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堪舆
叮!
一枚乌光闪亮的铜钱被丢在老柳树下的浓阴地上,欢快地打着旋。
“好,还是薛牛子爽快!”吆喝声中,一只小手已将铜钱攥在手内,老练地捻着钱上油花花的“开元通宝”四字。
“你们几个呢,想听这‘刘根役鬼’的结局吗,只需一文大钱,一文大钱!”
这高声吆喝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清瘦挺拔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有些窄紧的蓝色麻褐,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顽皮精明,更有些懒散随意。随着他修长的五指熟练地翻转挑弄,那枚铜钱便在他手中撒了欢般跳跃起来。
这宅院极大,主室、花厅和阁楼稍显老旧,却轩昂有致,嶙峋秀石和深碧茂竹错落点染,衬得满院气韵清远。漫过深灰色院墙向西远眺,能看到湛蓝晴空下蔚蔚岚光萦绕的大青山。才是阳春三月时节,满院草木都已被煦风吹得茏葱浓绿,这后院西首三株合抱粗的老柳更是蔓披着繁密的枝条,笼出大片蕴蕴霭霭的翠色。
正是午后的清闲时分,几个少年围着这蓝褐少年,席地坐在高大阴凉的老柳树下。他们大多十五六岁年纪,脸上却较这蓝褐少年稚气许多,见同伴中那叫薛牛子的已丢出一枚铜钱,便也不大情愿地纷纷丢出铜钱来。
“这就对啦!”蓝褐少年笑道,“刘根役鬼的这故事可是我的拿手绝活,是在洛阳坊间花了大把铜钱才学会的,没这一文钱,各位要知结局只能跑到洛阳去听。
“话说刘根被那贪官太守刁难,一气之下,写了一张‘拘鬼符’,便役使了六个小鬼在大白天里现了形,当时阴风惨惨、鬼气森森,吓得那太守心惊胆战。这还不算完,那六个小鬼还拘拿了两个死鬼犯人一起现身,这两个鬼犯不是旁人,竟是这贪官太守死去多年的父母。这贪官给自己的死鬼爹妈一通大骂,吓得呜呜大哭,只得向大宗师刘根磕头谢罪……”
其时正是则天女皇的武周朝,百姓最爱听些传奇故事,当时称讲故事为“说话”。坊间常有“说话人”说些鬼神故事,而这蓝褐少年口齿伶俐,声情并茂地连说带比画,居然丝毫不输于那些说话名家,众少年听得如痴如醉。
这“刘根役鬼”只是晋朝干宝所著《搜神记》中的一则简单故事,蓝褐少年为将故事加长,不免添油加醋地敷衍篇幅,这般胡乱东拉西扯,竟已编到了刘根晚年。
“……那最后,这刘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个高大少年痴痴地问。故事中主要人物最终是怎么死的,正是每个孩子最关心的话题。
蓝褐少年一愣,他听的故事中本没有刘根最终的去向,但他决不肯被人问住,眼珠子一转,便叫道:“尸解!最终刘根尸解了!”
几个孩子大惑不解,一起追问什么叫“尸解”。
蓝褐少年更是得意,呵呵笑道:“尸解乃是道家极高明的一种法术。在讲刘根尸解之前,我先给你们讲讲三国名道人葛玄最终尸解的故事……呵呵,这个……通宝,通宝!”一边叫着,一边将掌心的几文铜钱抛来抛去。
群童中那叫薛牛子的少年低声道:“李泠小弟的这故事真好听,我先给钱!”
又是一枚开元通宝丢在地上。其余几个少年颇不情愿,但见同伴已经给了钱,也只得嘟嘟囔囔地掏出铜钱。
唤作李泠的蓝褐少年笑嘻嘻地道:“还是牛子哥有见识,有气魄。下一次啊,你们定要奋勇争先,决计再不能让他第一个掏钱了。”
“你们在干什么呢?”
随着这声娇唤,一个身穿月白衫子的窈窕女孩快步走来。
“大、大小姐!”薛牛子看到这少女,登时脸色一白,忙站起身来。
“这段时候清闲,不去干活就去睡觉,总也不能在这里耍钱啊!”
