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救

    上方山的森林向来人迹罕至,虽然没有什么大型猛兽,但毒蛇、野猪之类的仍是不少,加上原本的小路没走多久便被遍布的荆棘所遮盖,需要有人在前面开路才能通行,所以众人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宋晨虎从后面赶上来,附在秋水鸣耳边低语道:“十香粉和迷线蝶,即便是追踪的行家也很少有人会用,童心这孩子必定大有来头。我看他此时现身帮助我们,只怕不是偶然的。”

    “宋兄不愧是老江湖,果然明察秋毫。”秋水鸣颔首道,“我们刚到吴县,他就出现在我们身边。想那刘任熊连杀数人都未被抓到,定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没有留意到躺在窝棚里的老乞丐已属意外,还那么巧被童心碰到,绝非偶然,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孩子早就盯上了刘任熊。”

    宋晨虎微微点头,显然有些担忧:“这孩子古灵精怪的,恐怕问也问不出什么,现下我们没有向导,只能靠他一个,若是他别有所图,我们就麻烦了。”

    “这孩子虽然身份成谜,神秘难测,但我们必须赌这一把,才有可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安安。”秋水鸣仰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高大茂密的枝叶和层层浓雾,望见了逐渐西斜的日脚,“毕竟安安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早就没了力气,又是孤身一人,恐怕撑不了多久。”

    他轻出了口气,又转头看了看身后几步远处正不住地东张西望的孟小眼,冲宋晨虎安慰地笑了笑,道:“我这个手下曾是夜盗千户的飞贼,拥有异于常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他走过一次的地方就决不会忘记,所以最坏的结果也是我们原路退回去,不会有事的。”

    众人赶到溪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闻涓涓细流顺着山势与石块摩擦碰撞而发出的潺潺水声。有人点亮火折子,在周围捡了些干枯的树枝做成火把,众人分散开来,从小溪的上游向下搜寻。

    突然,名剑山庄的一个家丁惊叫了一声,众人连忙围聚过去,就着火把的光亮,只见一个红色缎面头巾正卡在两个石缝之间,在溪水的冲刷下轻轻地抖动着。

    俞必忠一见那头巾,双眼立刻红了,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纵身跃入水中,一把抓起头巾,确认无误后,不顾浑身湿透,溪水湍急,奋力向下游积洼的水潭扑了过去。几个水性好的人亦随之跳入水中一起帮忙寻找,可众人在里面扑腾了半天,弄得筋疲力尽,终是一无所获。

    守在岸上的人合力将挣扎着不肯放弃的俞必忠强行拽上了岸,他一下子跪坐在地上,表情呆滞,身子不住地打颤,不知是因为衣湿体寒,还是缘于绝望神伤,又或许是兼而有之。

    一次次地发现线索,又一次次地失望而归,不仅是俞必忠,就连其他参与搜寻的人亦感到身心俱疲,全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深夜,静寂如死的水潭边,只听得到急促粗重的喘息声。

    秋水鸣亦同样沮丧,但他心里十分清楚,经过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全力寻找,此时此刻,还在支撑着众人的,是安安依旧活着的信念,而这其中唯一决不可以动摇的人,正是孩子的父亲。想到这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步上前,右手抚上俞必忠的肩膀,用力地按了按:“俞庄主,这小溪我们已经搜遍,水潭又不深,没有找到小公子,反而是好事,不是么?”

    俞必忠闻言有些怔忡地抬起头看着秋水鸣,秋水鸣伸臂将他轻轻搀扶了起来:“小公子既然在这里休息过,头巾无意间掉落溪中也是有可能的。”他看着俞必忠湿漉漉的衣裳,一字一句地徐徐道,“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垮掉。”

    俞必忠毕竟是一代宗主,也经历过不少风浪,只因事关至亲,这才方寸大乱,经秋水鸣这么一提醒,当即强自稳定心神,抱拳低声道:“多谢。”

    待他神志初定,方才感到浑身湿冷,遂爽快地伸手扯去外袍,自行撩起亵衣,挤干衣中的水分。在周围火把浮晃不定的光影中,秋水鸣不经意间看到俞必忠右肩自上而下,竟赫然交错着道道鞭痕。

