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城见唐谧站立不动,在幻境中徘徊良久也未醒来,心中觉得不安,伸出双指点在她的眉心默念口诀,进入她的幻象。
那幻象竟是百余年前赵宫被攻破时的情景,血色的暴雨从天而降,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战甲上满是血污的王又一次站在宫城的最高处,左臂已失,右手捂住左肩的伤口,笑得张狂如胜者。
宫殿下仰望她的银甲男子脸色悲戚,嘶声道:“对不起,原谅我!”
年少的自己在那一刻提剑赶来,扶住王遥遥欲坠的身体。她全副铠甲的身子实在太重,少年一个踉跄方才站稳,发现手中已经有了把缺齿小梳样的东西。
“这是蜀山地宫的钥匙,也许有用。”她的手指向身上那道有鲜血汩汩涌出的伤口,“要记住我的的伤,我的恨,我的耻辱。”
银甲的男子这时已奔到他们的身边,少年挺剑想要护住王,可是还未出手,长剑已被击飞,整个人仰面飞出,血雨灌入口中,在喉间留下刻骨的疼痛。
银甲的男子抱起王奄奄一息的身体,转头对满面恨意的少年道:“想报仇的话,你要更加强大。”
那是少年第一次看见那传说中天人一般的男子,也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拿不起复仇之剑的手,在血水中瑟瑟颤抖。
顾青城闭上眼睛,不愿去看这一幕。这十余年来每一次对着那银甲男子跪祭的时候,他的喉间便会疼痛,那里自然并没有伤口,可是血肉关于痛的记忆却是如此的深切真实,恍如淋漓的血雨又在灼烧。
待到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异世界,面前神色惊慌的女子俨然就是唐谧长大之后的模样。
只见唐谧的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她急转回身,盯着身后错愕了一瞬,才醒悟过来,冲去开门。门打开的瞬间,熊熊的烈火伴着气浪将她一下子推倒,她翻身爬起来要再往火海里冲,却看见两个身上冒火的人也在冲向她。那两个人尖叫着,挣扎着,身上的毛发和肌肤在火焰中被烧得滋滋作响。
“谧谧,快跑,快跑啊!”在烈火中挣扎的女人号叫着。
“爸爸,妈妈!”唐谧哭喊着试图去帮助他们,忽然又是一声爆炸的巨响,气浪袭来,将她完全掀翻,撞在一面落地镜上,镜面四分五裂砸下来,明晃晃的一大片玻璃如闸刀一样切入了她的左肩。
就在这个时候,顾青城觉得身后有掌风袭来,他回身想去挡,又担心唐谧陷入如此惨痛的幻象中无法自己脱身,一个犹豫,还是先施出术法破掉幻象。
然而此时的他再要去挡那击来的一掌已然来不及了,他唯有侧过身,用左肩硬生生扛了这一掌。细微的骨头碎裂声响起,他知道,左肩胛骨大约是已经碎了,却也顾不得这些,右手已全部功力击出,重重落在偷袭者的胸口。
顾青城和偷袭者各向后退了两三步方才站稳。只听顾青城低叫了声:“青猿,怎么是你?”
青猿刚要张嘴,一口血倒喷出来,双唇翕张好久,才喃喃说:“想不到你的功力到了如此地步,原来你一直在隐藏实力。”
顾青城受袭本已大惊,见青猿能说人言,更是诧异到了极点:“你,你到底是不是青猿?”
“我不是,我是小安。”青猿答到。
顾青城回想片刻,不确定地问:“你是那个被抓来和青猿合体的小内侍?这怎么可能,你应该在合体以后就完全丧失掉意识了啊!”
青猿恨恨道:“不错,魔王座下所有怪物在人妖合体的时候都已丧失了人的意识,唯有我因为是和魂兽合体方才保有了意识。其实刚开始的那些年,这魂兽的意识一直想要侵吞我,可是每每想到被华璇强行变成怪物后生不如死的痛苦,我就挺了过来。这一百多年里,我和青猿的意识在一点点地互相折磨,都想侵吞对方,完全占据这个躯壳,最后还是我赢了!虽然这耗费了一百多年,可是,还是我赢了!”
