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对廷卫的擅自下令十分不满,向廷卫道:“案情未有眉目之前,怎可随意用刑,否则屈打成招,铸成一桩冤案,岂不是要牵连众多无辜。”
“公子没有审过案不知道,这些人奸滑至极,不用酷刑根本就不肯招供。”
“大王既然让我主审,廷卫大人还是稍安勿躁吧。”
重耳向正德道:“你把枕箱拿来给我看。”
正德起身,到床榻边,将一只金丝楠木的枕箱拿过来,这枕箱形制方正,中间微凹,四角被打磨得柔和圆润,闪着金光的木质纹理灿若云霞,无需雕琢别的纹饰,就足以令人眩目。
枕箱侧面有一圆形把手,重耳拉住把手,打开内屉,这内屉并不大,里面放着金钗、玉簪、副笄、珠花等物,已将枕箱塞得满满当当。
重耳仔细看过一番,将枕箱交还正德,向廷卫道:“我看这个案子不必再审下去了,我已经有了决断。如若无事,大人就请回吧,我明日自会向大王详细交待。”
“公子莫非是在说笑,案子才刚审理,嫌犯还没录得口供,怎么会有决断了?”
见重耳笑而不答,廷卫凑近重耳,小声道:“公子,今日大王连夜将咱们唤来审查此案,不许斗氏人插手,大王的意思不是明摆着吗,大王怀疑夫人偷结缡一事和令尹有关,想要将此事彻查开来。咱们先从宫里的婢女和内侍入手,这些做主子的,平日里行欺上瞒下,招权纳贿的勾当多了,随便一问就能审个几件出来,到时即使结缡不是她偷的,也够斗家折腾一阵子的,咱们也可以在大王那边交待得过。”
“多谢大人指点,我曾经向大王有言在先,若将此案交我审理,需由我来全权处理,明日我自会向大王交待,廷卫大人尽管放心。”
廷卫见重耳如此不识时务,只得起身道:“既如此,公子就好自为知吧。”说完带着手下人扬长而去,楚王身边的内侍也回去向楚王复命。
正德本以为今晚难逃一劫,不料重耳寥寥几句话,就断了案,一时惊喜交加,感恩不尽,向重耳行礼道:“公子相信罪妇是清白的吧,公子果真是明谋善断,胆气不凡,罪妇在这里谢过。”
正德说完就要向重耳行拜手礼,重耳道:“夫人且慢行大礼,我还有一件事,要向夫人问话,夫人还需如实回答。”
重耳从怀中取出在成得臣秘室中拿到的那卷帛书,“夫人可曾见过此帛书?”
正德只抬头看了几眼,不禁脸色一变,道:“此信如何会到公子手上?”
“你只需将帛书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我自有道理。”
正德此时也是无法,只得讲出实情,“这是当年息夫人离开随国时,留给楚王的书信,却被当时的令尹斗子文扣了下来,一直没有交给楚王,说起来就话长了……”
正德娓娓道来,竟牵扯出一桩历时数十年的宫廷纷争来。原来自楚文王去世后,息夫人的长子,年仅五岁的楚堵熬继任国君,由楚文王的弟弟,斗子元执掌楚国令尹。
子元迷恋息夫人的美貌,为了引诱息夫人,在息夫人的宫室边建造居所,日日歌舞不断,还为了息夫人一句话就随意征伐他国,引得楚国上下民怨沸腾,斗氏的族长斗廉从旁规劝,反被子元逮捕入狱,令斗氏一族忍无可忍,斗子文便联合了斗氏族人,闯入宫中,杀了子元。
斗子文杀了斗子元后,成为楚国新任令尹,斗子文非常不喜欢息夫人,认为息夫人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斗子文便向息夫人提出,只要息夫人带着楚恽离开楚国,斗氏一族便会永远支持她的楚堵敖当国君。
息夫人无奈,只得带着年仅四岁的楚恽去了随国。斗子文执掌楚国令尹以后,在国中实行变法革新,削去了楚国芈氏贵族的封地和特权,令他们十分恼怒,这些芈姓公卿贵族便联合随国,里应外合,杀了楚堵敖,试图驱逐斗子文,斗子文得到消息后,联合斗氏族中人等,与芈氏贵族明争暗斗,一场宫廷内外的生死之战后,斗子文率领斗氏族人战胜了芈氏旧族,因楚堵敖已死,斗子文便将当时才七岁的熊恽从随国接回楚国,将他扶上国君之位,自己依旧任令尹之职,但还是不许息夫人回到楚国。
后来息夫人投谓水而死,临死前留下了这封书信,请求斗子文转交楚恽,斗子文不愿楚恽念及这段旧事,便将帛书压了下来,算来这份帛书在令尹府已存放了近三十年。
重耳听完长叹道:“息夫人遭楚文王劫掠,本已错失爱侣,伤痛难平,芈氏贵族与斗氏的夺嫡之争,又令息夫人失去长子,与幼子骨肉分离,人之哀痛莫过于此,可怜息夫人虽然花容月貌,才高气清,却为俗世所难容,怎能不让人叹息。”
“罪妇把知道的都说了,公子可能替罪妇向大王解释结缡一事?”
