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毓同宋长云在牧花楼喝得有些飘飘然,悠然归来时天色已黑了。
说来宋长云这厮嘴上功夫可真是厉害,一边殷勤地给人斟酒,口头上说着不谈身份不谈利害,一边又拐着弯子夸一绝堂,为了让重毓动心,甚至连有朝一日文公子必会一统八荒这样的屁话都说了出来。
想那北澜山在话本子里活了几万年,如今他们想要一统就一统了?当其他五族在外边打了几万年酱油呢,还真有人傻不拉唧地上船,也不怕淹死。
这么想着,重毓晕着脑袋伸手便去推门,一个不留神竟扑了个空,差点儿摔在地上。
怪了,门呢?
怎地连个灯笼都没有。
她踉跄着扶着门框走了进去,迷迷糊糊间竟踩到了一块木板。
重毓借着夜色低头看去,那木板竟有些像凉风栈的大门。上头撒着几点黑渍,她犹疑了一会,伸出手指沾了一些,竟还是湿的。
再一闻,惊得她酒醒了一大半,飞步便往栈内走去。
待重毓走至堂屋时,里头传来的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外头的一片狼藉。
朱砂色的门框,从车石重金购来的青瓷盏,甚至还有高放在柜台上许久不曾用过的算盘,如今好似都被人拆下来胡乱砍了一通般,零碎地丢在地上。灯笼,挂在大门口的那盏灯笼,原来飞在草丛里,摔了个稀烂。
若不是瞧见了刚好了腿如今又在手上缠了麻布的颜儒胥,重毓几乎以为仇家早已点了烛火,在屋子里泡着茶等她去。
“怎么了?”重毓颤着手拉住了垂头丧气的颜儒胥,问。
颜儒胥瞧见她,捏着鼻子便跳出好远,嫌道:“你怎么一股酒味儿!”
“这是重点吗?”重毓左右顾盼了一会,压声问:“你们没事儿吧?店被谁砸了?”
“多亏了那个光脑袋,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我挥柴刀的时候不小心扭着胳膊了。”
避开重毓目瞪口呆的神情,颜儒胥倒还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又道:“至于被谁砸得嘛……其实那群蛇啊,老鼠啊,也没干什么,也就那大门是它们推的。”
重毓扯了扯嘴角,“光脑袋又是谁?”
“你且进去,他在里边等你。”颜儒胥闭口不谈,躲瘟神一般的跑开了。
莫非是秃头?
待重毓推门进去时,见了那人,不禁有些诧异。
吾一光秃秃的脑袋在火光下泛着光。他虽爱喝酒,平日里也没少吃大鱼大肉,人却总是那番清癯的样子,瘦得两腮都凹了进去。
见重毓回来了,吾一指了指门,自顾自的倒着酒,一杯又一杯。
往日里这疯和尚总是极欢快而洒脱的,似乎脑子里不是吃喝就是银两,佛祖早被他忘得个一干二净。如今再看去,他稀疏的眉毛竟不大明显地皱着,说不出的愁苦,这倒颇有些和尚的样子来了。
重毓把门关上,正欲开口,就见吾一摆了摆手,叫她不要说话。
“今儿个的事,要是叫秃头知道了,他定先叫你跪下。”吾一面色废然,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只是,贫僧不是秃头,也不曾教过你什么。”
他从座上坐了起来,推开了窗户,负手而立。
“江湖上的事,贫僧便不尊称你一声殿下了。重毓,你有三过。”
“其一,你目无军规,不奉命行事。王上让你做的你不做,不让你做的你倒是撒开胳膊去做,也就秃头一个劲给你道好话,不然,你现在还在这里?。”
“其二,你不知分寸,与不该交好的人把酒言欢。蛮涯那个十九皇子我且不说,毕竟如今我们两族之间已暂时和解。可那宋长云——”吾一转过身来,眼色蓦然狠厉,“他背叛了云河,你还同他把酒言欢,可是也打算欺君叛国?”
重毓怔了怔,道:“其二也就罢了,其一,敢问我又做错什么了?”
“王上在信函里怎么说的?叫你以命相护,寸步不离!你今天晚上做什么去了?去牧花楼和宋长云喝酒去了罢?”吾一现出些失望的神色来,长叹了一口气,“早知你这般任性妄为,之前便该叫你回肆水,再去打几年仗。”
一席话听得重毓云里雾里。
她强压下浑身翻涌的气血,正容道:“吾一,我一封云河的信函都不曾收到过。”
“行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莫要狡辩。”吾一不耐烦的撇开了头,“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准再发生第二次。你和将迟之间有什么嫌隙,我不在乎,秃头也不在乎,王上更不在乎,他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倒霉的只会是你自己。”
“其三,你……”
重毓出声打断,她长剑出鞘,直指吾一的眉心,厉声道:“和尚,你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骂骂咧咧说教了一晚上,什么狗屁信函什么以命相护,老子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这脖子上戴着串掉了几颗珠子的灰布衫和尚看着她,一双略为浑浊的下三白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木门猛地被人推开,颜儒胥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一把将重毓拉在了身后,连连朝吾一赔不是。吾一仍盯着重毓,重毓亦不甘示弱,挣开颜儒胥引剑便要上,颜儒胥挡不住,情急之下吼道:“他是道无涯!”
百年前的天下第一侠客,云河的无双国师。
重毓愣了一会,上下打量起吾一,冷笑了一声,道:“我道是谁,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道无涯,我且问你,长虹剑你可还记得?”
吾一闭上了眼睛,忽然行了个合掌礼,“阿弥托佛。贫僧不但记得,还认得出你这把便是长月。”他复睁眼,那对眼睛竟忽然清明了起来。
“你冲动且自负,成不了事。秃头选错了人,就连给你剑的那个人,也选错了。”
重毓甩开颜儒胥强拉住她的胳膊,收起了剑。
“我没叫他们选我。”
待她转身离开时,吾一忽然出声道:“你真的没叫他们选你吗?”
重毓身形一顿,她紧了紧拳头,点地一跃跳上了枝丫,再去瞧便已消失在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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