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锦绣龙床。朱祁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仙灵宫的道士们想尽办法也无计可施。护国张天师对于他的状况似乎也无暇兼顾更多,据说,就连他自己的身体也已然欠安,早已闭关多年未出……
朱祁镇苦笑一声,命运到头,谁又能真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生老病死,修仙练道,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多年丹药滋养,竟如积年沉疴,病体一日更比一日浊重,每日里昏昏沉沉,醒了睡,睡了醒,渺然之际,回想一生坎坷,有些事情已经解决,而有些事情至今却还没有落得一个清晰的结果,此种情形,又怎能让他彻底的放下一切安然离世?
洪新宇,你究竟在哪里?你答应我的承诺,至今可有一个完全的答复?朕如此待你,你难道要朕临终之时也不能安心闭眼吗?闭上眼睛,朱祁镇哀叹一声,昏昏沉沉之间,再度陷入了沉睡之中。
皇宫里早已人心惶惶,皇上如果病逝,那么,他所宠爱的嫔妃、宫女,便统统都要陪葬,这是历代遗命奉行的惯例,没有例外,因此,她们整日里,除了以泪洗面之外,便就只能虔诚祈祷皇上龙体安康,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和不测了……
天地苍茫,朱祁镇驾着一叶轻舟航行在天海之间,那种与世隔离的孤寂感,令他莫名的惊恐和难受。他多么期望能有一处港湾和陆地能够让他栖息?哪怕那只是一座极为荒凉的孤岛?这样想着,视野的尽头处,突然便出现了一处他所向往的极小的港湾。
不知道划了多久,那一叶轻舟,终于无波无浪的到达了心中所想。四海茫茫,这天地之间,竟然也只有这一处地方可供栖息,朱祁镇暗暗庆幸。小二栓好了绳缆,朱祁镇迈步走上了竹桥,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他长长的舒了一口长期积郁的胸中浊气。
竹房、竹桌、竹凳,两个身穿黑白衣的人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着进入店房之内的他。朱祁镇心中没来由的感到了一阵凛然的寒意,刚刚放下不久的心事,又千头万绪的在心头滋生……朱祁镇栖栖遑遑的落了座,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便笑嘻嘻的从柜台里走出招呼。
那两个身穿黑白衣的人瞧了他一会,便又自顾自的谈天说笑,口中所讲,皆是朱祁镇十分感兴趣的话题。港湾、仙兽、灵丹、妙药,长命百岁……听着说话,不由十分向往他们所说的那个地方来。
老板娘端上了两碟小菜,有荤有素,一坛老酒,开启之后,顿时弥漫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儿。食指大动,口滴谗延,朱祁镇扳过酒坛,清冽馨香的酒液便倾入了瓷白的酒碗之中。惬意的呼吸了一口香气,朱祁镇开口便欲饮下,但这时,店门处突然又走进一个人来。
店房之内不多的几个人纷纷侧目望去,却是一个一袭青衫,气质温雅的年青人。朱祁镇的视线变得越加清晰,终于,他难以抑制心中的狂喜,站起身颤抖着嗓音高呼一声:“洪兄弟!”……
一别经年,二人各叙过往,唏嘘声中,把臂感慨,真有说不完的话,天海孤寂,浪荡无依,在亲情友情的面前,竟然尽数忘记。旁边那两人所说异常吸引人的事情,竟而充耳不闻,就连面前的酒菜,也都变得淡然无味……
“你怎么竟会到了这里,跟我回去吧。”“我也不知因何到此,只是在天海之间随波逐流……这里又是哪里?”“天涯海角,再往前的话……穿过前方苦海,便会到达一座十分繁华的大都镇,到了那里,便有着无数能让你流连忘返的新奇事物等着你,而那座繁华的大都镇之后,又有着更为吸引人的事物……”“这样么?我真的很想去看看那……”
这时,旁边那两位黑白衣之人插话道:“这位朋友,我们刚好也要去那里,不如一起走如何?要知道,租船的话,价格可不低,而且,路途遥远,人少的话,会很无聊的……”朱祁镇喜悦道:“好啊,既如此说,那便一同上路如何?”