这少女眉目如画,肌肤似雪,虽只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容颜娇艳,当真皎如秋月,灿如明珠。
薛牛子身边的几个少年都哗啦啦地站起身来,纷纷叫着“大小姐”,有人低声嘀咕道:“我们没耍钱,只是听李泠兄弟说话,讲些志怪传说呢!”
原来这少女正是此间青原庄庄主的千金黎瑛,薛牛子和其余几个听故事的少年则是她家的庄客。一见到大小姐前来呵斥,众少年不敢久留,赔着笑各自散开了。
“薛牛子、李泠留下!”黎瑛冷哼着,雪润俏脸上故作一团霜冷之色。
薛牛子脸色一苦,只得站住。而那蓝褐少年李泠则始终倚坐在老柳树下,跷着二郎腿,满面不以为然之色。
“本小姐盯了你们两日啦。这两日间,薛牛子都会引一些庄内少年来听李泠说这些志怪传说,每次收钱时,都是薛牛子先交钱,引得其他的傻瓜跟着掏钱。等那些傻瓜走后,你二人再平分赃款!”黎瑛冷冰冰地说到这里,忽地断喝一声,“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大小姐,”薛牛子的脸拧成了苦瓜,哭丧着声音道,“不是这……”
“不是这样的!”李泠冷冷地接了口,“那些钱,事后我一文钱没要,都给了牛子。”
“李泠啊李泠,你怕了么,”黎瑛冷笑道,“这时候就一股脑儿地都推给旁人?”
“不是,他真的都给了我。”
薛牛子低下了头,道:“我爹患了重病,家里穷得底掉啦。那天我在院子里哭,李泠小弟看到了,就出了这么个主意……”
黎瑛微微一愣,蹙眉道:“你家里有事,干吗不告诉我?都是庄子里的人,谁不会帮你一把?”
这黎瑛年纪虽幼,历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一众小伙伴虽然怕她,却也真心佩服这位大小姐的为人。
听得黎瑛这句话,薛牛子的头垂得更低,喃喃道:“是我不好,大小姐也知道,我这人嘴笨……”
“你先去吧,明早去王总管那里先领些救急的钱!”
薛牛子千恩万谢地退走后,黎瑛才转头望向李泠,低声道:“李泠,多谢你啦!”
李泠懒洋洋地笑道:“不客气,大小姐这般忽冷忽热,让小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黎瑛倒在他身边坐下了,冷冷道:“这个给你!”将一双簇新的厚底麻鞋塞给了他。
“这是做什么?”李泠有些受宠若惊。
从小到大,他只穿过草鞋,还多是义父穿旧了的。现在脚上这双鞋倒是义父“豁了血本”给自己新买的,却仍是草鞋。这等麻绳编制、连底子也是麻丝紧密的千层底“麻鞋”,他可是头一次捏在手中。
“我见你和薛牛子两个合伙骗人,心里生气,本是想将你赶走的。但念你这几日总是给我讲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便送你这双麻鞋,打发你上路。”说到这里,黎瑛侧眼瞧着他,悠然摆着头道,“眼下么,则不必赶你走啦,权当谢谢你的仗义吧!”
“大小姐赶人走,还要送双鞋子,当真好心肠!”李泠“嘻嘻”一笑,迫不及待地穿上,只觉颇为合脚,歪着头问道,“喂,要多少钱啊?”
“跟你说了,是送你的。”黎瑛扬起顾盼生辉的星眸,埋怨道,“你这人啊,怎么总是钱钱钱的。”
“好,那就谢啦!”李泠的心不知为何就是一热,脸上却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笑嘻嘻地拈起一根竹枝,“那我也送你样东西吧!”
