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山以北,辽河以南,横卧着一条逶迤蜿蜒、目不能尽的黑色线条。
狭窄处似天雷为刀劈裂所致,飞叶不能过,峻险嶙峋又似地火沸腾翻涌,浩浩荡荡盘旋到天地尽头。这一条天地裂痕中岩壁发黑,怪石铺陈间,无一丝异彩,黑压压一片,极黑处竟没有一丝光线能溢出。
古有大能者腾云巡视,这一条黑漆漆的大地伤疤尤似恶龙一般,张牙舞爪扑向辽河渡口,故又名此峡谷为,黑龙峡。
时值隆冬,万古不变的北风携滚滚雪花,翻荒漠,越皇城,渡辽河,风势凛冽直杀江南而去。被巍峨脊山阻挡,退而在峡谷内呼啸盘旋,长风烈烈。一时间,整条黑龙峡沦陷于苍茫白原之中。若不是岩石黑得透亮,加上峡岩鬼斧神工般的走势,谁也认不出这条峡谷来。
今年的冬特别冷,风雪也特别大。
自古多言人定胜天,黑龙峡中便有一例,一条用累累白骨换来的栈道。
乾元帝立国元年,观黑龙峡逶迤山势,叹人世艰辛,立誓修筑黑龙栈道。天险难易,悬崖峭壁,穷风恶水,年年北风如刀,直至乾元九十八年,起于脊山的栈道才通达辽河渡口。
前前后后,从开工至修葺完毕,竟然用了整整九十八年。
后世顺元年间,顺元人皇又多次派出大军修治整讫,夯牢加固。
后世评论中曾有一言,修此栈道所用南海红沉木,足可以多修出五个北凉皇宫来。观一言能知其规模之庞大,工程之艰辛。
正因材料选用红沉木暗红泛光,黑龙栈道就像一根断断续续,却坚韧扎在这大地伤痕中的血管一样,触目惊心。
日落三分,北风稍退,这黑龙栈道上,由远及近飞速划过一道雪龙,积雪飞扬的山道上,忽然间歪斜着奔出一男子。
该男子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布料,两脚上的鞋子早已脱落,所过之处,血淋淋足印夺目,左手搂着一个布兜,盖得严严实实。
男子提气狂奔中闷哼一声,酿跄间撞上栈道木栏,一口血吐满积雪,转眼竟然化为一滩绿污,激得红沉木嗤啦作响,恶臭扑鼻。
此人眉目坚毅,脸白而骨青,气血翻涌的潮红色被死死压制在脖子以下。手提一柄军中制式长枪,长枪已碎,枪头漆黑破败,落雪纷飞间隐约可见枪头刻了个林字。
提枪男子胸口激烈起伏,喘息间两眼之中那股绿色越来越浓。一时头昏脑胀袭来,男子摇晃着重重跪在雪堆之中,低头闻了下所吐绿血,提枪男子喃喃自语道:“中巫毒术者见血必死,我这一身气血,估计已经全是这般碧绿,可叹可笑,堂堂朱雀王府,竟被小人陷害,家破人亡,凄惨如斯。如今我即将毒气冲窍而亡,为今之计,只能让我这伴生啸虎带你逃命去了。”
言罢,男子解开细密绳结,左手捧出腋下绑定的布兜,低头看了眼。这全是血迹的布兜里,竟然藏着一个不足月的新生婴儿,只是这婴儿全身皮肤皲裂,看上去密密麻麻好似碎布,再仔细一看,这些密纹刻在身上,如同活生生的字迹。
殷弘血迹从密纹中渗出,浸满全身。原来,这布兜里面如此血迹斑斑,竟然是这婴儿全身沁血所致。
极寒天气,北风一阵阵打来,吹得山谷间全是呼啸之声,萧索冷清至极,这婴孩居然甜甜入睡,好似不觉得冷,又像那全身开裂的皮肤不是他的一样。
“朱雀血脉,生来却反被雀翎青剑刻遍周身,你林家一脉的血仇全部被你父刻在你的身上了。”男子右手颤抖抚摸,就像摸着武氏一族的冤屈。
听他一言,方知这诡异婴孩的皮肤上,那瘆人的细密麻文,竟然真的是字迹。
字迹!那又是写了什么?
