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她很早就醒来了,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床铺下面压着那一张青铜面具,她害怕别人发现,一进到房间里就把它藏起来了。她整晚都睡得不踏实,尽管此刻清醒了过来,但她仍然在止不住的打哈欠。
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但太阳还没升起来。
她穿好了衣服,拉亮了近旁的台灯,她将那张青铜面具捧在手上,细细的观摩起来。她已经看了很多遍了。她再也看不到那样如梦似幻的景象。此时此刻,那种对于死亡的恐惧已经消残了一大半了。她可以认真的考虑一下眼前的事情了。
这副面具有两双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它的脸颊上有着一颗树一样的花纹。
这是一副占卜师所独有的面具,她想,可能帮不上自己什么忙,顶多告诉自己一些未来的事情而已。然而这不合理,她想到,那个神秘的老妇人肯把这样的东西给我,一定是有她的目的的。
她用手指在面具边缘轻轻地撩动着,很快便感受到了一股企图向外挣脱的魔力,仿佛已经被封印了千年之久。她向那张面具小声说道。
“面具先生,面具先生,你能听到我的说话声吗?”
“如果你听到了,答应一声好吗?”
然而面具并没有什么动静,那两双呆滞的眼睛仿佛在嘲笑面前的这个人有多蠢似的。
“姐姐——!”何启文推开门。
何启文还没有推开门,她连忙一脚踹了回去,整座门都发出了嗡嗡嗡的响声,似乎快要崩裂了一般。何启文的鼻梁骨撞到了门上,他吃了一鼻子灰——
——“下次记得要敲门!”
她朝门外喊道,她把那张面具藏了起来。这时便传来了敲门声。“请进。”她说。
何启文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捂着他那只发青的鼻子,向她竖了竖中指。“我给你带来了礼物。”他说。
“礼物?庆祝我退学成功的吗?”
“我有那么幸灾乐祸吗?”他说道。他从他背后拿出了一把宝剑。黑檀木和蟒皮制作的剑鞘包裹了它的剑身,闪烁着黑紫色的光芒,顶端用黄金封住了口。剑柄的一面镶嵌有晶莹的蓝宝石,另一面则印有暗银色的流动的家徽。
“我是来预祝你成功的,打倒爸爸,成为新一代的领主!”
“所以这把剑是?”
“我从爸爸那里偷来的。”
“偷来的!?”
“否则呢?你认为我是一个铸剑师?”
“你就是一个捣蛋鬼!”她说。
“你先把剑放到我这里,等一会儿有空的时候我再悄悄还给他。”她说,想了一想,又说到,“把这件事烂到肚子里,以后再也不许提起了。”
“为什么?反正在你连挑战信都交了上去,干嘛在意这些东西。。”
“万一我失败了呢?”
“到时候查出来你这个小叛徒,你该怎么办?”
“我不是叛徒,我是地下党。”他说,他把宝剑放到橱柜边上,“不领情就算了,我要去上学了。”他转身准备离开,何雨玲把他叫住了。
“还有什么事?”
“你......你在家里又没有见过一种很别致的青铜面具。”
“很别致?怎么个别致法?”
“就是,有两双眼睛的面具,它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
“你都没有见过,我怎么可能见过?”他说,想了一会儿,“这种东西,大概只有墓窖里才有的吧,教堂也说不定。”
“你可以去查一查嘛!到家里那座藏书馆,那里有很多本很多本大部头,反正你也不用读书了。”他说,很嫉妒的说道。
“藏书馆里有青铜面具的资料?”
“我也不知道。”他说。他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然后就走了。
她呆在家里想了好半天,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干。她很想去再练一练刀法,但是她已经烦透了那一成不变的动作,就好像要把一部字典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似的。她决定去藏书阁碰碰运气。
她挑选了一条隐秘的小径,走在通往藏书阁的路上。她在路上碰到了她的父亲。他穿着简练的皮甲,上面镶嵌着亮晶晶的银片。他的背上绑着一把尖锐的十字大刀,大概有一米五左右,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似的。尽管他们碰见了,但两个人并没有说话。他们几乎同时向旁边闪开了一步,目视前方,旁若无人的走下去。她的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然而脸上却依然是沉静的表情。
他们岔开了脚步,走向各自要去的方向。分开了将近三十米的样子,父亲忽然叫住了她。“何雨玲。”他说。
“你要去哪里?”
“练剑。”她回答道。
“这样。”他说,握紧了他的拳头。
“我很对不起你的母亲。”他说。“倘若想要报仇的话,就请把手上的剑握得更紧一些。”
“我知道。”她说。
随着议事的逐渐进展,他几乎在一瞬之间衰老了下去,曾经坚硬的仿佛石刻的面容如今垮塌了下去,仿佛晒化了的塑胶一般疲惫而松散,他的眼神暗淡,尽失光彩,在一日日近乎酷刑的疲惫的折磨下身体发抖,精神涣散,有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别跟我耍什么花招,我心里都明白得很。他常对别人这样说,以至于他见了每一个人都这样说,连他的妻子文岚也不例外。就是在这一时期何雨玲心中的恨意愈发的强烈。最初会见兰登·斯科特的时候他尚还有一丝对于生活的眷恋,显得兴高采烈起来。随即这种长达几十年的友情便被怀疑与猜忌所取代。他们在晚上激烈的辩论着局势的进展,白天则躲在屋子里细细咀嚼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说的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哪一句话是的确是真的却故意让自己认为是假的。他想,然后他又怀疑起了自己,哪一句话是用来欺骗别人的而哪一句话又是用来欺骗自己的。他在欲望之下扭曲,怀疑之下破碎,走向了不可避免的急剧的衰老。甚至于有一天他差点将何雨玲错认为她的母亲。他的管家向他汇报三王子凌振宇的拜访,在一时疏忽中他竟然把他当做了旧日的好友,向他倾诉了心中所想,而后者像嘲笑傻子一样嘲笑了他。
尽管如此,他依然执着于最前线,陪伴着每一位曾经与他出生入死的战友走向战壕踏向最后的战场,我为他们而自豪,他说。他与他们诉说着几十年来的生死陪伴,诉说着他是如何拖住内阁的行动而将自己的计划一步步的实施下去。有时谈话长的超出预期所想,他甚至开始为手下士兵的子子孙孙规划起了未来。这不禁让他的士兵们困惑不已。
“将军,我们为什么打这场仗?”