重耳起身道:“我既奉命调查此案,必会禀公断案,据实奏报,夫人既然没有偷过玉石,就无需多虑。”
重耳走出猗兰殿时,东方已渐渐发白,这一夜过去,重耳无眠无休,此时才觉得疲累至极,回到重明馆,倒头就睡,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得腹中饥肠漉漉。
重耳走出内室,正要叫人端饭食过来,抬眼便见一人坐在堂上,此人穿着一身犀甲,头戴猛禽冠,腰佩长剑,即使端坐不动,也让人感到一股凛冽的杀气,正是令尹成得臣。
狐偃陪坐在案几旁,见了重耳,笑道:“令尹大人已经等了公子多时,我本要喊醒公子,令尹大人见公子好睡,便让我不要惊动。”
重耳道:“有劳令尹久等,不知令尹亲自上门拜访,可有赐教?”
“公子一日好睡,却不知宫里已闹得天翻地覆。”
“哦,此话怎么说?”
“大王已将猗兰殿禁闭起来,任何人等不得出入,听说已草拟好了诏书,正准备废掉正德夫人。听说公子昨晚已审讯过夫人,心里已经有了明断,所以本令赶来,想与公子商议此事。”
重耳一拍脑门,“令尹大人提醒得是,我差点睡过头忘了正事,快快来人,给我换衣裳,我要进宫去见大王。”
“公子莫急,本令有一事相求。”
“哈哈,令尹莫非说笑,昨日令尹与我喝酒时,还说我成不了大事,今日如何会向我这个无能之辈相求。”
成得臣也不管重耳言语讥讽,道:“舍妹偷结缡一事,必是遭人陷害,此人居心叵测,要想动摇我斗氏家族在朝中的势力,公子可千万不能被其蒙蔽啊。”
“依令尹所说,这人会是谁呢?”
“我斗氏原与楚王同宗同源,同为芈姓之族,数百年来为楚国开辟疆土,立下不世功勋,才有今日在楚国的地位,如今树大招风,难免遭人嫉恨,他在暗,我在明,令人防不胜防。”
“令尹都不知道对方是何人,看来令尹在朝中的对手不少啊。”
“明人不说暗话,公子,你此来楚国的意图本令也知道,公子雄才大略,却屡屡不得志,想要重返晋国,却无人愿意扶持,我成得臣并非自夸,大王能够坐拥楚国江山,全是我成得臣用双手打下来的,我既然能灭掉他国,也就能扶立他国,只要公子帮助我斗氏度过此次的难关,我成得臣愿意助公子重返晋国,此言一出,绝不反悔。”
重耳哈哈大笑,“我重耳大概是要时来运转了,自从来到楚国,屡逢贵人,这个愿意助我回国,那个承诺帮我实现心愿,只是可惜得很,我重耳现在觉得楚国河山俊秀,风土适宜,一时半会到不想走了。”
成得臣转了脸色,冷声道:“重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日潜入我的秘室,偷走了帛书,我之所以没有杀你,是念在你也是位江湖豪杰,心生怜才之意,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这帛书本来就不是令尹府的东西,我将它拿过来,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而已。”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大王命我查案,我自会秉公执法,不徇私情,令妹若是没有偷结缡,令尹大可不必担心,令妹若是偷了结缡,我查明以后,也会如实向大王禀报。”
成得臣陡然起身,以手按住剑柄,双目炯炯,盯住重耳,重耳毫不回避,坦然与之对视,成得臣冷哼一声,大步跨出门去。
狐偃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到了此刻才缓缓道:“我大概是老了,这几日做梦总是梦到家乡和狐老爷子,算来老爷子今年已经八十高龄,我当年临走时在门口种下的那棵樗木也应该绿树成荫了,不知道今生可有机会再回去看一看。”
重耳知道狐偃是埋怨自己没有答应成得臣的要求,错失了回国的良机,重耳只得向狐偃跪下,道:“愚侄有负舅父厚望,愚侄羞愧万分。”
“你如今自己有了主见,不用什么都来问老夫了。”狐偃说完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重耳漱洗一番,用过早膳,便到外朝来拜见楚王。门人却说楚王不在外朝,到随姬宫中去了,重耳又往后宫来。到了随姬的披香殿,门人报了进去,不多时就出来请重耳进去。
重耳进了殿,还未进门,便听里面传来一阵笑语,随姬道:“大王上次刚赏赐了职儿镯子,这次又要赏他金笔,他还小,哪里用得了这个,不是把他给宠坏了?”
