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青云处心积虑,为的就是此物。一见它出现便是大喜,不顾强敌环伺,冒险抢夺竟是成功,心内狂喜之余余光四处瞥,便要寻找退路。此刻他已不在乎山下的成败了,只要有此物在手,将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在乎什么参将的位置。
他本不该如此大意,但他眼见那物是唐缇从张洛腰间取出来的,哪还有错,故不假思索抢了过来。不料那书卷一到手里,伏青云顿觉不对,那东西看起来是个书卷,但捏在手里却全无书卷的柔软质感,反而一页页硬如金石,他登时想起一物,心内大骇,忙自想朝外扔去,却哪里来得及。
洛夕和应飞扬见那唐缇杀人取物,之后伏青云不顾一切抢夺,心知此物必为关键,登时都弃了别处,直朝伏青云追去。洛夕身在半空,突见那本该接受此物的仲孙乱不仅没有过来抢夺,反而飞也似的朝山下遁去,登时心内一动,喊道:“试剑,小心!”
伏青云绝望的叫声同时传来:“剑气书香!”最后一个字出口一半,却已转成了惨叫。
只见他手中的那“书卷”骤然爆开,每一页,那卷曲着看似柔软的、似乎还带着书墨味道的书页,骤然飞散,每一页书,便是一柄利刃——一柄在他手中发射的、强如劲弩的利刃。
伏青云武功再高,也来不及阻挡,只听接连利刃入体之声,他高大的身躯,竟被数不清的“书页”裂体分尸,转眼被切成了七八块鲜血淋漓的碎块。
洛夕大骇,眼见几片书页向自己飞来,双剑忙挥,勉强挡住三页,躲过一页,最后一页却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了,只得勉力侧过身子,那书页“哧啦”一声划过她的左肩,在她香肩上添了一道半寸深的伤痕。
那边应飞扬的情形却要好得多。他离那爆裂处较洛夕为远,眼见碎页飞来竟是身子一沉,硬运“不动心境”,三张书页击在他的身上,只听一阵“嘭嘭”之声,竟是毫发无伤。
从唐缇出现到现在,不过短短一瞬间,张洛身死,伏青云被碎尸,仲孙乱逃之夭夭,战斗竟在瞬间结束。
应飞扬和洛夕落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诡异的局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那诡异的唐缇究竟是哪方面的人?为何先杀张洛,又对付伏青云或者说仲孙乱?
如果他是仲孙乱的手下或同僚,那他们明显已占上风,仲孙乱这慌忙逃蹿又是为什么?
没时间给他们思索和感慨,因为,战斗还在继续。
两人齐齐转身,朝那边战斗激烈的断口处奔去。
少年的心中,其实充满了绝望。
一切或许都已经无力再挽回,今夜,大家也许都会死在这里吧。
应飞扬忽地“咦”了一声:“天心宗在撤退?”
果然,虽然看似还在激战,看似天心宗士兵还气势汹汹,但稍一注意都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在撤退,现在战场上的虚张声势,更多是一种掩护。
这诡异的形势,实在让人奇怪。洛夕挠挠头,这不雅的动作说明她的确是困惑。要知道张洛和伏青云同时身死,两支朝廷大军本就在自相残杀,此时更是群龙无首,天心宗可以说坐收渔利,控制了整个大局。在这样的时刻,为什么要撤退?
突然,一阵欢呼爆发,那是来自寨墙上的村民。
“叶字旗!叶家军来了!”
“是叶相的大军!”
“我们有救了!”