    他眼中瞬间有光芒一闪,随即消逝无痕,若无其事地开口提议道:“现在天色已晚,这山中的地形又复杂,再勉强搜寻亦是无益,反而可能会出意外,不如我们就在此地休整,天亮后再继续。”

    见俞必忠默然点头,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有异议,为了防止山中的兽类出来骚扰,众人生起几个火堆,轮流值夜添柴,余人则就地四散休息。

    几乎已经累倒的人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缪可人亦感疲累,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有些苦闷地坐起身,看了看不远处正闭目环臂倚坐在树下的秋水鸣,迟疑了一下,终是小声唤道:“鸣哥——”

    秋水鸣没有睁眼:“睡不着么?”

    缪可人脸上绽开笑容,立刻凑了过去:“是啊,陪我聊聊天嘛!”

    秋水鸣有些无奈地睁开了眼睛,见她正用一脸期待的表情望着自己,不禁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想聊什么?”

    缪可人转头瞄了一眼独自坐在溪边发呆的俞必忠,放低了声音道:“鸣哥,你说实话,你真的相信安安还活着吗?”

    “你为何这么问?”秋水鸣挑眉看她,却并未露出意外的神情。

    “虽然大家心里都希望安安还活着,可你我都知道,刘任熊是个冷血杀手,他会因为草编蝈蝈而对生伯的死感到后悔,归根到底还是由于生伯毕竟是他的养父。但是,他真的会因为一时心软而放过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安安吗?”

    “咱们之前对刘任熊做的调查,你还记得吗?”秋水鸣敛起笑容,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疑问,神色间逐渐现出几分凝重,“在他小的时候,生伯对他十分严厉,经常是非打即骂,他离家出走后混迹市井,最后变成了杀人犯。”

    缪可人微微颔首:“当然记得,所以他们父子十多年没有往来,如今他被追缉,走投无路,来找生伯很可能是要做个了断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安安为何会与生伯在一起?”

    “就是啊!”缪可人有些迷惑地道,“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个,你知道原因吗?”

    “在路上我和俞庄主的家丁聊过,安安这孩子有些叛逆,俞庄主虽然对他管得很严,他还是经常独自跑出去。”

    缪可人不由呆了呆:“你是说离家出走?”

    “想必是如此。”秋水鸣不禁轻叹出声,“我猜想安安是机缘巧合与生伯结识,去他那里玩儿的时候不幸碰上了刘任熊。”

    “可这些与他放过安安又有什么关联呢?”缪可人仍是不解。

    秋水鸣垂眸注视着她清丽的面庞,放缓了语速道:“关联就在于,安安也是个养子。”

    “什么?”缪可人不由提高了音量,又立知不妥,忙以手掩口小声道,“安安不是俞庄主的亲生儿子?”她一向聪敏,很快就理清了头绪,“这么说安安与刘任熊有同样的身世,父亲同样很严厉,又同样离家出走……这么说刘任熊是因为草编蝈蝈而愧悔在前,又因为同病相怜,动了恻隐之心在后,这才最终决定放过安安的。不过……”她心念一转,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他又是如何得知安安的情况的?”

    “你没听那小鬼说刘任熊掀开安安的衣襟看过了么?身上有伤痕呗!一问不就清楚了。”烈如风被二人的对话吵醒,也凑了过来,听了半天,他终于逮到一个插话的机会。

    缪可人听罢,不由柳眉倒竖,转头怒视着远处的俞必忠,恨恨地道:“他竟然忍心下狠手打孩子!难不成这一路上,他的焦急担忧都是装出来的?”

    “不,他是真的疼爱安安。”秋水鸣断然道,“这世上唯有真情是无法伪装的。”

    他垂下头来,望着皎皎月光竭力穿透层叠的枝叶和雾霭,最终投射在地上的斑驳光影,语调低沉,却字字清晰:“只可惜父爱如山,沉重、隐忍,令天下多少父子都因误解而深陷痛苦中。这就是所谓的爱之深,责之切吧。”

    烈如风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无言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蓦地抬头,双唇微微颤动,似是有些极其重要的话语已经涌到了嘴边,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了,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缪可人并未留意到二人之间这有些许微妙的情感交流,她收回视线,提出了心中的最后一个疑问:“鸣哥,那你知不知道安安为何会与刘任熊分开?”

