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
战场并不一定都是在荒野,战场也不定都是漫天黄沙。
但只要是战场就一定会流血。
血。
载宁眼前正流淌着无数的鲜血,纵然他已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可当他拿起一杆长长的枪射出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人的生命原来可以这么渺小。
“砰”!又一人应声倒下。
载宁看了看那人的尸体,那人身上没有像样的防具。
他的防具就是用麻绳串着一堆草做成的!
他手中的武器,他用来在战场上拼杀的武器!他用来作为生命的赌注的武器!居然只是一个用来翻地的耙子。
“这就是战争吗?”载宁心想。
远远望去,城巷内,又是一轮火光。
那是清军的枪炮所发出的火光。
“如果这就是战争,那么战争的胜利未免也太容易了。”载宁心想。
载宁侧过头看了眼马上的阿玛。
奕辰骑着的是匹黑骢大马,那是来自西域的宝马。他正眼神中满是骄傲地看着他的军队击溃万德明的叛军。
“啊啊啊!”远方,炮火声后,又是一阵凄惨的悲鸣。
载宁再也忍不住了,他翻身下马,沉沉地低下了头,躬身道:“阿玛...咱们撤军吧。”
奕辰眼角的皱纹,此时仿佛皱成了一团,载宁自然没有看见。
奕辰道:“阵前言撤军,你说是个什么罪?”
他的问话没有感情,载宁甚至听不出他究竟有没有生气,越是这样,载宁越是害怕,他的手中已是冷汗涔涔。
载宁回道:“临阵撤军,动摇军心,理当问斩。”
奕辰冷哼了一声,道:“你既知如此,为何还...”
他话还没说完,载宁已激动道:“阿玛!您也知道,这根本不是战争!这是场屠杀!”
狂风吹过,似真的卷起了一缕黄沙。
黄沙中,只听奕辰怒道:“他们是逆贼,是叛军!是要推翻皇上、是要杀了我们的人!你倒好,开始同情起敌人来了?”
载宁低着的头似乎都快挨到地上了。
奕辰不再看他,只扯过头轻声说道:“你要知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你,对敌人,切不可有怜悯之心。”
骑着一匹青骢马的刘清远此时在旁边打哈哈道:“是啊宁弟,世伯说的没错,你还小,有些事不太懂,没关系的,等我们把这这躲在县城里的叛军全部杀了就去喝庆功酒。”
奕辰笑道:“不错!打仗正是要有这等必胜决心!众将士听令,给我冲!取万德明首级者赏金千两,封千户侯!”
“冲啊!!!”
杀声震天。
载宁连忙上马跟上大军,刘清远还算是个好兄弟,正持着缰绳等他。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的杀声震天,到了这里,任谁都不会再喊。
这里是一堆死人和活人掺杂在一起的地方。
奕辰四处观望,见这里四周都是房屋。
方才清军一阵冲杀,杀敌无数,却没有万德明的身影。
奕辰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场景,他运足了内力,连声喊道:“撤!快撤!”
只是他声音刚出,跟着四周也开始声音大作。
先是身后,只见数丛铁刀架从两边架出,正好挡在撤退的道路上。
酒。
酒撒在了刀架上。
火箭。
无数火箭从房屋内射出,火架燃烧了起来,烈焰飞腾,退路已绝。
同时又是酒和火箭同时落到了正处在中心的清军脚下。
顿时火光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里瞬间成了活人与死人的焚烧炉。
载宁心知中了万德明的火攻之计了!
原来之前他们的行为,都是为了这个计划的成功!
这是多么肤浅的战术,却偏偏这么管用!
因为没有人会怀疑叛军的愚蠢,他们从来就是一盘散沙似的。然而这次,却是万德明的计划。
“嗖!”
一根箭羽划过,载宁见身畔的刘清远已落马,摔在了地上。
载宁见他嘴巴在动,似乎在说什么,可是战场上几千张嘴巴都在动,谁能听得清谁?
只听“嗖”一声,又一支箭穿过,落到载宁身上,载宁感到一股冲劲,他拔出箭,又是银鳞软猬保护了自己。
“阿玛在哪呢?他有没有事呢?”载宁心想。
眼前一片混乱,除了火光与惨叫,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都听不见。
光是这浓烟与高温就足够致人于死命。
这时,房屋上一道影子,他竟然在房屋上跑!
影子很快,太快!谁都不会注意到他。
倏然间,影子已落到载宁身旁,那人不是奕辰还是谁?
载宁差点没激动得流泪。
奕辰一把抓住载宁,已飞身出去。载宁喊道:“清远哥还在那!”
奕辰道:“不能管了!”
载宁哑然。他看着眼下,刘清远的影子渐渐被火光吞噬了。
一处荒野。
这里寂寥无人。只有几处烧焦的树桩,一口枯井,两个人。
奕辰与载宁。
这里已是县城两里地之外了。
载宁坐在地上,使劲想哭,却发现挤不出眼泪。
可能是刚才的火太大,眼泪在泪腺里时就被蒸发了吧。
枯井边,奕辰道:“宁儿,你怕吗?”
载宁心里是很害怕的。但他摇了摇头,道:“不怕。”
奕辰道:“不必掩饰,害怕就是害怕,我也很害怕。”
载宁犹豫了一下,问道:“阿玛也怕死吗?”
奕辰道:“我不怕死。”
载宁道:“那阿玛你怕的是什么?”
奕辰居然笑了,他笑着道:“你会明白的,以后。”
载宁也笑了,不知为何而笑。
不过一个人死里逃生,笑一笑又何妨呢?
载宁忽然想起了刘叔叔、刘清远、伯彦舅。
载宁问道:“他们会没事的吧?”
