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华七年五月十五，清晨，胡州城外。
“……”
诸决默然地站在城门前，用尽力气抬头望去，然而高耸的城墙挡住了正在逐渐升高的日头，阴影将少年逐渐出现棱角的脸庞一分为二。
他眯着眼睛，迎着晨光细细地看过女墙、箭孔，甚至城墙上的每一块砖石，许久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安排好商队进城检查的常有财走了回来，一面不停擦着胖脸上的汗水，一面向身背长剑的少年搭话：“怎么样，小英雄？这座胡州城修得不赖吧！”
听到胖商人的声音，诸决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一直生活在山上，除了梁山镇以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这样啊，难怪你都看呆了。”常有财呵呵笑了起来，“这座胡州城啊，可是通往‘吐火罗’国的商路的起点呐！所以尽管规模不大、还常受到北边草原上马贼的袭击，江北、江南两道的有名商行还是纷纷在这里开了分号——哈哈，我们‘全有商行’自然也不例外啦！”
经过路人门的安排，诸决虽然能算得上是文武兼备，可唯独不曾入世，所以对世间的很多事物只是一知半解，自然非常好奇。他眼神一亮，有些兴奋地问道：“吐火罗？那是什么地方？”
“喔，小英雄你不知道吐火罗啊。那是个蛮夷之国，说来就在大梁山脉往西不远；那儿的人与咱们种族不同，所以从人的长相、语言、食物、衣服、风俗，甚至住的地方都和我们大华朝完全不一样呀！”常有财曾经沿着商路去过吐火罗，此时说起来口沫横飞，“那里的人一个个干干瘦瘦的，皮肤都跟皮革一样是褐色的；说起话来咕噜个不停，根本不像人话，就算有会说官话的，那口音也难听得不得了。”
“还有啊，他们吃的食物都跟一坨坨浆糊似的，不知道里面放了多少香料，光闻就能顶你一个跟头！不过，吐火罗的香料非常便宜，种类还多，所以各大商号都愿意不远万里地去进货——这条从胡州城开始的商路，就叫‘香料之路’咧！”
说到生意，常有财兴奋起来，热切地看着诸决：“小英雄，这一路上多亏了你的保护，才让我们商队能平安无事的到达这里——您要是对吐火罗感兴趣，我们商行的商队过几天就会启程，您可以跟我们一起去！”
“真的？！”诸决大喜过望，差点儿立刻答应下来——然而村民们的音容笑貌、血与火中的山村废墟再次浮现在眼前，少年的笑容一僵，渐渐消失。
“……对不起啊，常大叔……我，还有事情要办，这次不能陪你们一起去了。”诸决神色黯淡，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常有财老于人情世故，自然看得出诸决有什么难言之隐，却也体贴地不再过问，而是转移了话题：“这样啊，那就下次吧！不过，小英雄您一定先来我们分号坐坐！这几天风餐宿露的，您就算急着办事，也得先洗个澡吧？老常我再准备些干粮，让您路上吃！”
“……谢谢您，常大叔！”少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也有了些许笑容。
“嗨，您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有啥谢不谢的！走吧，轮到咱们进城啦！”
…………
两个时辰后，胡州全有商行分号前。
只听商行内一阵人声喧哗，常有财带着几名伙计将诸决送了出来。
“小英雄，那就此别过！以后要是顺路，记得来我们的天京总号玩啊！”
“一定！那我走啦，常大叔！”
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用斗笠和披风遮挡身形样貌的诸决生涩地抱拳行礼，与结识了快半个月的全有商行一行人告别，大踏步走到了开满各色商号的繁华大街上。
从入城前就一直保持沉默的“玄冥子”，此时终于出声说道：
“小友，你换上新衣服之后还真是像模像样，有几分江湖侠客的意思了。”
诸决挠了挠有些发红的脸颊，低声回道：“玄冥子爷爷，你就别取笑我了……常大叔非要我换上这身衣服，还把我原来的衣服给丢了……”
“哈哈，人靠衣装马靠鞍嘛！你那身旧衣服，难道还想穿到入秋吗？”零一五二乔装成了一个闲汉，站在一个包子铺前佯装逛街，“穿得那么破烂却背着一把长剑，反而更显可疑啊。”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诸决拍拍双颊，神色严肃了起来：“好！这城里有这么多人，总该有人知道那些姓欧阳的人了吧——而且我还有常大叔给的钱，他们有钱拿的话，总该回答我了吧？”
