没有错。问题在于这些资料的可靠性。目前的局面十分不妙,市建委已发了对南山院的设计事故通报,舆论所向已成定局,有谁再会相信他?再说,这一百多年前的图纸资料来自何处,那些地下工程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长江,这些地下工程存在的真实性对我们至关重要。”她伸展躯体躺在地毯上说,“我们还要搞清这些工程的用途、结构形式及其确切位置。”

    他看着她美丽的裸体,看着她从今晨就变得十分新艳的面颊,思索一会儿,说:“这可难了。这事政府不支持是办不到的。政府能支持我们吗?”

    “如果我们能找到图纸的出处,向政府说明有这样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们要建设这个城市,房子却建在这些地下工程之上,不弄清这些地下工程是什么怎么行?已经出了一个高楼事故,难道还嫌不够?那样,政府就会考虑解决这个问题。”

    “图纸的出处在哪里?到档案馆检索怎么样?”他建议道。

    “可以试一试。到哪个档案馆检索呢?我们可以先想象一下!”她眯缝起眼睛来,平躺着。

    他看着她,冲动起来。他凑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就和她紧紧搂在一起。

    “嗨!你这个大孩子,不可以的,”她拍了拍他笑道。

    “我是个贪吃的小猫!”他兴奋地一下伏在她的身上。她摇摇头,轻轻但坚决地把他推下。

    她翻过身,左右摇晃着脑袋,长长地叹息一声:“好温馨哪!”

    “什么?”他问,他还在想着昨晚的事,她那么疯,像要把他吃掉。她面带微笑,用眼睛示意他看看四周。外面正值黄昏。夕阳透过窗纱,那蔚蓝的天棚,那墙上竹林丹青,那小桥流水,还有凌乱的床和裸体的人,都被朦胧的红光笼罩着。这景象这氛围把他唤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迷惘地望着她,抚摸她俊秀的脸蛋匀称的腰肢,觉得无限惬意和满足。

    “让我们想象那沉船是怎么回事……”她说。

    “总不会是当地的渔船吧,”他说。“渔船上怎么会有那只盒子?”

    “也许是商船。可船上的人带那图纸干什么?”她连连说,“不行,不行,现在不行,没灵感。我们洗个澡吧!”这样笑着说,却仍躺着不动。

    望着小巧玲珑的她,他俯身把双臂伸过她身下,轻轻把她抱起来。她弯臂勾着他的脖子,不停地亲吻他。来到浴间门前,她伸手按下门边的开关。灯亮起来,随即听到水流翻滚的冲激声。他微微一怔,但立刻释然:原以为来到户外,其实这里不过是十几平方米的浴间,只是精美的彩色喷涂和光电效应欺骗了人的视觉,——林间小路旁那天然理石砌筑的浴池正在泛涌着水浪。他要放下她。“不。”她勾紧他,仅一只脚落地,“我们一起跳下去。”“那会弄伤我们。”“对。让我们在幸福的时刻结束生命不是最好的吗?我现在非常幸福。我担心以后你不再爱我。”“那怎么可能呢!”他也相当认真地说:“我起誓!”“不搞那玩艺儿!”她兀自叹息一下,但立刻又高兴起来:“来吧,大孩子!我们跳下去吧!”

    只要位置选择好,池内水流就会从你身前身后有力地冲激开去。他靠在池边,一面让温热的水流冲击着,一面环望四周。这浴间直接连着卧室。如果说卧室里充满南国情调,那这里则是北国之春了。因为没有窗,三面墙上的翠绿松涛连绵不断,展现出无垠的空间。蓝天白云也把无限纯洁与美好的情愫撒向大地。芳草地上红的、黄的、粉的、白的点点小花儿在他眼前含苞待放。“这儿真好……”他说,“秀兰,这个环境里,身心都可以很好地休息。”

    “还可以净化灵魂,只要你想。”她划着水来到他身边,说,“我常在这里想事情。现在就想想图纸的事儿吧。”

    “是啊。那些地下洞库是做用什么的?那船,想象那船上的人,带着那图干什么?”他问。

    “也许图上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譬如,用那图查找洞库的出入口在哪里?没想到,他们遇上了大风浪,船撞在暗礁上,沉到了海底。”她说。