那竹枝在地上飞转着,只寥寥数笔,便勾出了一个垂髫少女的形貌,看发式和脸型,宛然便是黎瑛的俊俏模样。
“哈,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黎瑛惊叹着,蹲下来细瞧。
原来李泠自幼便随着义父四处游荡,以给人堪舆看风水为生。除了喜欢听些志怪传奇,李泠最喜好的便是画画。他自幼便喜欢画,当然,也只是像这样拿根树枝或是碎石,没事的时候在路边的地上画。义父倒是教过他识字,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背诵风水堪舆口诀方便些,自然不会花钱让他在纸上挥毫泼墨。
此时听了黎瑛的鼓励,李泠大是得意,竹枝飞转,地上的少女长裙飞扬起来,身后又添上了一株垂柳。这幅画虽然画在地上,略显简单,但笔道精练传神,却也风采不俗。
“画得真不错。”黎瑛啧啧称赞,“可惜你这礼物我不能拿走,这样吧,哪买些上好的纸绢,你正经八百地给我画了,再送给我!”
李泠的脸不由一红,心内苦笑道:他姥爷的,小爷我这辈子还没有拿过笔呢,真要是拿起纸笔作画,只怕我连块石头都画不出来!
“对了,我义父呢?”他怕黎瑛缠着要他挥毫泼墨,急忙岔开了话题。
“还在花厅里跟我爹谈事情呢,这几日间你义父一直在庄子里四处勘察风水,今日是他们头一遭细聊,没想到聊了这么久,真不知聊了些什么……”
“聊些什么……”李泠笑吟吟道,“咱们过去听听不就知道了吗?”
二人童心大起,都凑到了花厅外的窗根下。
“命也者,先天之数也。运也者,后天之象也。风水者,则改命换运之道也。夫阴阳宅地之风水,首重生气,得乎生气,方能调运数,化凶吉……山人不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轩敞的花厅内,一位六旬上下的老者正自侃侃而谈。这老人身穿簇新的青灰长袍,腰挎青囊,花白的长髯及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者对面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富绅,形容威武,正自凝神倾听那老者的话。
自春秋汉隋以来,中原人的坐姿都是席地挺腰跪坐,正是孔子所云的“正襟危坐”,大唐时起,矮凳和杌子开始流行,世人的坐姿才随便起来。此时这富绅端坐在月牙杌子上,依旧腰杆笔直,显得颇具法度,闻言忙道:“请先生赐教,黎某洗耳恭听……”
厅内传出那老者悠悠的叹息声:“山人已在庄主这宅子中看了多日,这些话如鲠在喉不得不吐。这宅院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玄武藏头。四危已备,生气全无,实在是大凶之象,不出半月,必有奇祸临头……”
那黎姓富绅大惊,“啪啦”一声,手中瓷碗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义父这老东西,又在骗人了!靠在窗外的李泠听了,就忍不住心想:这多年了,也没个长进。对付有钱人,他便支这招“迎头大刮法”,上来一句“有大祸临头”,吓得对方六神无主,就此服服帖帖,乖乖拿钱消灾。
李泠的义父自然就是花厅上那位自号“犹龙子”的老者李浔阳,一个游走江湖的风水师,多年来带着李泠四处游荡。
他不喜欢这个义父。
这老东西是个笑面虎,却极吝啬,从没有给他买过一件东西。
李浔阳如此懒散小气的一个人,之所以会收养李泠这个孤儿,除了他老人家昙花一现的善心外,更大的缘由是因李泠的眼睛有些特别——他从小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一些东西。
李浔阳说,李泠是天生的灵脉鬼眼,古往今来,许多著名的术士所倚仗的“望气”之术,多是由这鬼眼功夫而来,这神奇的鬼眼功夫用之于风水点穴,往往有极大的效验,可瞬间看出地气之吉凶美恶。许多次堪舆点穴,李浔阳都是仗着幼年李泠的鬼眼望气,做成了大买卖。
其实“犹龙子”李浔阳堪舆和相面的本事,时灵时不灵,日子也就过得时松时紧,多年来四海漂泊,就如他那唬人的大号一样,只乐得个逍遥自在,李泠跟着他没过上几天舒坦富贵的日子。
前些天,李浔阳终于在这青原庄撞上了一件大买卖。
青原庄的这位庄主黎青戈,方当盛年,家资丰厚,一年前却死了老婆。黎夫人已经停灵一年了,只苦于没有找到好的风水,还没有下葬。
风水先生已经来了十几位,却都不合黎庄主的意,直到遇上伶牙俐齿的李浔阳。为了能唬住黎庄主,李浔阳豁出了老本,给自己从上到下置办了一身新装扮,甚至破天荒地给李泠添了双新的草鞋。
父子二人进了青原庄后,李浔阳便先要四处察探风水,暂时也用不到李泠的鬼眼异能,李泠这才闲起来。
偏偏黎庄主的独生爱女黎瑛对李泠颇感兴趣,在李泠眼中苦不堪言的浪迹生涯,在这位大小姐心内都成了惊险刺激的神秘经历,这几日常缠着他讲那些天南海北的奇事。
“真是这样?”窗外的黎瑛听得李浔阳的话却吓了一跳。
李泠自然不能将义父骗人的把戏尽数揭出,只得笑道:“没事,我义父神通广大,定有破解之法。”
“是啊,我爹说,你义父的眼光很高很准,而且武功惊人。”
这老东西还武功惊人?他可能连我都打不过!李泠想到义父虽然总是装模作样地随身带着一把短剑,但自己从未见他用过,忙拼力憋住脸上的笑意,点点头,道:“看来令尊黎庄主更有眼光!”