“这就是华璇的魂兽没有消失的秘密?”说这话的是唐谧,她站在铜镜前,满面泪痕,神志却已经清醒了。
“是的。华璇眼看兵败,心有不甘,想要复仇又没有勇气忍辱偷生,希望有人替她报仇雪恨又害怕这仇恨终究会随着时间被慢慢淡忘,便召唤出了完全忠于自己的魂兽青猿。她一直在研习肉体永存的邪术,又曾经把数万兵将与妖物合体为杀人不眨眼的妖怪,这点小事本就不倒她,可是当时的赵宫已经树倒猢狲散,忠于她的亲卫也不知在何处御敌,于是她便顺手抓了我。我,小安,熙庆殿内唯一一个没有偷偷逃走的内侍,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偿么?”青猿说到这里,心中激动,吐出一堆血沫子,大口喘气良久,才接着道,“可惜,华璇永远都不会知道,正是她留下来复仇的种子毁掉了她复仇的大业!”说完,青猿完全不顾内伤,放肆地大笑起来。
顾青城听得心头一紧:“你是什么意思?”
青猿指着唐谧道:“你问她,她如今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她根本就不是魔王转世!”
顾青城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转向唐谧,那不置信的神色让唐谧觉得心中一痛。她深吸一口气,道:“是的。刚才我已经找到了自己丢失的记忆,我并不是华璇转世,而你,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
话音落下,避室内一片寂静,突然青猿狂笑起来:“是的,我一直一直就知道,从我第一次在藏书阁看到她就知道,那时这身体里的青猿还残存了一线意识,能够感觉到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魂主。可是我故意告诉你们她给我的感觉不一般,我就是要看你们布置了那么久,最后白白辛苦,前功尽弃。”
“所以你取走了我的血做了一个血影琉璃。那术法在你给我们的《六道全书通要》中有记载,以一人之血做血影琉璃,唯其血脉的子嗣可显于琉璃光下。王凛以华璇的血做的那些全部都被毁了,你便用我的血做了一个新的,自然只能照出我一人。给司徒明献计的恐怕也是你吧。你让他成为堕天转世后马上在众人面前拿出血影琉璃,好把我当作魔王抓出来,同时也可以逼出顾宗主,对不对?”唐谧厉声喝问道。
然而不等青猿答话,顾青城便凄声道:“胡说八道!我不相信,那伤疤是怎么回事?你脑海中的赵宫是怎么回事?”
唐谧叹了口气道:“伤疤是我家打碎的镜子所留,刚才你已经看到。至于脑海中的赵宫,那是因为我残存了一点王凛的记忆。也正是因为那残存的记忆,让我对幻海和这里有莫名的感觉,并且在六识混乱之时,见到王凛幼年时亲历的胭脂峡之灾。”
“你是说,你是王凛的转世?”顾青城的声音几近嘶哑。
“不是,我不是王凛的转世,我就是我!”唐谧说到这里,身形一矮,蹲在地上,手指沾着青猿落在地上的血水,画了一个幻海、避室和陵寝之间的位置图,“这是你所知的阵型,可是你未曾看过王凛留给御剑堂殿监的遗信,所以你并不知道在湖底还叠加了一个这样的五行阵,以五妖兽镇住华璇的尸身。单看幻海这阵,是一个吸取与华璇有关所有力量的阵法,这就是为什么尸王或者其他妖兽在王凛去世百年里都很衰弱的原因,它们的力量都被这阵法源源不断地吸取,化作维持蜀山结界的力量,这也是王凛死后力量仍然维持的关键。但是现在,你把这阵型全面来看,你看到的这个完整大阵是什么?”
唐谧说完,抬眼去看顾青城,她知道顾青城比她更精通阵法,应该能猜得出来。
顾青城怔怔盯着那血水的痕迹半晌,忽然用平静至极的声音道:“是六界禁术。”
“是的。王凛在最后的时刻,因为找不到轮回存在的凭据,无法相信能够在阵法的力量消退前重回蜀山,于是使用了六界禁术,在他死前,在陵寝中打开时空的缺口,把魂魄送入异世界的一个肉体中沉睡,而我就是机缘巧合下被寄居的那个身体。当这个世界百年以后,再由你们在此地发动五行阵,重新打开那个时空,把我由这镜门中带回,沉睡在我体内的王凛魂魄就会苏醒,占据我的身体,这就是堕天转世的真相!”
顾青城此时已经完全镇静下来,问道:”为什么我破了阵法却没有杀死你?莫不是破阵没有成功?”