    “想象合理。不这样想,就没办法解释那盒子挂在桅杆上。”

    “那盒子挂在桅杆上?为什么那样?”她惊奇地问。

    “当然是船长的决定了。他相信会有人来找他们,所以把非常重要的金属盒挂在最容易发现的地方了。”

    “最容易发现的地方就是船的桅杆了。这么说,你是被桅杆挂住了?船就在你脚下吗?”她疑惑地看着他。又觉得这个想法很新奇;但却很自然、很正常。

    “我怎么会看到船呢!多亏那段木头杆子救了我,否则……也许,真会看到那沉船了。”

    “哦,也许我不该这么问。可是,你确定那是木桅杆吗?”她又疑惑地问。

    “它跟我一同漂上来。我把它紧紧搂在双臂底下,它浮力很大,它的颜色斑驳不清,但确实是漂上来的一段木桅杆。”

    “但历经百年,木桅杆怎么可能不烂掉?”她问。

    “这是可以理解的物理化学现象。木桅杆表面颜色斑驳,也没有很多海洋赘生物,只能说明它所处的位置特殊,和它表面经过了特殊处理。你不要忘了,我国打捞过沉没海底八百多年的古船,船体木质坚硬基本没有被海水腐蚀,依然保存完好。据专家说,是因为采用了我国传统的桐油及油漆封护技术,才这样的……”

    这是事实。长江不仅记忆清楚,思维也很敏捷,说明他的病正在好转。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她怎么只想到了木船桅杆没想到那个至关重要的金属盒呢?!金属盒里的松节油显然是防水用的,但也起到了防止风化和海水腐蚀作用。据说油画家利用松节油稀释颜料,那样的画作一二百年也不会风化。可图纸就不同了。尽管图纸严格密封在大海里的特殊的金属盒里,可风化作用是与日俱增的,谁知道图纸已经风化到了什么程度?长江是病人,可能想不到。可她是思维正常的工程师呀,怎么能如此无知地随便把图纸丢在床上呢?

    她想立即去把图纸资料重新按原样装进金属盒里,却强忍住了。她不能在长江面前显出一丝慌张,那会引起长江担心的。再说,完全风化也不会在这一时半时立刻发生。于是她又按长江的思路问道:

    “不过,一百多年过去了,怎么没人来找呢?是没找到,还是那图纸对别人已经不重要?”

    “这要看那些洞库是干什么用的。也许那里已经废弃了,不再被感兴趣了。”

    “或许那是个非同寻常的洞库;我觉得叫地下洞库或者海底洞库贴切些。只是因为某一偶然的原因,那些洞库以及那条船被人们遗忘了,”她说。她实在想不出一个经得住推敲的看法。

    “算了,算了,我们不猜谜了,”他有些不耐烦起来。

    披上浴衣后,她让长江随便活动一下,自己悄悄回到房间处理那些图纸资料。

    一天一夜的放纵,并未感到怎样疲倦,——她为长江准备了一顿丰盛晚餐。餐桌临时摆在那幅“断桥残荷图”下的花架前面。她像变戏法似的,只一会儿功夫,几样精美的小吃和红红绿绿的酒水饮料就摆到了他面前。

    这次不是上回在怡红楼点要的虾蟹果蔬了。一碟鸡丝黄花,一碟酸菜拉皮,这两样凉拌的;还有一碟兔肉鲜蘑,一碟红烧里脊,刚从微波炉里取出来,香气四溢。这四样菜都是他十分喜爱的家乡菜。他家乡在东北,出生在吉林,长在长春。长春是个文化城,他的家也是个文化人家庭。父亲是电影厂的编剧,母亲是图书馆的馆员。几乎北方人的面貌特征他都具有:高大的骨架,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浓发粗眉。此外,文静的神情,秀气的大眼睛和时不时露出笑意的墩厚双唇,这一切展示出一种独立的气质,——只有他才有的气质。此时她故意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轻轻地问:

    “先生,还满意吗?”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也故意板面孔,拉着长音说:“苏小姐——,这样好看好吃的菜——,我好久没见了呀。家——乡——菜啊——啊!”终于,他和她忍俊不住,拍手大笑起来。

    “这酸菜腌制的和冬天一样好,”他由衷地说。“你是怎样做的呢?还有红烧里脊,这个菜就是我们东北人也难做得这样好。闻一闻香味,真像回到了家。”

    她高兴他这样夸她,脸上一副得意的样子:“那就品尝一下家乡风味吧。喝葡萄酒吗?”