半响,悲叹一声后,男子翻掌又握住银枪,皱眉间,一狠心又在婴孩眉心刻下一个深深巫字。笔锋凌冽,落笔处又一股鲜红血液流出,却仿佛是刻在顽石之上,婴孩始终沉眠,不曾醒来。
刻完巫字,这男子单掌以一种奇异节奏缓缓拍胸,心口上随着拍击裂出一个大口,一条奔蟒啸金虎从中跳了出来。奔蟒啸金虎天生奇异,最擅长正面搏杀,一身金毛似钢针一般,腰背有玄色异毛盘旋如蟒,方才得名。
这便是男子口中所说伴生异兽了。
啸金虎此时毛发凌乱,本应竖立的刚毛已然倒垂,全身布满焦黑印记,如同火场中厮杀出来一般,举头欲啸,前腿上一处狰狞伤口传来剧痛,啸金虎只能悲鸣一声,垂头往男子身上轻轻拱去。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却来不及多加安慰,举手间,肌肉虬结,把本已褴褛的上衣撕成了一条布带。赤luo的上身,竟然和啸金虎一般,密布火燎痕迹,几处漆黑掌印更是分外明显。
“奔雷吾虎,我十岁从军,征战沙场三十余载,杀戮无数,但一生所用枪却只有这雪银长枪,兽只有你这啸金虎兽,如今枪已断,人将死。从此茫茫世间,你们独自逃生去吧。切记,虎在人在!”男子边说边将婴孩用布缠在虎身上,交代完后,一掌拍在啸金虎尾间软骨之上。
奔雷吃痛,忽地向前窜出,一串凌乱脚步之后,已到几丈之外。然而,痛劲减退之后,它又快步奔跑回来,对着男子全身索索发抖,急切呜咽起来。
骨节轻颤,颤音相连,喉间又有闷吼声传来,声音越来越低沉,啸金虎也好似越来越激动,俯首间,张口咬住男子裤管,拖着用力退后,要拉着男子与他一起逃命。虎身上窜下跳,背上婴孩也被奔雷甩的摇晃不已。
男子嘴角微抿,缓缓背过身去,眼中犹豫散去,一股杀气勃然爆发:“滚”。
啸金虎随男子征战一生,早通心意,杀气包围下,闷哼声中悲伤之意反而越来越浓,一滴硕大虎泪重重砸在雪地上,扑腾起几缕热气,然后呜咽之声越来越大,硬生生将男子往后又拖了几米。
男子有些佝偻的重伤之躯发力一震,就像一杆枪一般直了起来,两腿仿佛钉在栈道之上,颤劲传来,虎口竟然咬不住,啸金虎只能独自跳开。
“我中毒太深,毒已入髓,真元早就涣散殆尽,只剩这幅肉身之力,你让我如何随你逃命。当年救下你来,你已跟我征战半辈子,几番大难,不是你舍命相救,我林子余早就灰飞烟灭。可惜今时今日已无奇迹,如果你真想报恩,便带你背上婴孩逃命,你护它周全,我死得瞑目!”
男子这番话越说越快,语气也越发坚毅,两眼中那抹绿毒竟然被压制回去,恢复一片晴朗之意。
啸金虎悲声凄惨,一步都不愿离去。
男子皱眉,手中银枪瞠地一声脆响,虽然枪只剩不足两尺长度,却依然兀自嗡鸣不止。枪意激发,积雪喷泉一般,一股股腾空而起,转眼间就把啸金虎逼退回栈道转角之处。
啸金虎眼中急切之意爆发,那被打断的刚毛隐约间居然又立了起来,扑腾间又要往男子那扑去。
提枪在手,男子突然将枪头笔直指向奔蟒啸金虎,那股杀气凝成实质一般,一时间,栈道上飞雪都凝固起来,连北风呼啸之声都听不见了。寂静中,这林姓男子一字一句道。
“你再不滚,我亲手杀你!”
声音犹如金石一般,在这苍凉栈道上回转不息。
一时间,一人一虎,在这血红栈道上,站成了碉石一般。一片晶莹飞雪攀上怪石,在岩上打了几个旋,轻飘飘的落在了婴孩正好睁开的眼珠之上。
清脆啼哭响起,啸金虎仰天长啸,转身背着婴孩冲进了无尽的冰雪之中。栈道上溅起的雪龙越来越远,消失不见,埋进这苍茫茫的萧瑟天地里。
只剩一人,一个将死之人。
林子余深深望了眼奔雷消失的方向,收枪入怀,轻轻理顺了枪头缨须,转身面向来时方向。
他知道,那婴孩和自己伴生兽的生死,就要看他能挡住追兵多久了。
“林帅,生非武府人,死化朱雀魂,以我血肉,阻茫茫追兵!!!!”
缨枪飒飒,林子余独面苍凉北风,站成了一杆不倒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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