洛夕愣愣站在当场。
这样的情形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当日封州城之战,田狩疆集结大军决战不动明王,最后时刻,叶渊停带宁北青城铁骑突现战场,扭转了天下的形势。
而今天,在这样一个危急的时刻,又是叶家军,救星出现。
洛夕心内除了逃出生天的兴奋,却仍隐隐有一些缠绕成一团的奇异心思。
这叶家军……真喜欢在最后一刻再出现啊。
最先到的是一队刀兵。刀长五尺,刃四尺,柄一尺,刀锋纯黑色,配合那一身的黑甲,在这暗夜里如同来自幽冥的幽灵,刀锋在兵阵间翻飞,如同一座刀锋组成的巨墙。
降者生,挡者死。叶家百胜刀阵。
天心宗军已撤走大半,莫明其妙互相残杀的官兵们失去了头目,已然全无士气,甚至不用后面的大队兵马赶来,这一阵三百刀兵,已完全压制了局势。
无论是张洛杂凑的战士也好,还是那号称青州精锐的伏青云军也好,或者是那让人闻风色变的天心宗,在叶家军面前,若不想死,只有两个选择。
逃,或者降。
洛夕捂住肩头的伤口,愣愣看着下面逐渐平静的战场。
鲜血将这一小块平地彻底染红,生者沉默地放下武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就那样毫无尊严地躺在红土之上,让自己和别人混合的鲜血浸润着身躯。
整个战场已经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些伤者的呻吟,如同来自黄泉的魔咒。
洛夕只觉得脑袋空空。
无论如何,她只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她现在,太累了。
“嗡”!
比那切肤的劲风更早引起她注意的,是那一声似乎超越了声音速度极限的弓弦声。
她愕然回头看去,只见那伏青云的副将张显跪倒在她的身后,一支长箭穿透了他的胸膛,手中的长刀离她后颈竟不足半尺。
她真是太累了,竟没有发现这困兽一般的副将恰好冲到了她的身后,也没发现那悄悄举起偷袭的一刀。
若非这一箭……
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一阵阵的害怕,瞬间满身冷汗。
这一箭从上而下,自张显的背上刺入,前胸射出,张显也是不俗的高手,竟是一箭身死。洛夕点点头,她知道这是谁的箭。只有他,能射出这样的一箭。
抬头向那高塔望去,她高声喊道:“小六十,谢谢了。”
没有回应。
洛夕一惊,顾不上招呼正惊骇跑过来的应飞扬,身子直直跃起,跳上了寨子后方的高塔。
陆拾一直躲在这塔上。他本身武功就不是很高,加上背上的伤未痊愈,就算是出来战斗也意义不大。
洛夕负责去甄别张洛和伏青云两人谁是那阴谋家,一旦发现端倪,立刻和应飞扬一起发动围杀,而陆拾,藏身在一个能掌控全局的高处,用他那过人的天赋,觑准时机,给那阴谋家致命的一击。
这本是三人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但事情发展永远不会跟随计划进行,洛夕试探不出结果,反而是陆拾远观而明,一箭确定了敌人,而后的发展更是离奇,以至于众人一时忘了在这高塔上,还隐藏着陆拾这样一个强大的箭手。
幸好有这样一个箭手,注意力绝不会分散,不管是天心宗破城,还是叶家军到来,他的目光永远在那个曼妙的身影上。
也因为如此,他及时一箭,救了洛夕的性命。
洛夕连叫两声仍得不到回应,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心内惶急,急急冲上塔顶,登时见到陆拾脸色蜡黄,倒在哨位旁。
洛夕忙奔过去将少年扶起来:“小六十?喂,小六十,你……伤口裂了?”
陆拾背后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润,闻言勉强睁开眼睛,点点头:“刚才,用力太大了……没事的。”
洛夕的眼泪几乎都落下来了。看到方才那一箭势如闪电,竟隐隐有暗器宗师的风范,她便知道有些不好。要知人体自有局限,陆拾急于救人,射出了这超越他自身的一箭,对自己却是大有损害。
若是一般时候便也罢了,但陆拾背上重伤未曾痊愈,这一箭射去大耗元气,使得伤口迸裂而开。当初她在路上碰到陆拾,他本已是重伤待死,普通伤药根本无用,幸亏她随身带了三滴总坛的灵药“复生露”,才勉强稳住他的伤势。如今这“复生露”已用尽,这伤口迸裂,却如何还能医得?洛夕随身带有金创药,一股脑翻了出来倒在陆拾伤处,却哪里止得住那泉涌的鲜血。
她轻轻将陆拾扶起,少年的双目都已经睁不开。洛夕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她和陆拾这一路行来,颇经艰险,几历生死,不知不觉间早在相互心间留下了重重一笔痕迹,已将对方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哪知竟是突然到了如此束手无策的地步。
陆拾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只觉得自己就要沉沉睡去。他心知此番必是无幸了,不知哪来的力气,勉强张嘴道:“洛……夕,我……”他失血太多,每一个字吐出都无比艰难。洛夕哽咽道:“我在听,你不要急,慢慢说。”
陆拾勉强道:“我……我想说……我……”突听塔下寨内一声大吼:“洛夕,夕丫头,你跑哪去了?”
