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过继一途怕是难了”刘家秀才生的倒是一副好皮囊,肤白貌端,鼻梁英挺,抹眉头巾,皂罗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面中带笑,斯文不失干练,举手投足间一付儒吏模样。
三爷嗯了一声,众人不作答,只是静待他继续,刘家秀才亦知道在做诸人虽然五行八作皆有,但对其中门道却知之甚少,当下也不再拿捏,将其中关窍一一说了。
原来大宋的过继和现代的领养一样,都有相应的律法予以限制规定,宋律有两条最重要规定,一是规定了立嗣不能为毫无关系之人,只能是同宗子弟或者外甥外孙,抱养除外甥外孙外异性男者罚款十五贯,徒刑一年,亲属连坐。二是明确规定,为弘扬人人讲求恩义,一个人一生只能过继一次。这李易先是随母过继到黑虎山,后黑虎山又将其遣返送回本宗,显然已经不能再行过继了。
众人听完,一时没了主意,目光齐齐转向三爷。
”那便入赘”三爷一锤定音。
“不行!”不等三爷话音落下,一声女音响起。却是李珠儿从灵堂中快步抢了出来,想必一直在旁偷听。
“先前害我爹爹,今又试图谋夺家产,珠儿今儿拼死也不能遂了你心思”眼中的羞愤让李易都有些怀疑是否做了亏心之事。
“胡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懂些什么?父母是怎么教导你在长辈面前说话的”见事出意外,三爷下意识的冲口喝道。
三爷本名李德忠,三十年前从老家青州来到东京,凭着一身狠厉心机,硬是在鱼龙混杂的五丈河帮谋得一席之地。最盛时手下四五百号男女仰仗其过活吃饭,后来因五丈河河道淤堵,河帮境地每况愈下,如今号召力虽大不如前,但积威日久,为人又公正好义,加之宋人乡土观念极重,隐隐然成了在此聚族而居的二百多号人的不是家长的大家长。
李珠儿本是激情而出,如今气势被夺,一时不知所措,满脸委屈的怔在原地,只是倔强的咬着嘴唇,任凭泪水在眼角打转。
六嫂叹了口气,轻轻拉过李珠儿,怜惜道:“也是个可怜的”,李珠儿扭着身子象征性的挣了几挣,便就势扑进六嫂怀里,极力掩饰着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三爷咳了两声,缓了缓口气道:“没人想要逼你,现今状况摆在这里,你要三爷等人如何处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家没有男嗣,立继命继均无合适之人,倘不招赘,那你李家就真成了绝户了!明天后日你父灵前连个谢礼送行的人都没有,晚景何等凄凉?料来你为人子女也不想看到如此境况吧!你父生前有嘱,明言要招李易入赘,女婿半子,扶棺送葬名正言顺!再说你二人皆李姓,日后子嗣姓氏也免去许多争执。自古除了表亲同姓不婚,你去哪里寻来这般合适的?”
贸然的改变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大多数人早已习惯了萧规曹随。
这件事在众人看来是如此简单,简单到不言而喻。
绝后是万万不成,没有孝子贤孙送葬万万不成,无儿有女之家面对这种情形,招婿本来就是女儿的天赋之责,还需要思考吗?
女儿家一时想不开是她不顾大局,咱作为明事理的长辈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乎,众人开始了轮番轰炸。
“珠儿啊!为人子女孝字为先,谁家不是想着法子延续香火,绝不肯背了户绝的名声……”
“自古婚姻大事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着性子来的有几个得存善终……”
“世上只有狠心的儿女,从没有狠心的爹娘。父母都是过来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要多……,
………………
不得不说洗脑的魔力,素不相识的三人尚且成虎,妄论看着自己长大的一众亲人,直把涉世未深的李珠儿弄了个手足无措,心乱如麻,不知不觉间心中竟有了一丝挣扎。
看他浓眉大眼,模样还算周正,皮肤黑黑的,左腮有两粒细细的麻点,除了气度还显沉稳之外,完全一副普通农家少年的忠厚相。
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吗?在李珠儿无数次的春梦中,从来不是这个样子。那个他曾是骑着白马威风八面的禁军尉,曾是玉树临风摇着描金小扇的富家子,还曾是神采飞扬御街夸官的进士郎……
唯独重合不了眼前人的影子。
李易穿越之前刚历情劫,对待婚姻情感的认知已然大变。心态忽正忽邪间,隐隐带了某种程度的叛逆。
假若对方不是李珠儿,而是换了他人,李易倒不介意随口应了,反正喜欢了就在一起,相厌了就两相分离,一切聚散随意。
可问题是李珠儿的表妹身份让李易着实抵触,在宋人眼里表兄表妹天生一对,结婚生子再正常不过,但在现代人的潜意识里,始终会有让人接受无能的成分在其中,他更愿意两人停留在本位。
李易心里琢磨着措辞,正待磨蹭着站起,就听六嫂说道:”珠儿,趁着大家都在,招婿这件事今天就得定下来,也好让刘家秀才去坊里备个文案,不然过了满七,官府可要派人勘合校验家产了。倘若朝廷中再出个扒灰刨绝户坟的王老头,那损失可就大了……“
李易虽没有继承这具身体主人的记忆,但自身记忆却完整的保留了下来,他对扒灰典故倒是知道一些,说的乃是宋朝宰相王安石和儿媳乱伦的故事。
相传有一次王安石走过儿媳的房间,看见儿媳睡在透明纱帐的床上,眼球不由得为之而发光。王安石毕竟是诗人,于是在充满灰尘的墙上写了一句:“缎罗帐里一琵琶,我欲弹来理的差。“写完后躲在一旁观察儿媳的动静。儿媳看到公公在外面鬼鬼祟祟的,于是出来看公公在墙上写了什么,一看到公公留下这样的词句,当即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于是在公公的诗句后续上了一句:“愿借公公弹一曲,尤留风水在吾家。“王安石看见儿媳的话后,正在暗自高兴,没想到这时儿子出现了,于是赶紧用袖子去擦拭墙上的字迹。儿子奇怪,问老父在做什么,王安石说,在扒灰。于是留下了名传千古的风流雅事。
李易虽未听闻其还刨过绝户坟,但既然六嫂将它和扒灰的王老头联系在了一起,想必总有些干系。顿时好奇心大起,支起耳朵细听下去。
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断断续续的嬉笑怒骂中,李易终于大体上明白了为何人们会将两者联系在一起。然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是,当事人虽真是这位被后人敬若神明的王荆国,但其刨坟的手段却非想象中的挥舞锄头。
原来,对户绝财产的分配,历代朝廷基本上是施行少取或不取原则,尽量留给当事人的遗孀,子女,宗亲。同时免除丁税,差役,力役,兵役,科配。以利其安顿生活。
而王安石变法后期,随着娄子越捅越大,为了填平常平仓,技穷之下的他宛如一个赌输后幻想翻本的赌徒,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户绝之财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搜刮,不仅仅是当事人留给宗亲的资财一律没官充公,就连留给妻子女儿的资产也要截留大半,并一反常态,史无前例的擅创名目开征差役力役兵役科配所谓的助役钱。
如此一来,户绝之家十之八九不能自立生存。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其而死。是以乡间称其为刨绝户坟。
李易虽不膜拜王安石,至少还有不小好感。可在亲身听了当世之人的评价之后,不由震惊的心停跳了几下。
到底是历史在流传中被人精心打扮过,还是自己穿越到了一个不是宋朝的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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