老板娘在柜台内接口道:“刚好前几日有几位客人也预约了要租船过海,加上你几位,这便刚好满员,可以开船了呐。”朱祁镇心情大好,对洪新宇说道:“真是赶得巧了,听老板娘的话头,这要晚来些时候的话,恐怕还要多等待一些时候了呐。”
“哈哈……”满堂笑意皑皑。洪新宇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道:“二位是否去过彼处?”那二人频频点头应是。“可知路途多远?”那二人面面相觑,回话时说辞却不一:“三两日”“四五日”……老板娘嬉笑答言道:“没的准,要看船程快慢,海上平静的话,三两日便到,有风波的话,四五日也就差不多了。”朱祁镇恍然:“原来如此。”“此番启程可有风波?”
洪新宇自斟自饮,又是一碗酒下肚。老边娘和那两位客人尽是十分惊诧。回话之时,已然提高了警惕和戒备:“这个却说不得准,不过无论如何,保证将客人安然送到便是。”“天海茫茫,如果出了意外,谁又能够保证?”
这一次,再无人担保了。店小二走进房来,插科打诨道:“那里会出什么事故,我们小店这客船,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趟了,保你万无一失。”洪新宇曳斜一笑:“你去过?还是你驾船出海?”小二搔首而笑:“小店事多而忙,我哪里有空闲出去游玩呐。”
朱祁镇警觉道:“既如此说,那屡次出海,却都是谁来驾船?难道是客人自己么?”静默无声。“天海茫茫,方向却又如何判定?”依然如故。“你们口中所说那热闹都镇,究竟又在哪个方向?”老板娘,店小二,黑白衣客人手指之处,真相顿时大白。
朱祁镇豁然而起,口中怒喝道:“难道这是谋财害命的黑店么?”没有人回话。但这时洪新宇起身笑道:“非也。”朱祁镇讶然道:“洪兄弟为何要为这些不清不白的人辩驳?”洪新宇抚了抚朱祁镇的胸口,一股热力顿时温暖了他冰凉的心窝:“要去哪里,只有你自己才最为清楚,他们又如何得知?”朱祁镇不解道:“天海茫茫,我又怎知去到哪里?”
“心向往处,便是方向。”“何意?”“你是要生,还是要死?”“自然要生。”“你是愿茫茫不知前路,还是愿心有归处?”“心归何处?心归何处?”……朱祁镇喃喃低语,扪心自问,竟不知自己究竟因何到得此处,又不知茫茫然欲往何处……
“我有好酒,不知朱兄愿饮否?”朱祁镇茫然相望,却见洪新宇手中擎出一枚细白瓷瓶,启开瓶塞,顿时一股淡淡馨香充塞室内,这香味儿提神醒脑,却与那坛中浊酒自不相同。朱祁镇神智为之一清:“洪兄弟这酒,我却愿饮。”
洪新宇将那细白瓷瓶递与朱祁镇,只是笑而不语的望着他。朱祁镇鼻翼轻嗅,深感陶醉,继而一扬首,徐徐饮尽。方向渐渐清晰,场景继而淡化。脑海中天音渺渺,只是反复充斥重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回头是岸”……朱祁镇喃喃低语,口中兀自只是这一句。“皇上,皇上”……朱祁镇缓缓睁开眼睑,眼眸深处流露出对生命的深深眷恋:“我走之后,不要让嫔妃和宫女陪葬,这一祖规残忍不仁,应予废除……”
皇宫内苑哭声震天……天顺八年,明英宗朱祁镇病逝,葬于明十三陵之裕陵……一四六四年,明宪宗朱见深登基,次年,改年号为成化……七日之后,道陵峰。张宇初身着杏黄道袍,手执拂尘,星眉朗目,长冉美须,仙风道骨。
而洪新宇则是骨骼清奇,相貌儒雅,一袭青衫,气度悠然。二人遥遥相对,凛然间各具一代宗师之超卓风范。满场寂静,人人都在见证着这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巅峰之战。张宇初眸射星芒,那其中有赞许,有欣慰,也有放下一切之释然。
洪新宇面带微笑,淡然直视,心中却是洪波汹涌,热血浩荡。这一战,他不知已等待了多少年?阿爸、阿妈、陈阿伯、李阿婆、谢跃泉、谢源泉,以及那一片无忧无虑的欢乐山水中,在他儿时印象中所有的父老乡邻……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