你小子，才过几天就忘了我教给你的东西啊！零一五二欲哭无泪，却还是赶紧提醒道：“小友，你还记得我在梁山镇是怎么教你的吗？”
诸决只是心思有些单纯，却不是愣头青，他立刻回想起了剑灵的教诲：“……我该去看告示牌？”
……还好，不是全忘了。虽然记住的部分到底有没有用，还有待商榷……零一五二这样想着，无视了正在当街和面的包子铺店主的注视，继续传音道：
“类似，但是不一样。比起梁山镇，胡州城不仅大了好几倍，获取情报的方式也有所改变。”
“正好，我今天要教给你的东西，就是在这样的城市里如何跟别人打交道。”
少年知道玄冥子爷爷又要上课了，很有经验地向着人少的地方移动；零一五二正要跟上，只觉手腕上一紧，却是被人牢牢握住。
他悚然一惊，还以为遇上了心胸狭窄的零零五四回来报复，扭过头却发现是那个卖包子的，用常年和面锻炼出来的腕力生生拦下了他。
“……你堵在俺的铺子前面这么久，还不买包子就想走？”
店主那张黑黄色的脸上沾着雪白的面粉，看上去有几分好笑，然而语气幽幽，却没有一丝笑意。
“……”
好一个零一五二！只见他脸不红、气不喘，没有被擒住的那只手一翻，“唰”的一声，面案上的白面被他迅疾的动作带起，而一摞明晃晃的铜钱已经竖在了面案上，好似一根擎天铜柱！
他向店主露出和善的微笑，从一旁簸箩里捡起一个包子，潇洒地回身便——
没走成。
店主的手依旧紧紧地掐在他的手腕上，眼神深邃，气势惊人，如同一位绝世高手。他盯着那一摞铜钱，缓缓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说话，态度已然表达！
……哦，还不够是吧……
…………
“爷爷？你怎么不说话了？”
找到一条无人小巷的诸决一时没有听见玄冥子诉说下文，不禁有些好奇。
而此时，零一五二怀抱一屉价值一百文钱的昂贵包子，在巷子口的墙边席地而坐，眼神有些空虚。
“……没事，老道只是在思考该如何教你，稍微有些出神。”
……比正常价格贵好几倍的包子，不吃白不吃！零一五二边传音边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心中苦闷更盛：
还是素馅儿的！而且连豆腐都没放！
不过另一边诸决正求知若渴，零一五二也顾不上再跟包子铺老板计较，咽下口中的食物说道：
“像胡州城这样的城市，你未来传荡江湖时还会遇到不少。所以你作为一名准江湖人士，必须学会如何在这种人多眼杂、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地方里保全自己，获取自身所需。”
“各方势力？”诸决好奇问道。
“正是。城市比起梁山镇那样的小镇，可是复杂百倍——就比如你刚才说要去看告示牌，你知道该去哪儿看吗？”
“村长爷爷教过我，说山下的城市是由朝廷派来的大官管理的，那些人都待在一个叫‘衙门’的地方。既然梁山镇的告示牌就在捕快房前面，胡州城的告示牌应该离着衙门不远吧？”
这小子，还会举一反三呢！零一五二又吞下一个素包子，徐徐说道：
“没错，小友你真是聪明。不过，正因为告示牌靠近衙门，我才要拦住你。”
“城市中各方势力的第一号，就是官府。他们掌管着整座城市的运转，手下有官差有军队，别说老百姓，大侠们都惹不起。而且，他们还尤其讨厌江湖人士。”
“……您之前不是告诉我，侠客们都是关心民间疾苦、‘为国为民’的吗？明明干的是好事，为什么官府会讨厌侠客呢？”
零一五二嗤笑一声：“打个比方，你正在放羊。那是好大一群羊，你一个人看不过来，就养了几条狗来帮你；突然有一天，从别处跑来了几只野狗，它们倒也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看守羊群，跟家养的狗差不多。”
“——只不过，那些野狗会不会某一天突然发疯，把羊，把家养的狗，甚至把你都咬死？”
诸决一点就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在官府眼中，江湖人士就是野狗！”
少年随即产生了新的疑问：“可是，官府就能保证那些官……那些家养的狗一定不会发疯？”
“玄冥子”平淡答道：
“家犬嘛，就算发疯了，在吃食里下点麻药，或者睡觉时点燃狗窝，不费事又不脏手……可要是拿棍子打野狗，说不定还会被反咬呐。”
…………
【现在可以公开的情报】
零一五二，男，路人门正式路人。
在加入路人门以前，他曾在直属军部的特殊衙门，御——
还来？
是，这的确不是老子的隐私了，不过窥视别人的秘密可不是个良好的爱好。
行啦，一个好的‘故事’总是需要留些悬念的嘛。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