奕辰皱了皱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人各有命,他们能为了大清战死沙场,这一生也不算白走了。”
为了大清。
为了大清,多少人付出了生命。
“为了大清...”
载宁沉默了。
“如果说,为了自己呢?”载宁喃喃道。
奕辰道:“为了自己,那是没有信仰的人。”
载宁没想到奕辰听到了自己的话。
奕辰接着道:“生命本是渺小的,但如果一个人的生命是为了一些被赋予了特殊含义的东西而付出时,那么那个人的生命也就升华了。”
载宁道:“具体来说是什么呢?”
奕辰道:“那就很多了...宗教也好,国家也好...宁儿,你不必伤感,他们虽死,他们也会被赋予最高的荣誉,因为,他们是为了大清而死!就像你的外公那样。”
载宁道:“那么那些普通的兵士呢?”
那些普通的兵士呢?
他们不也是为了大清而死吗?他们又得到了什么?
这回,奕辰沉默了。
沉默,不一定代表不会回答,还有可能是不想回答。
远方的地面上飘来一道影子。
那是道很长的影子,又瘦又长,像个稻草人。
载宁一看就知道,那是万德明。
万德明怎么会过来?
他难道要赶尽杀绝?
可影子就一道,就万德明一人,难道他有自信一人就打赢了阿玛?
载宁心里无数念头攒动。
奕辰的身子早就离开了原地,半空中,无数掌风已朝着万德明击去。
万德明伸掌硬抗!
双掌相触,一时不分高下。
奕辰心道:“好一个万德明!”他掌力微增,万德明后退几步,再增,万德明嘴角流出了血,再运一口真力,流至掌心,万德明已飞了出去。
他一飞飞出几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万德明呕出了几大口血,他擦干嘴角的血,又站了起来。
头顶上,奕辰的手掌已劈落下来。
只需他手掌落下,万德明立时死去无疑。
“阿玛!住手啊!”载宁喊出了声。
万德明已闭目等死,他听到载宁的声音,嘴角露出了微笑。同时,已架在他头顶的掌风也停了。
奕辰道:“宁儿,莫忘了你刘叔叔他们的仇,你不应该还惦记着这老贼的好。”
载宁心里一惊,道:“什...什么好?”
奕辰道:“他教你擒龙掌,算不得好?”
载宁已惊得说不出话,他不知道阿玛究竟如何知道。
奕辰道:“那灰袍人的手不就是你用万德明教你的擒龙掌扭断的?”
万德明道:“奕辰鞑子果然眼力不错,还记得老夫的擒龙掌!”
奕辰笑道:“十几年吃过你这一招的亏,怎会不记得?只不过你这功夫未免太不入流。”
万德明道:“怎么不入流?”
奕辰笑道:“别的武功都是拼的都是实力,而擒龙掌与人交锋却似乎刻意回避锋芒,只抓人软肋,你说,这能算入流?”
万德明笑了,道:“不抓人软肋,难道还硬接敌人一招不成?”
奕辰也笑了,道:“阁下方才不就硬接我一招吗?”
万德明道:“那是阁下武功好,我实在找不到你破绽。”
奕辰道:“你既然来送死,也怪不得别人了。”
载宁道:“阿玛,算了,放师傅一条命吧。”
奕辰怒道:“他害你刘叔,你还叫他师傅?”
载宁道:“刀剑无眼,何况战场上呢?”
说完,载宁已跪倒在奕辰面前,道:“载宁一生别无所求,但求阿玛饶了师傅一命,师傅曾与我有不杀之恩与传授武功之恩,这算是我报答他的恩情了,只要阿玛饶他一命,从此我与他划清界限,再无瓜葛!”
天暗了下来,已经黄昏却不见夕阳。
奕辰看着载宁,叹了口气,终于缓缓开口道道:“任性也仅此一次,阿玛答应你放他走,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
“只是贼人之心不可知?”
这句话不是奕辰说的,也不是载宁说的,却是万德明说的。
刀。
一把明晃晃的刀从奕辰的胸口刺了出来。
刀,就在载宁面前,还在滴血。
载宁认得这把刀!这是万德明用来杀鸟时用的那把。
奕辰身子不动,他扶起了载宁,用温柔的眼睛看着载宁,也温柔地道:“对,贼人之心不可知,宁儿,你要记住了。”
咔一声,刀拔出,奕辰也倒了下去,载宁看着他倒在自己面前。
血流满地。
这一刀也仿佛要把载宁的心也扎碎。
载宁的双目冒出了火!他还略显稚嫩嗓音发出了悲愤的怒吼:“万德明!!!”
万德明插回了还满是鲜血的刀,悠然道:“好徒儿,果然没让我为师失望。”
这原来都是万德明计划好的!就像他把清军引入他的包围那般!
载宁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
他居然会同情敌人,居然会相信万德明!
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傻子,万德明,他借自己的手除掉了阿玛!
他从一开始就是要除掉奕辰的!王虎的威震天没能杀掉他,所以他就开始利用起了自己。
他本就没有理由在那个关头掳走自己却不杀自己!而自己还念着他的不杀之恩!还满怀感激地拜他为师,跟他学武!
载宁已拔出了背后的长枪。
他瞄着万德明,手也在发抖。
万德明道:“你开枪吧!”
载宁手抖地更厉害了。
万德明道:“我就知道,徒儿你舍不得开枪,但我杀了你阿玛,你还是开枪的好。”
载宁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只是他知道这火绳枪只能开一次,要再开第二枪要很长时间的弹。
一击不中,自己就要死在万德明手里!
万德明当然也知道这点,所以他故意诱导载宁快点开枪,因为这样的枪,是射不准的。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那,天又更暗了,只怕不过多时,就要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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