    “……不知道。”秋水鸣缓缓摇头,下意识地答了一句,像是刚刚被人从某种记忆中拉了回来,定了定神方接道,“这正是我们迫切需要了解的,也是能够尽快找到安安的唯一线索。”

    秋水鸣重新倚回树干,打算小憩片刻,不知不觉中神思渐渐飘远,恍惚着即将坠入深眠的梦境,却被一阵大力的摇晃硬生生地惊醒。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发觉天边已经开始发亮,缪可人正皱眉俏立于自己面前,埋怨道:“亏你还睡得着,童心那孩子又不见了!”

    秋水鸣只得站起身来,抻了抻被压皱的外衫,瞟到女捕快眼睑下明显的一圈晕痕,面带苦笑地道:“我老人家可不像你们年轻人,一天两夜不睡觉还那么有精神。”

    “你有没有听到重点呀,童心不在谁给我们带路?”缪可人恨不得上去拍醒他。

    秋水鸣没有言语,兀自缓步走到溪边,蹲下身,用手掬了一捧清水扑在双颊上,掏出锦帕擦了擦,方转回头不疾不徐地道:“童心那孩子跟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的,他能带我们到这里已算是意外收获,接下来的路要靠我们自己去找。”

    “我倒也不是想要依靠他,只是——”缪可人待要分辩几句,又打住放弃了,转而四下游目,问道,“烈如风和小眼去哪儿了?”

    “这儿呢,这儿呢!”孟小眼如同长了顺风耳一般大声答应着从低矮的灌木丛里跳了出来,身后跟着的自然是烈如风,二人脸上均是一副喜不自禁的表情,手里抓着几条不停扭动翻转着的花蛇。看蛇头的形状和身上艳丽的花纹,明显是带有剧毒的。

    缪可人不禁后退了几步,吃吃地问道:“你们,你们抓蛇干什么?”

    “当早点呗!”烈如风抢着答道,“这东西可是相当滋补的,吃了它,再找上一天一夜也没问题!”他边说边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匕,利落地斩下蛇头,在地上挖了个坑埋好,又在仍然扭动着的蛇身上轻巧地画了一下,便开始熟练地剥起蛇皮来。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缪可人登时遍体生寒,感到一阵阵地恶心,她连忙扭过头,急嗔道:“你们太残忍啦,本小姐可不吃!”

    “切,不识货!等下闻到香味儿可别指望俺会给你!”

    “野蛮人的东西谁稀罕要!姐姐,来吃这个。”要说神出鬼没,谁也比不上这插话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缪可人自然也吓了好大一跳,捂胸道:“童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现在呀!”孩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伸手递过来一束枝杈,上面结满了又圆又红的果实,颗颗饱满润泽,十分可口的样子。

    女人对于美丽的食物向来没什么抵抗力,更何况是自动送上门的。缪可人笑着伸手掐下一颗,刚要放进嘴里,却突闻一声断喝:“不能吃!”

    秋水鸣上前一掌打落了她手中的果实,沉声道:“这是冬珊瑚,虽可入药,但却有毒。”

    童心闻言也吓了一跳,盯着手里的枝杈晃了晃,疑惑道:“这么好看的果子,竟然有毒吗?”

    随着他的晃动,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蜘蛛从枝杈深处掉落了下来,落地时肚皮朝上,随即又灵巧地翻了个身。

    “在山里,越是好看的东西,越容易带毒,一定要加倍小心。”秋水鸣一面解释,一面指了指烈如风手里的毒蛇,“就像它,外表也很好看。”

    仿佛是他的手指引了路,那黑蜘蛛突然八足竖起,飞快地向烈如风爬了过去。

    烈如风起先还没有留意到,等他剥好了蛇皮,低头捡拾地上的枯枝准备架起来烤蛇肉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已经爬到自己脚边的蜘蛛。他大叫一声,用难以置信的速度跃上了旁边的一棵大树,如树袋熊般双手双脚死死地抱着树干,紧闭着眼发抖,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众人乍见之下不免一脸愕然,童心却第一个反应过来,促狭心顿起,他从地上抓起黑蜘蛛,随后也上了树,故意在烈如风眼前扬了扬:“这小东西挺可爱的嘛!”