洛夕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抱着陆拾站起,朝下看去。陆拾的“我”字还没说完,洛夕已是喜极而泣,又蹦又跳,大喊道:“老天,天哪,是老天,你快上来救人!”却哪里还有心思听陆拾说话。
终章风平浪静的结束只是另一场壮阔波澜的开始所谓福大命大,陆拾真是五次三番地诠释了这个词语的意思。
车声辚辚,陆拾苦笑着趴在车厢内。这一次他伤口迸裂,本是再无幸理,谁料天无绝人之路,在叶家军之中,居然有名社高手蔡问天随行,也就是洛夕常挂在嘴边,能救他一命的“老天”。
蔡问天医术通玄,轻轻松松施展妙手,将陆拾从阎王爷那里硬生生拉了回来。此刻他除了背上仍有些疼痛之外,竟已与常人无异。
跟上了名社大队,洛夕也不用自己赶车了。应飞扬因有要事在身,已经先行告辞。洛夕嘻嘻一笑便过来探视一下陆拾的伤势,看他的样子,点头道:“老天就是老天,果然是能跟阎王爷那里要人,厉害。”
蔡问天的年纪看起来不过四十,一脸的笑纹,常人一见准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但陆拾知道,这人的脾气之差,乃他生平仅见,只有在洛夕面前,他还能偶尔真心笑上一笑,比如现在听到洛夕的马屁的时候。
陆拾忽地想到那日没说出口的话,心内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也许,蔡问天再晚来一刻……洛夕突然开口道:“喂,你想什么呢?还在纠结你那个没解的问题么?”
陆拾一个激灵,忙收敛心神,他的心思却是不敢说出口,好在洛夕早帮他预设了答案,当即只是点点头。
洛夕道:“算了,你慢慢钻牛角尖吧。我突然想到一个事情没问你呢。你那天是从哪看出是那伏青云有问题的?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陆拾回答道:“我也看不出来,只是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当日我们在山神庙遇到仲孙乱,他和那死者交谈时,称呼那死者的师父为‘老胡’,我当时突然想到,也许他口齿含糊而我们听错了,他其实说的是‘老伏’。”
“然后呢?”
“然后了那一箭。”
“……你只是因为这个不靠谱的联想就射箭?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箭射出,我们都会认定他是这阴谋的策划人,全部都围攻他了?”
陆拾面色苍白,叹了口气:“当时我实在看不出来,我知道你也看不出来。但我们不能等了,再等下去让他们先行发动,我们仅有的一点优势都没有了。这是叶兄教我的,危急时刻,有一分把握也得去做,最多在做的过程中再想办法。”
洛夕愕然,摇摇头道:“想不到小叶子看着那么稳重的人居然教你这么不靠谱的思路。”
陆拾沉吟道:“如今安卢城……”正说到这,突然车子停住,车帘一掀,一个身着甲胄的高大身影探身进来:“陆少侠可醒了?”