想都没有想,“为了至高王座。”他回答。他停住了滔滔不绝以至于干枯了的嘴唇。直到这时他才认识到了这一个问题,谈话陷入了持久的沉默,他紧盯着士兵的双眼。
“别他妈想和我耍什么花招,我心里都明白得很。”他说。
在第一夜的辩论之中,他签订了与教皇的同盟关系。第二夜,他将所有的士兵都压到了前线。“这样做是前所未有的挑衅,内阁甚至会向我们提前宣战,”他的管家提醒他,但他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发言,直接在作战部署上签了字。在第三夜,他保证他会率先起兵,教会武装则会伺机旁观,在关键时刻将匕首捅入国王的心脏。“这简直拿我在当炮灰。”他喊道,然而他再一次地在协议上签了字。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主动权而被迫沦为双方角力的工具。这几天以来他只完成了唯一一件心里想做的事。他为他的妻子过上了最后的生日。
生日聚会在古宅里最宽广的大厅举行,高耸的房檐四角挂着一串串的彩灯,在晚上便一闪一闪的。屋子里有红色紫色悬挂在墙上的宽布丝绸,还有散发着亮黄色耀眼光芒的顶灯和闪闪发光的圣诞树。他恨不能将所有的浪漫汇聚在一起,宛若指挥战场一般指挥着我们。他将聚会搞得和战争形势一样的糟糕,为此差点儿哭了出来。仿佛整场聚会不是为了庆祝文岚的生日快乐而是为了安抚他那颗衰老而脆弱的心灵。何雨玲并没有参加,她正在为破译一张陈年的手稿而苦恼不已,这张手稿是藏书阁的人——他只是碰巧在那里——在一堆已经燃成灰烬的旧书稿里翻找出来的,他后来因禁忌的爱情而跳楼自杀。何启文满怀兴奋,在圣诞树上挂上了一颗又一颗的星星。他在墙壁上贴上一幅又一幅彩色水粉画,那是他花了近一个月之久亲手画出来的,看起来就像是水粉直接倒在了纸上风干后的作品。整个生日聚会极尽冗长而又极尽无聊,唯一的插曲便是一个银蓝色头发的女孩代表教会为他们献上颂词,她的颂词突兀而生硬,好像就是从祈祷书上直接抄下来一段似的。
她敲了敲门,掀开门走了进来。母亲一眼便认出她来了。“你是过年宴会的时候来的小姑娘。”
她点了点头,又笑了笑。“打扰了。”她说,她把黑斗篷拉了下来,露出一头银蓝色的头发,细而密的头发宛若瀑布一般垂落下来,还未到脖子便紧紧地收住了。“又长高了不少。”夫人说道。
“谢谢。”她回答。
父亲对教会的人极其反感,但母亲将她留了下来。她认真倾听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发言,不时点头微笑,敷衍的很认真的样子。她为我们倒上红葡萄酒,很工整地将蛋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何易鸣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并接过了蛋糕,愤怒的手几乎在颤抖。母亲接过了蛋糕并微笑问她几岁了,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十五岁。”她回答。同时递给了我一份。在紧张中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接过了纸碟子的一端并把蛋糕倒扣在了她的脸上。一块块的奶油从她的脸上掉了下来,她好像还未缓过神来,睁大银灰色的眸子吃惊地望着他。
“何启文,你在干什么!?”文岚也吃了一惊。
何启文没有说话,咬着下嘴唇低下头来,像是死不承认的样子。她借着毛巾擦干净了脸颊,递给他另一块蛋糕,但何启文背过脸去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她朝着母亲尴尬地笑了笑。“他还不懂事呢!”母亲说。
你才不懂事呢!何启文心里暗自想到。
他咬了咬牙,他恨母亲。她只会说一些客套话而不会说些别的。他也恨她,为什么她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哪怕她斜自己一眼或者是踹自己一脚,这都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但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在四周懵懂的人影之中,只有何易鸣看出了他心中的渴望与挣扎,那股对于爱情的童真的向往与自己毫无二致。他甚至可以想到自己在北境孤独的与巨人抗争,在火焰与烈酒之中苦苦等待情书的模样。于是他认了,“你可以在这里留下来。”他说,“但你必须烧掉你手上的颂词,那是教会对我的侮辱。”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晶莹的酒杯在手中颤抖着差点跳了出来。
林枫烧掉了手中那页泛黄的纸,她并没感到很可惜,只是想不明白他居然对这种事情十分在意。她留了下来。在接下了的漫长而苍老的时间里像只布娃娃一样坐在那里。地上到处都是泛着灯光的彩色丝带与塑料纸。垒了有三层高的蛋糕宛若一座塌下来的城堡,奶油香甜的气息与尚未干涸完全的水粉混合在一起,在晚春温暖的空气中发酵成了致命的酸臭。这简直是一场灾难,她想。在这样昂贵而华丽的垃圾堆中,文岚轻抚着鼓起来的小腹,带着母亲的骄傲微笑着宣布了第三个孩子的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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