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僧随张孝纯入到城内,纵目所见,无数民众躺在空地上奄奄待毙,有力气的百姓与宋军忙着将一堆堆尸体推落大坑掩埋。倒毙的尸体身无伤痕,面色青黄,显是饥渴而亡。太原城果然危在旦夕。
众人来到府衙坐定,晦沉看见府衙房舍砖石也拆去大半搬去守城,道:“张知府领八千将士,力敌数万金兵,保太原半载不失,刚才大败金兵,又眷顾城内二十万百姓,不乘胜突围,知府大人之德,感天动地。今日见到城中惨状,贫僧等恨不能立时出城与金兵决战。还请张知府早出妙计,贫僧与众师弟随时听候知府大人调遣出战。”
张孝纯抚掌笑道:“本官修书请众师兄入城御敌,并非仅为退兵,而是将其羁縻于此城外,退而不去。”晦沉诧道:“不为退敌解围,却是为何?”张孝纯道:“太原城一日不破,数万金兵羁縻此地,一日不能为南侵金兵增兵,彼时朝廷勤王之师齐聚汴梁外围围,一举歼灭汴梁城下之金兵,我朝大患可解矣。”
众僧才知张孝纯拚死守城,刚才又以羸弱之师出城作战示强,更有一层深意。晦沉身后的晦悟道:“知府大人耿耿忠心,固然可佩,然不为退敌计,城中已是强弩之末,一旦城破,大人与二十万城中百姓俱难幸免。知府大人…….”张孝纯道:“朝廷名将如云,张叔夜、种师道、宗泽、姚平仲等智勇双全,必能聚歼金寇于汴梁城下,金大军溃败,太原之围自然可解。”“然朝廷亦有童贯、李彦邦等权奸谄惑陛下议和,陛下向来畏惧金寇,能否统一号令聚歼……”晦悟正要说下去。张孝纯不悦道:“金寇狂妄无知,千里长驱,已犯兵家大忌,纵是一士卒亦懂取胜之道,陛下英明,岂会与金人议和?”晦沉见师弟与张孝纯不及数言,已顶撞起来,忙躬身合什道:“知府大人有何妙计,可令金兵退而不去?”张孝纯虽不快,毕竟是明理之人,他捋了捋修髯,道:“本官有一计,可令解太原之围。”晦沉问道:“请问大人何计?”张孝纯屏退左右,低声道:“效燕太子丹修书出城诈降,伺机斩杀围城金将银术,金兵必败。”
“荆轲刺秦王,功败垂成。有何可效之处?”晦沉问道,他得知张孝纯去信师父净空,原是要师父派一高手进入金营刺杀金将,而此人无论能否成功,陷入金营数万兵马,只有百死而无一生。净空昨夜授剑法晦悟,已是此意。他爱惜晦悟,忍不住发问。
“荆轲刺秦王,除剑术不济,其余皆可。”张孝纯目视晦沉。
晦悟已接话道:“贫僧曾学得三招剑法,不知可否取金将首级。”
张孝纯眉梢一扬,道:“能否让本官见识一下?”
晦悟拔出剑,道:“可请诸将入内。”
张孝纯传令下去,门外十余将领进来,看见晦悟持剑向着张孝纯,吃了一惊,拥到张孝纯周围。晦悟两足一点,纵身飞出,剑刺张孝纯。左右将领纷纷拔出刀剑向晦悟或砍或刺。晦悟身在半空,剑至半途,抖出八朵剑花,及至众将身前,已化作六十四朵剑花,众将领哎呀声响,或手腕,或肩膀,或胁下纷纷中招,兵器当啷声落地不绝,晦悟剑尖已抵在张孝纯咽喉。在众人惊愕目光中,晦悟缓缓退后,剑仍在鞘,而张孝纯与众将毫发无损。
张孝纯挥手令众将领退下,惊叹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师父有这等剑法,本官何愁大事不成?”他一见晦悟显露神妙无比的剑法,不禁大加赞叹,刚才不快一扫而去,连称呼也自“师兄”改为“师父”了。
除晦沉外,晦寂等众僧皆想:“师父对小师弟宠爱,为让他独建奇功接掌主持,果然暗中授了绝招给他。”
晦悟道:“知府大人有何计策使晦悟进入金营刺杀银术?”
张孝纯道:“银术要本官出城投降,本官就亲笔修书一封予众师兄送入金营,银术势必大喜受书,众师兄伺机刺杀之。”
晦悟摇头道:“知府大人守城间,屡屡用智计取胜金兵,今日又是大胜,大人反而出降,只怕银术不会中计。”
“依师父之意,该当如何?”