陆拾忙起身,抱拳道:“在下陆拾,多劳将军挂问。”他看那人甲胄便知军职不低。
那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微笑点头道:“下代青襄总兵安遇,有幸曾在叶相门下学习。去年封州城之战之后,小叶曾跟我多次提起你,说你是难得的天才,更是他投缘的朋友,我便一直想见一见你这位少年英雄,没想到今天竟然碰到,实在是有缘。”
陆拾忙问道:“叶兄他还好么?我离开封州城后有一年未得他的音讯了。”
安遇点头道:“他此刻正在京师,被一些事情绊住了,相信他若知道你的消息,定会前来探你的,你最近应该都是和名社诸位前辈在一起的吧?”看见陆拾点头,他又转过头去对蔡问天道:“蔡前辈,我们前方便要转路先到安卢城了,咱们就此别过。他日若有机缘,再向前辈讨教。”
蔡问天似乎对这个年轻人颇为满意,难得颔首道:“安遇你不必过谦,你年纪轻轻,无论文韬武略均是上乘,只是老夫劝你一句,你锋芒太露,做事不论手段只求结果,这番行为本也无不好,但若太过激怕会有反噬之害。”
安遇听完,恭敬拱手,道:“谢前辈教诲,晚辈自当铭记在心,时刻自省。”说着径自去了。
蔡问天“嘿”了一声,道:“这年轻人怕是听不进去的。唉。”洛夕却捅了陆拾一下:“你发什么呆呢?”
陆拾一愣,旋即道:“我方才见到这安将军手上有一截红色的刺青,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你这一捅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了,叶兄的手上好像也有一个类似的纹身。”
洛夕“咦”了一声:“我居然没发现,哪里?什么样的?”
陆拾道:“这个纹身应该是在手腕附近,平时被袖子遮住了,只有拱手之时你才能看见,看起来似乎是个火焰图形。”
洛夕偏头回忆半晌,确定没有记忆,忽地又想起一事,道:“老天,你怎么跟这个安将军走到一起的?”
蔡问天没好气道:“还不是为了找你这个笨蛋,我们一猜你便是迷路了,便在这灾区里找你的车辙印,那天居然找到了,恰好碰到这队叶家军也要朝这边行军,我便随他们一起了。”
洛夕叹了口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弹丸也在后。张洛和伏青云争来争去,却不知道最后都便宜了安遇这个手执弹丸的将军了。”
陆拾点头道:“伏青云世镇青州,张洛一支孤军不服调遣,这一来两个刺头一次消除,青州倒也安定了。”
洛夕“哼”了一声:“岂止,你看那仲孙乱,毫发无伤地逃走了,下次再过哪个府县,我敢保证,还有这一手,哼,各地这些各自为政的军队没收编完成,这支残军怕永远都剿灭不了。还有那唐先生,我看就像……”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心里明白这个话若说出来,便是在说叶渊停动用杀手暗杀朝廷武官,这话从名社嘴里说出,绝对是个严重的指控,万一传出去怕是个很大的麻烦,故当即住了嘴。
陆拾也明白她的顾虑。从昨日种种情形看,那安遇的队伍借着剿灭天心宗余党的名义,怕更多的精力是在剿灭各地在大乱中冒出的意欲各自为政甚至有不臣之心的军阀,这事做可以做,却不能说。他当即转了话题道:“我一直昏迷,却不知道寨子怎么样了?”
洛夕叹了口气:“幸好叶家军来得快,天心宗撒腿跑了,那些撤走的老幼倒是没受什么损伤,但留下来守寨的,十死八九。唉……”
陆拾眼前闪过张篱那明艳的面庞,和那波澜不兴的眼神,缓缓道:“这一番真是大劫。但他们的根还在,希望还在,寨子不会有事的。”
洛夕点头道:“有张篱在,他们的寨子是不会有事。提到张小姐,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陆拾默默点点头:“我猜你想得跟我一样。你是不是在想,张小姐那日为何会孤身一人到寨子外面,又正巧被我们救了?”
洛夕一愣:“小六十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这事当时没觉得,现在越想越觉得有蹊跷……唉,不过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纠结了,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对了,小六十,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一句倒是真把陆拾问住了。他本来的计划就是四处走走,没想到刚一出门就遇到劫匪,差点身死,接着被洛夕救了,一路就是莫明其妙地疲于奔命,此刻终于安全了下来,要说下一步做何打算,倒真的一时瞠目结舌,答不上来。
洛夕嘻嘻一笑:“你也别急,慢慢想,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是的,少年,有很多时间。
有很多很多时间、很大很大的世界,在等着他们。
这一年,陆拾十六岁,洛夕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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