楚王道:“职儿近来书法大有长进,寡人高兴,自然要赏。”
重耳跨进门,见楚王和熊职两人正站在书案前,楚王一手扶住熊职的肩头,一手握住熊职的手,教他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地写字,熊职也是屏息凝神,写得十分专注。随姬则在一旁看着,嘴角含笑,眼中满含柔情。
有童烂漫,夫唱妻和,正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重耳上前行过礼,楚王道:“你可是来了,寡人等了你一日,那些臣子站在朝外,嚷嚷着要见寡人,寡人不胜其烦,所以躲到这里来找个清静,快快,寡人听说结缡一案,你已有了决断,正想听听你是如何断案的。”
“如此在下就直说了,若有得罪大王和夫人的地方,还请见谅。”
“但说无妨。”
“偷结缡的不是别人,正是随夫人。”
楚王和随姬都是一愣,随姬变色道:“公子何出此言,莫不是也受了奸人的蒙蔽?”
楚王也是不悦:“这就是你的结论吗,断案是要有证据的,公子若是讲不出证据来,别怪寡人办你个办事不力,冒颜犯上的罪。”
“请大王和夫人听我详细道来。结缡虽然是在正德夫人的枕箱内发现,但并不是正德夫人放进去的。”
“何以见得啊?”
“在下已经仔细检查过,那枕箱内放满了金钗和珠花等物,若再放入玉石,枕箱内必定拥挤不堪,结缡丢失已有数月,夫人若天天枕着枕箱入睡,放于其下的珠花和金钗必定受到玉石的挤压,会有变形擦伤的痕迹,可是在下看这些珠宝全部完好无损,可见玉石并没有在枕箱内存放太长时间,直到大王到猗兰殿中就寝那日,才被人放入其中。”
“公子如此说也有道理,但寡人不能仅凭这一点,就认定正德是无辜的,你说玉石是随姬拿的,可有证据?”
“其实在下早就怀疑玉石是被随夫人所拿,当初各国使臣齐集太庙,向大王献贡之时,在下就看见随夫人身边的内侍乘着庖厨上菜之际,往殿外去了一趟。”
随姬冷笑道:“晋公子真是好笑,仅凭我的内侍外出一趟,就断定是我指使内侍偷走了玉石,未免也太牵强,那日的夫人娘娘们,身边进进出出的婢女内侍可多了去了。”
“此话不假,但夫人可别忘了,那结缡当时放在流觞池中,你让手下将看守结缡的内侍推下池后,他必须跳入池中才能拿到玉石。在下猜测,你的手下怕水浸湿外袍,所以把外袍卷起,跳入池子,拿走玉石后,又把外袍放下,迅速回到殿中,虽然他行事敏捷,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可他进入池子拿玉石时,却把靴子弄湿了,一路走回殿中,留下了潮湿的脚印,想来夫人不曾留意吧?”
楚王转向随姬,“公子所说可是事实?”
“这……”随姬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你说的都是你的一面之辞,你说看到了我的手下鞋是湿的,可还有别人能作证,过去这么久的事,不能光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在下的几个兄弟都可作证。”
随姬冷哼道:“你有你的兄弟作证,我也有我的婢女可作证,大王,他说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重耳长叹一声,“在下就知道结果会如此,也罢,请恕在下无礼了。”
重耳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沉香木制,古朴方正,顶面嵌以玳瑁和金箔,扣锁处还饰着珍珠。
重耳道:“夫人把玉石放进了正德夫人的枕箱,可这只木盒却无法放进去,夫人又舍不得将这么精美的盒子扔了,留在宫中,却正好授人以把柄。”
楚王认出这个木盒就是存放结缡的盒子,当即沉下脸,向随姬道:“果真是你偷了结缡?”
随姬脸色煞白,指着重耳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潜到我宫中偷窃……”
随姬向楚王跪道:“大王如此器重晋公子,往日总夸他是贤明有道的君子,可他却到我宫中行偷盗之事,臣妾竟然一无所知,他既然能进得臣妾宫中,也必能潜入大王的宫室,这样的人,大王可万万留不得啊。”
熊职见母亲跪地哭泣,声泪俱下,也赶紧上来抓住楚王的衣襟,道:“父王,母亲她不会偷父王的东西的,一定是这个人存心冤枉母亲,他,他才是贼。”
见楚王沉默不语,熊职又跑到随姬身边,搂住随姬道:“娘亲,你快起来,职儿害怕。”
随姬搂着熊职哭泣不已。
楚王道:“寡人一向宠爱你和职儿,虽说你地位不如正德,但在后宫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你还是不知足,难道一定要当上正夫人你才安心吗?”
“太子年纪轻轻,已是心狠手辣,臣妾是怕大王百年以后,再也无人保护我们母子,到时成为俎板上的鱼肉,为他们所宰割,怕是连全尸都不保啊!”
“你想得太多了,寡人现在这般宠爱你们,你们难道还嫌不够吗?”
“大王,臣妾知道错了,请大王饶过臣妾这一回吧。”
熊职也陪着母亲一起跪下,放声大哭。
楚王长叹一声,“你们先下去吧,让寡人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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