“不,你成功了,所以我的父母才死在火中,之后死的,本应该是我。可是天不助你啊,就在你们在此处发动五行阵的时候,张尉带着世上致强的防御宝物沉荻进入了幻海的阵中,破坏了整个布局,还保护我穿越了两个世界,存活了下来。之所以你过了几天才发现我,那是因为穿越不同的世界也需要耗费时间,并不是一眨眼就到了另外一边。”
唐谧说到这里,看看自己少女一般的身体,继续道:“至于我为何变小了,这就很难解释了。在我的那个世界有一种理论,若想穿越时空必须超过光速,而超过光速也许就会发生时间倒流,人便会越来越年轻,不过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但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你破阵的力量毁掉了王凛的魂魄,也伤害了我,才让我变小了十岁,但因为沉荻的保护,我才没有死掉。”
唐谧解释完一切看向顾青城,发觉他似乎瞬间衰老了下去,眼底满是沉寂的灰色,犹如死去的亡魂。而唐谧此刻已没有悲悯,只觉疲累,坐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只有青猿低声冷笑道:“好,好,我挣扎了百多年,总算看见了想要的结局。奉劝你们最后一句,如果你们还想活下去,就想办法快走,若是觉得人生无趣,便不妨再多等一时半刻。我已经告诉司徒明你们必会来这里。”青猿说完,转身踉踉跄跄而去。
顾青城突然开口说:“你受了这样的伤,也活不了多久。”
青猿没有回头,朗声笑道:“活着早已了无生趣,不过为等候今日而已。想来当年我在熙庆殿扫地的时候,定是想不到终有一天,可以毁掉魔王的复仇大计,哈哈,哈哈……”
狭小的石室内只余唐谧和顾青城两人默默相对而立,静默中,两人几乎同时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都欲张口说些什么,然而看着对方双唇轻动,便都同时停下,静待对面之人先开口。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顾青城率先打破寂静:“我对不住你。”
唐谧心底冷笑:这时应该用什么样的句子去回应“对不起”呢,难道是“没关系”吗?因为无言以对,她继续沉默着。
“我欠你良多。”
“你还不起。”唐谧说完这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在眼框里打着转儿。她突然憎恨起自己的软弱,仰起头,看着青白的拱形石顶,不让眼泪流下来。
并非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是不知道其间还有这般的因果。
很久之后,她确信眼睛里不会再有液体流出,方才正过脸,看着顾青城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这些事也还会这样发生。从王凛的灵魂栖入我的身体或者也许是从他和华璇认识的那天起,这些事情便已经注定了。但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只希望,我不会喜欢你。对你,哪怕是一点点的动心也没有。”
顾青城垂下眼帘,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然后将手伸向怀中,取出一支细细的竹管,递到唐谧面前:“这是想要送给你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想寻个合适的时机。”
唐谧接过竹管,在打开之前,忽然生出奇异的直觉,预感到将会看见什么。于是,她正要拧动盖口的手僵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我不是她,这不是该给我的东西。”
那男子竟然温柔地笑了:“这是一直想给你的东西,只是你而已。那一年你第一次来要,虽然是为别人求的,可是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笑得天都晴了。看到你那时快乐的样子,我就想,怎么为别人求得个东西都能让你这般快活,如此的话,不如以后每年都把它留给你,所以,里面有两支。”说到这里,他有些自嘲地摇摇头,继续道,“可是你看,我活了这么久,仍旧是不长进,连把它们送给你的合适时机都挑不好,总想着,也许要等你再长大一些,或者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又或者还有什么更好更完美的时机。没想到,最后却是发生在现在。对不起,你父母之死我是无心的,是我害你卷入这个纷杂的世界。”
唐谧握紧小竹管,摇摇头道:“事情已经如此,道歉有什么用?我在这里也结识了很重要的人,有想要保护的人以及会保护我的人,总算不枉此行。方才在幻象中,我刚明白一切的时候真的很恨你,可现在却一点都不恨了。我明白你也有自己的苦,况且你已经受到了惩罚。如今想想,这样最好,所有的恩怨都结束在这里,从此再也没有堕天与魔王,这里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世界。”
顾青城垂下头,避开眼前少女明澈的眼睛:“还有一件事未明。司徒明贪图世俗之乐,最是惜命,又一直受我辖制,这一次不知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来。”
“他为何受你辖制?”