“当年荆珂刺秦王,有燕国地图及樊于期的首级为信物。知府大人可有取信金人之信物?”
“本官也可绘太原城防图予金人。”
晦悟道:“大人若有人质与贫僧同去金营,银术或许更信一层。”
张孝纯抚髯半响,对身旁那名黑脸统制官道:“请本官内子过来一趟。”
那名统制名叫裴冲天,原属京师禁军将官,两月前随童贯巡视太原,不忿童贯临敌脱逃,留下辅佐张孝纯,道:“尊夫人与大人恩爱弥笃,大人怎可…..”
张孝纯道:“本官要她陪诸位师父走一趟金营,递上降书即回。”
裴冲天道:“尊夫人不会武功,身入敌营,危殆万分。”
张孝纯怒道:“本官内子的命是命,晦悟诸位师父的命就不是命了?守城战死的千百将士、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裴冲天无奈,正要出门传唤,忽然一个清脆的童音在屏风后响起:“松儿可代母亲与几位叔叔去金营吗?”众人看去,屏风后走出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身著一身整洁的白布直缀衣衫,十一二岁模样,一双乌黑的眼珠静静看着堂上众人,不知他甚么时候躲在屏风后,听到了父亲与众人的商议。张孝纯一看是自己的独生爱子松儿,紧绷的脸庞松驰下来,温言道:“松儿,爹爹与叔叔们在商议国家大事,你怎么来了,回去好好念书。”松儿道:“城都要破了,松儿读书还有什么用?”
众人听他一说,心内同时一凛。松儿又道:“松儿十一岁了,每天看到窗户外抬过那么多死人,松儿不想读书了。爹爹就让松儿与叔叔去金营吧。”
张孝纯斥道:“胡说……”门外人影一闪,一名妇女闯入,哭道:“相公,不可……”一个趔趄,被门槛绊倒,摔倒在地上。张孝纯皱了皱眉,对松儿道“扶母亲起来。”松儿上前扶起母亲,道:“整座城池,就松儿一个是无用的人,母亲还可留在家里照顾父亲,让松儿去吧。”
张夫人怒道:“你小娃儿懂得什么,你是张家唯一血脉,倘有闪失,我与你爹如何对得起张家祖宗。”扬手狠狠打了松儿一耳光,松儿白晳清秀的小脸霎时多了一道黑紫的掌印,她情急下手甚是狠重,打完又是心疼,搂过松儿对张孝纯道:“小孩的话怎能当真,妾身也是相公至亲,让妾身去金营吧。”
张孝纯看着爱子的泪水在睫毛边上滚来滚去,妻子跪在地上哀泣,一时好生踌躇。
松儿忽然挣开张夫人,走到晦悟面前仰头道:“这位师父,眼下城中百姓易子而食,松儿因是知府之子,才有性命活到今日,倘若城破,早死三日晚死三日又有甚么分别?”张松个头只及他的腰部,但说话练达老成。晦悟俯视着他,见他清澈圆润的眼珠充溢着坚毅。晦悟不说话,抬头看着张孝纯。张松只好转头对张孝纯道:“请父亲成全孩儿孝心吧。”张夫人一听,扑上去又要挥手打落,松儿一动不动默默看着母亲。张夫人一掌已打不下去。众人见他文弱纤秀,竟这般坚强,都是惊叹。
晦悟道:“凡事岂能完美?请知府大人早作抉择。”
张孝纯闭目仰天,半晌,才道:“晦悟师父,本官已知如何抉择了。本官即刻修书,请裴统制送诸位师父先行歇息,三日后行事。”
裴冲天送晦悟与众师兄至城中一处寺庙栖身。众僧来到寺庙,裴冲天惴惴道:“晦悟师父知道知府大人要送谁人随众师父出城吗?”晦悟道:“松儿。”斐冲天惊道:“松儿?师父何以断定?”晦悟叹了一声,却不答话。
三日里,张孝纯筹备刺杀大小事宜。晦悟在期间,反复揣摩领会三招剑法,晦沉等师兄弟则习练五台阵法。
三日后大早,晦悟穿戴上张孝纯早已送来的官服与假发。张孝纯领了副将斐冲天与爱子松儿过来。松儿仍然是一身白净打扮,举止文静。
张孝纯拱手道:“本官与太原将士在北门城楼翘首企盼众师父与裴将军、松儿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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