黎瑛说起武功,似乎来了兴致,跃跃欲试地问:“喂,你也练过武功么?”
李泠大奇,暗想:老子不过是个小堪舆先生,长大了是个老堪舆先生,干吗要学武功?但他却不愿在女孩面前示弱,便故作沉稳地点头道:“马马虎虎吧!”
“真的?”黎瑛更加热切,“跟人真正动过手没有?”
李泠咳嗽一声,面不改色地道:“这个……我们行走江湖时也曾遇到劫道的,我一个人对付过三四个壮汉。”
天知道,李泠居然没有说谎。那一次他父子二人真遇到了一群山匪,李浔阳跑得无影无踪,李泠给三四个壮汉围在了林内……那时候李泠确实一人对付三四个壮汉,只不过是在林中左拐右绕、伺机逃跑而已。
“太好了,我跟我爹学过武功,可惜在青原庄内找不到对手!既然你真的对阵过,正好跟我比试一番,让本小姐也试试自家功底。”
别看这位大小姐秀丽娇媚,但生性泼辣好动,这时提起比武,竟已摩拳擦掌。
李泠暗吃一惊,眼珠转了转,嘻嘻笑道:“咱们路数不同,只怕小人一时失手,误伤了大小姐。这样吧,大小姐先演练一番如何?”
黎瑛嫣然一笑,毫不忸怩,大步行到院中,拔出腰间的短剑翩然起舞。起先两三式倒也并不惊人,渐渐地她剑法越来越快,竟舞出了一团银光,看得李泠眼花缭乱。
乖乖,这丫头的剑法竟这般了得,我老人家万万不可与之动手。李泠瞠目结舌间,忽见黎瑛翩然跃起,喝道:“一剑诛心!”凌空转个圈子,掌中短剑便要脱手飞出。
猛听得院中响起一声沉闷的喝声:“好剑法!”
喝声响如雷震,又是突如其来,惊得黎瑛身子一颤,短剑已经抛了出去。这本是她每次练剑最后的收势招法,身子飞转一圈后,将短剑射入那株老柳。但给喝声一惊,半圈未及转完,短剑已出。
此时有两人正悠然走入院内。一人身材干瘦,身披一件怪里怪气的黄衫,另一人则是个身穿灰色僧袍的壮硕僧人。
寒凛凛的短剑没有射向老柳,竟直奔那灰袍僧人射去。
李泠、黎瑛惊呼声中,那短剑已“嗖”地刺在了灰袍僧的前胸。只闻一声锐响,如中铁石,短剑竟倒飞而去。
灰袍僧翻手一抓,掌心似有吸力,短剑乖巧地跃入他掌心。
李泠惊得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倒是识得这两人。那阴森森的黄衫瘦汉叫贺半江,这灰袍僧则号称石和尚,这二人是结伴前来青原庄的风水先生。
据说黎庄主来来去去已找了十多位先生,最终只剩下了这两位。李泠随义父刚到青原庄时,曾和这两个同行见过一面。此后这两人多是在大青山四处勘验风水,今日才是第二回见面,不料这石和尚人如其名,竟真如石头般不畏刀剑。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