“他追寻养生之道,每日耗费的名贵药材甚多,账目不清,后来又用药上瘾,这些证据都被我抓在手里,所以他一直听命于我,才会把好友穆晃的计策告诉我,又和我合谋杀死穆显。至于萧无极,其实也是我们两人合谋挤走的。
“你记得当年掌门人比武时我对萧无极所用的幻术莲火么?术法中比莲火强的有很多,但莲火却可窥探他人的内心,不过对高手却无用,可当时萧无极全力反击,心中防御薄弱,我这才通过这术法窥到了他与谢尚之间的隐秘。我想这秘密总有用得上的一天,果然穆显死后,御剑堂殿监的位子争得不可开交,我和司徒明一商量,用谢尚来挤走萧无极最好。要知道,以萧无极那四平八稳的性子,很难找到弱点,而谢尚武功虽高,却并不适合当掌门,他在这里,我更容易掌控整个蜀山,我一直不去认你,只因想着等你记忆恢复时,把整个蜀山作为礼物送给你。”
唐谧勉强地笑笑:“是送给魔王,不是我。”
顾青城神色一僵,然后有些无耐地摇摇头:“对不住,我还有些不习惯。”
“全新的世界总会让人有些不习惯,但没办法,时光不会倒流。”
顾青城听到这个回答,愣了愣,突然道:“唐谧,我可以送你更好的礼物,快,站到镜子前面去。”
唐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还是依言走到镜前。
顾青城看了看地下的五行阵位,走到金位道:“以我一人的力量,加上英铁战甲之功,可以逆行五行阵,这样或许可以把你送回去。”
唐谧一听是这个,兴趣缺缺地拒绝道:“回去有什么用,我如今已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
“不,我想逆溯时光应该可以把你送回那爆炸发生之前,你父母健在的时候。虽然没办法改变我们的世界,但是你的世界一定会不一样。去吧,我把他们还给你。事到如今,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顾青城说完,也不管唐谧是否愿意,闭上眼睛自行开始运功。
虽然顾青城说只是或许有可能回去,唐谧仍是忍不住心头一阵兴奋。她紧紧盯住铜镜,看着那铜镜上开始出现铜板大小的一点光晕,然后渐渐向外扩散开去。
此时,忽听避室的门吱呀一响,原来是司徒明带着笑容迈步进来。
顾青城正在全力运功,已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唐谧惊得拔剑想要护过去,才发觉那镜面上正在扩大的光晕竟然发出强大的吸力,让自己半步都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她冲司徒明喝道。
“我要把魔王和蜀山的奸细都抓回去。臭丫头,你这次害我不轻。不过,如果能把你们带回,我便有了回旋的余地,至多算是想除掉你们心切,鬼迷心窍走了歪路,无论如何,总能得到谅解。”司徒明说着,走向闭目运功的顾青城。
“你不怕顾宗主把你和他的事情都讲出去么?”
“怕,所以,只要你们的人头就够了。”
“为什么这么做,是为了摆脱顾宗主的辖制?”唐谧尽量拖住时间。
“不,其实此时也不怕告诉你,我另有听命的主人,和顾青城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唐谧心下大惊,以她了解的如此之多,却不知这司徒明的主人到底是谁,当下喝问:“你的主人是谁,他想做什么?”
司徒明笑道:“你不是很聪明么,给你一些提示。他在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朋友,那些人会自愿给他讲这里的情形;他在这里修习时和顾青城一样,仔仔细细地观察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顾青城的目标是毁了蜀山,而他的目标是掌握蜀山,掌握天下;另外,魔王擅长把人与妖结合,偏巧他读过魔王关于那些术法的书信,便也成功地造出来了那么几个,比如你已经见过的玄蜂和青牛;他常说自己或许就是魔血的继承者,但是,他不需要一个转世的魔王。”
当这些线索开始聚合的时候,唐谧只觉血液霎时凝聚在了一起,轻轻吐出四个字:“魏王,桓沧。”
司徒明原想借机羞辱逗弄唐谧一番,未曾想到她如此快就猜出正解,停住脚步,讶异地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桓沧以交友慷慨为世人称道,曾于蜀山修习,他还亲口对我说过在这里有很多好友,比如我所知的,祝司库就常和他通信。而我在藏书阁内看过整理记录,二十年前整理那里的人就是他,所以,借刀杀人的计策与其说是你和顾宗主想出的,不如说是魏王桓沧和顾宗主想出的。还有,他和我一样,看过华璇与华瑛探讨怎么延长肉体生命,人借妖身这样的书信,很有可能受到启发另辟门路。”唐谧说到这里,感觉到身后的吸力大增,几乎站立不稳,便知道离开的时间将至,急切地问,“你们掌握了蜀山要怎样?”