    “就喝葡萄酒。”他倒了两杯红葡萄酒,轻轻递给她一杯。望着晶莹剔透的高脚杯,想到他应该说点什么。她也在期待地望着他。她那幽幽的深邃的眼睛里,那红红的青春焕发的脸上,洋溢着特别充实的满足和幸福的喜悦。

    “如果此时此刻我对你说一些感激之类动听的话,那你准会认为我肤浅无聊,”他说。“我想说,我真的爱你。我正式向你求婚。”

    她微微笑着,注视着他。

    “但我更想换一种方式坦白心迹,”他又真诚地补充说。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忘掉素汶。”

    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以至于脸上仍带着微笑。她举起杯,说:

    “先乾了这杯酒哦。”

    “为了忘掉!”他一饮而尽。

    “不是忘掉。”她恳切地说,“忘是忘不掉的。只有选择,选择素汶还是我?”

    “可我已经选择了呀!”他急急地说。

    “你这个性急的大孩子!”她叹息了一下,接着说,“你以这样坦白的方式说这些,女孩子会受宠若惊的。”

    “真的吗?”

    “一点不假。可女孩子到底与男孩子不同,她会陶醉在幸福中永远不再醒过来。”

    “你是这样吗?”

    “应该是。可我不是。”

    “为什么?”他一时弄不懂她的话。

    “不为什么。”她把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长江,本来我还要留你住一段时间。现在看你精神好多了。还有,你要把那些图纸资料的事告诉教授,为南山院洗清罪名。所以,你明天就回南山院。教授和素汶他们都很惦念你。你现在这样,我也放心啦。”

    “我相信你一定能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有我,还有教授素汶他们,都和你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住,却尽量做出笑脸,尽量笑得自然。“鼓起勇气,重新生活。我相信从前那个英气勃勃的大孩子……一定能重新站在我面前。”

    秀兰忍痛割爱,强迫长江回到素汶身边。她没有把全部理由都告诉长江,就像有些事情不能告诉父亲一样。长江养病这几天,父亲曾经回来过一次。父亲要见长江,被她婉言拒绝了。她不想让父亲误解她和长江的关系。不过那天父亲对她发了脾气,不是因为她拒绝父亲见长江,而是因为她想要父亲帮她把“长江的发现”披露给媒体。可父亲说,作为他的女儿,绝不可以卷入当下的“这场风波”!长江的发现是揭露高楼事故真相的有力证据,何谈卷入风波?她据理力争,惹得父亲饭也没吃好,撂下碗筷拂袖而去。这是她从记事儿起第一次见父亲发这样大的脾气。她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遂赌气把自己同长江反锁在房间里,直到长江离去。

    父亲说的“这场风波”,其实南山人都觉得很蹊跷。但谁也说不清南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几天前去建委办事遇到了教授,教授还特意跟她说,这事很可能跟南山院的设计事故有关。究竟为什么有关,教授却没明确说,似乎对此颇有些讳莫如深。苏秀兰从来不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放在心上。那些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事情还处理不完呢。钟长江发现的历史遗留洞库有据可查,那些图纸资料完整无缺;钟长江采用的计算公式和计算过程,她也反复认真地核对过。所有这些摆明了林华大厦就是建在这个地下洞库之上。这是南山城市建设必须排除的最糟糕的隐患,应该引起政府关注,——从这个意义上说,“长江的发现”,需要媒体披露,越快越好!此时的苏秀兰仍满怀信心。一方面是父女亲情使她对前景抱有幻想,希望父亲能回心转意;另方面她还想走访有关部门,自己去争取支持和帮助。毕竟她做的事情是正当的,毕竟她对父亲和政府有关部门的工作状态是了解的。然而,她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都那样出乎她的意料。这迫使她为救长江救南山院、也为正义的伸张,不得不铤而走险。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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