    烈如风紫涨了脸孔,飞快地跳下树,拔腿便跑,边跑边频频回头气急败坏地叫道:“死小鬼!你等着,我要杀了你!”

    孟小眼常年不见天日的一对眼珠,透过狭窄的缝隙紧紧地追随着烈如风,但很快便消失不见,眼角弯成了弧形:“原来烈哥你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蜘蛛?”

    众人望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你追我逃、你躲我揪的滑稽场面,顿时哄然大笑起来,就连心绪不宁的俞必忠都有些忍俊不禁。

    秋水鸣显然早就知晓烈如风的这个死穴,只是在一旁淡淡地笑着,视线渐渐从二人身上挪开,落在被丢弃在地上的冬珊瑚枝上。蓦地,他面色大变,衣袂微动间人已挡在童心身前,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道:“冬珊瑚你是从哪里采的,快带我去!”

    童心的玩性被硬生生打断,自然很不高兴,但见他一脸厉色,也有些惊惧,下意识地抬手向东面指了指:“……就在那边。”

    秋水鸣当即转身飞掠而去,众人连忙一同跟了过去。他围着冬珊瑚树丛绕了一圈,在位置最低的枝丫附近停住了脚步,从交错盘生的刺棘尖杈上取下了一片衣角,神色凝重地回身递给俞必忠,问道:“安安失踪前穿的是这件衣裳么?”

    俞必忠接过衣角仔细地辨认,再抬头时额上已经渗出了冷汗:“是安安的没错,难道……”

    “恐怕是这样。”秋水鸣剑眉紧蹙,“安安误食冬珊瑚中了毒,刘任熊想要下山求助,却意外坠崖而亡。”他素来沉稳有度,此时语音却已难掩忧急,“安安应该被他安置在某处,已经过了一夜,现在情况很不妙,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

    宋晨虎走过来皱眉道:“安安经过了小溪,气味被冲淡了,猎犬已经派不上用场,我们去哪儿找人呢?”

    秋水鸣稍加思忖,道:“安安既然中了毒,刘任熊不可能带他去太远的地方。我们在这周围四个方向散开,分头寻找。”

    清晨的莽莽丛林,雾气更重了,在众人心急如焚的焦灼中,原本草木清新的味道,只余下令人不适的潮湿和些微苦涩。孟小眼的腿脚最快,将众人远远地抛在后面,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得意地看向喘着粗气勉强跟过来的烈如风,突觉脚下一空,人瞬间消失了。

    烈如风吓了一跳,快步冲到他消失的地方,低头一看,一个又圆又深的坑洞赫然出现在脚下。他连忙俯下身,趴在洞口向里面喊话:“小眼,你没事吧?”

    坑洞里面传来孟小眼闷闷的回答声,带着明显的沮丧:“你说呢!要不是我反应快,用百炼爪扣住洞壁,早就掉下去了。”

    得知他无碍,烈如风顿时放下心来,当然也不会放过臭他几句的机会:“俺就知道你这飞贼不是白当的,还要多谢你在前面给哥趟路,辛苦你啦!”

    众人闻声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孟小眼从洞里拽了出来。秋水鸣看了看坑洞的形状和遮掩的痕迹,向宋、俞二人道:“这应该是猎人用来抓野猪的陷阱。这上方山上也有猎户吗?”

    宋晨虎摇头道:“没有猎户在此长住,但偶尔会有猎人来山中狩猎,只是现在还不是季节。”

    秋水鸣凝目望着地上的野兽陷阱,沉吟着道:“刘任熊是吴县本地人,他既然选择在这山里躲避,应该是了解这里的情况。”说到这儿,他忽然眼睛一亮,“既然有人在这山林深处狩猎,就需要休憩留宿的小屋,安安很可能就被藏在那里。”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找小屋!”

    众人再次散开搜寻,没过多久,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高声叫道:“快跟我来,安安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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