“那要看魏王的意思了,也许都变成玄蜂那样的半人半妖,想来白芷薇、慕容斐他们变成半人半妖要比玄蜂、玉羊有用得多。”司徒明说完,不再理她,径自走向顾青城。
“顾宗主小心!”唐谧声嘶力竭地叫道,几乎是与此同时,顾青城睁开眼睛,喝道,“唐谧,门已完全打开,快走,这世界再不关你的事!”
顾青城话落的一刹那,司徒明的长剑已刺入他的胸膛。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对唐谧继续道:“你快走,什么也别管。”随即左手握住司徒明的剑刃,向自己身体的深处又送了几分。
司徒明的手紧紧握着长剑,被他这样冷不防地一带,身子前倾,几乎撞在顾青城的身上。他习武多年,这样一倾的瞬间便自然要后仰找回平衡,然而却猛然发觉身子被什么桎梏住,紧接着胁下一阵让人战栗的疼痛袭来,这才发现顾青城竟然在方才他倾身的瞬间,一爪探入他的胸腔,五根手指鹰爪一样死死扣住他的肋骨。
“顾宗主!”唐谧失声尖叫。
顾青城冲她惨淡一笑,脸上生命的光彩一分一分暗淡下去:“我已经活了太久,没法习惯你说的新时代,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很好。你回到你的世界,留给你的朋友们一个新世界,我也不需要再活在不会再有她的世界。你快走吧,我阻不了他很久的。”
司徒明心头暴怒,狂性大发,骂道:“顾青城,你逆行此阵,就算修为再高最后也会血脉爆裂而死,我原本好心想让你痛快一死,你竟然要和我同归于尽!”话落,他将长剑抽出顾青城的身体就手去砍他的右臂。然而伪造成太央模样的长剑同真的太央一般并无剑刃,刺还尚可,砍却不利,他一剑竟未砍断那条臂膀,于是又狠狠地补上第二剑……
唐谧看着眼前情景,不知由哪里生出一股决绝的勇气,抬手按下腕上如意钩的机栝,银色的飞钩顿时激射向司徒明。
司徒明于狂怒中刚刚砍断顾青城死死抓住自己肋骨的臂膀,对唐谧全无防备,室内空间狭小,他听到银钩破空之声的时候便已无法躲闪,刹那间被钩索牢牢捆住。唐谧再一按机栝,钩上的银索迅速收回,将司徒明拉向自己。
司徒明一见,施出千金坠的功夫想要抗拒,然而镜中已经卷起一股人力不可抗逆的风暴,摧枯拉朽一般将二人吸卷而入。
顾青城目送二人消失在镜中,长长嘘了口气,自语道:“她和你真是很像呢。只是这般任性而为,硬将两个人卷入,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随你吧。”言罢,他左手撑地,缓缓站起,腰还未直的时候,眼光扫到横在血泊中的右手,便再弯腰去捡,却一下摔坐在地上。
他不住自嘲地笑道:“看来,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啊。”于是他向后一靠,舒坦地将身子斜倚在石墙上,用左手有些笨拙地整整发冠,再将断去的右手拿回摆入长袖里,仔细瞧了瞧,确定从衣袖外面看起来一切都很完美,这才闭上眼睛,满足地笑着自言自语:“吾王啊,就算你从不相信有轮回,我还是相信它的存在,否则,我这一去,该如何再次遇到你?”
唐谧在坠向时光彼端的刹那,看见银色的绳索牵着司徒明也坠落而下,终于放了心,想起那些自己爱着的朋友,似乎可以看见他们未来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模样,不觉便微笑了起来。
在不断的下坠之中,那个世界的光芒一点点变小,暗淡下去。她心里忽然生出些伤感和留恋。可惜,连最后的道别都没有……
这样的念头一在脑海里出现,她的左眼便突然疼痛起来。那种刻骨之痛由眼睛开始,向心脏和大脑蔓延,疼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向眼睛,想要把那疼痛的根源从眼中抠除。然而眼珠却并没有被抠出来,手中却多了一块半透明的石卵。她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藏着那个世界至为重要的珍宝。
玉魂在时光的洪流中发出淡淡的白光,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意识,眼前的石卵不再是什么具体的物质,而是感情、时间甚至任何属于那个世界的、口耳鼻舌身都无法描述的抽象存在。
它不能离开那里,它离开那里便无法存在。她不知为何忽然明白了这些,仿佛是玉魂自己在用某种方式和她交流。
我该怎么办?她想。不待有答案,玉魂突然发出强烈的耀眼白光,刹那间吞噬了她的意识,还有这滚滚时间洪流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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