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一卧东山三十春 > 第五十一章:入城秋
    数十年前,据闻当今王上重启赵尚未登基之时,常常被母亲埋怨没有子嗣,便在酒后与他的几位妃子打过一个赌。

    赌得便是他登基后的王后之位。

    赌局很简单,待先王驾鹤西去时,谁的孩子加起来岁数大,便抱着孩儿去领凤印。

    此话一说,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了。

    正妃郑素自是不满,这王后的位子她本是稳坐了的,怎地平白来了个赌局?而本就不甘屈居正妃之下的孙语曳却是笑开了花,还没怀上呢,便乐得和要生了似的。其余几人便更不用说,这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好机会么?

    想来这赌多半也是有些作用的,不过三月,她们二人便相继诊了喜脉。

    孙语曳平日里是什么做派?

    昨日被赏了件菊纹穿花云纱袍,今日哪怕是鹅毛大雪,也一定会忍着冻穿出来显摆显摆。

    可自从她怀了孕后,许是真心在意那位子在意得紧,竟安安静静地趟屋里养起了胎。吃穿用度更是谨慎到了极致,哪怕是王上亲自给她倒的药汤也得先叫奴才试过了才喝,生怕一个不留神叫谁下了堕胎药。

    郑素及其他人对她这做派颇为不屑,只是自己都分身乏力,倒也懒得去管她。

    十月后,府邸里安生了十月的光景,在夜半婴儿的啼哭中打破了。

    孙语曳生了个男娃娃,累得虚脱了过去。

    不过几日,郑素也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重启赵自是高兴得很,一手抱一个娃,赏起银子来毫不手软。其他妃子见状,更是红透了眼,恨不得从外头抱他二三十个娃回来凑数。

    此后过了六年,先王终是驾崩了。

    且不算其他人,此前郑素和孙语曳便各生了三个,加起来年岁相当。

    郑素本以为大局已定,她乃正妃,这情势本就有利于她——然而,口称在寺庙修心养身的孙语曳竟在先王驾崩前几日抱回来一个半岁的女娃娃。

    看着爱妃怀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重启赵欢喜得不得了,当下便赐了名。

    “《广雅》有言:‘毓,长也,稚也’。既然是十一皇子,便唤作‘毓’!”

    明明是个女娃子,却被高称“皇子”。

    郑素气极,回寝宫里吐了几天的血,几天下来一头乌发竟生出了白丝。

    金丝银线制的华美凤袍,精雕细刻了鸟兽花纹的各饰金钗银簪,高大巍峨的奢丽宫殿,家族的权利和荣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俾倪众生的无尽愉悦,就这样原封不动拱手送了他人。

    然若不是事出突然,郑素几乎已决定联合家中势力举兵谋反。

    然而就在孙语曳欢天喜地的想抱了小女儿前去受领凤印之时,前阵子方抓了阄的十一殿下竟然平白消失在了重兵把守的秦环王都。

    上下火急火燎疯找一晚上,甚至连奴才们庖房里的酸菜坛子都翻出来瞧了瞧,仍是没有踪迹。

    到最后,王后的位子仍是郑素坐了。

    登基大宴之时,贵妃孙语曳酡颜如霞,笑起来一双美目弯弯如月,几乎要沁出水来。

    这女人不过着了一身不算太奢华的衣裳,头发也是用一根成色平平的玉簪子轻挽着,可她就只是坐在那处,巧笑倩兮地祝着酒,就已经令在场的所有如花美眷失了色彩。

    蛮涯使臣甚至直言赞道:“贵妃美得让人目不转睛,颇有月射寒江之感。”

    孙语曳垂眸羞涩一笑,如二八少女般瞧了眼重启赵。

    自此,这云贵妃便宠冠六宫了。

    而那凭空消失了的十一殿下,在御云卫费尽心思寻了半年之后,终是叫人忘了。

    只剩有一个不起眼的衣冠冢,常常有人细心打扫着。

    数十年后的云河,郑素和孙语曳皆已人老珠黄,然风韵犹存。宫中虽然每年都会进来不少脸蛋儿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名门之女,她们二人却仍是后宫二首,明争暗斗,势同水火。

    郑素虽坐了后位,奈何云河王偏生更宠孙语曳,各处都帮衬着她,倒叫她这个王后落了下风,一时孙家在朝堂上更是混得风生水起。

    近来正逢腊月空霜节,宫中大大小小的采办事项都得有人来统领,虽然本是郑后的职责,往年王上却总是交与云贵妃处理。

    然而不久之前,失踪了十余年之久的十一殿下忽然被人找回来了。

    待专司龙脉一事的龙宗府验明正身后,王都内又热热闹闹地办了场大宴,歌舞升平整整三日,宴会之盛大丝毫不亚于皇子娶亲。

    在这之后,采办一事便交给了郑后。

    只因王上说:“十一在外头颠沛流离了十几年,你们娘俩也不容易,今年采办一事便交与王后来做吧,你便好生陪着十一。”

    云贵妃温婉一笑,极为慈爱地摸了摸一旁怯生生的小女儿,应下了。

    待王上走后,贵妃遣散了众人,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和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孙语曳噙着笑,自顾坐了下来,细细打量着阿毓。

    “你生得很像本宫年轻的时候。”

    寝宫里有一股极为好闻的熏香,嗅着很是熟悉,颇有几分四月山间桃花遍地的味道。

    “本宫为了生你,隐居深山一年之久。”孙语曳抬手轻抚着阿毓的脸,坚硬锋利的甲套在上头划下了几道红印。

    她继续道:“抓阄的时候,你抓了把木剑,甚得你父王欢心。他说‘巾帼不让须眉’,我们云河也要出个名震天下的女将士了。”

    “十一,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回母亲,儿臣自幼在城内一家武馆里长大,不曾受过什么苦,还请母亲宽心。”

    “难怪……”孙语曳盯着阿毓脖颈处露出来的疤痕,“想必成天净是同人撒野打架了吧?如今你既回了宫,可千万收收你的野人性子。读过些什么书?琴棋书画会不会?御马呢?”

    阿毓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这到处都用毛茸茸的软垫子铺了个严实,竟叫她难为得很。但听得她支支吾吾道:“回母亲,这些儿臣都不曾学过。”

    “那你回来做什么?”

    一声喝问,孙语曳一脚踢在阿毓的腰侧,将阿毓踹倒在地上。

    惨白的胭脂填补在她沟壑遍布的脸上,精心画了一双冷漠的眼睛,抿了一张殷红如血的嘴唇。许是大殿里没有他人的缘故,这平日里温和宽仁的贵妃娘娘,此刻竟狰狞得像是要杀人。

    活像是贴了副人皮面具。

    “你既杀了你养父母的儿子,去死便是了,回来作甚?”

    “你以为本宫不晓得你什么来历?”

    “宋荣这狗东西找你来害本宫是不是!”

    孙语曳一把将茶几上的杯盏横扫在地,噼里啪啦的碎片和滚烫的茶水溅在阿毓身上,疼得她急忙一缩,方爬出半步便又叫孙语曳拖拽了回来,用手猛地按着她的头压在了地上。

    “贱人,郑素这个贱人!”

    “你又为什么不死在外头,要回来丢本宫的脸面,碍本宫的大事!”

    这样的打,阿毓是挨过不少的。

    脸下压着碎瓷渣子,硌得肉很疼,怎么也比张氏蘸了辣椒水的鞭子好受多了。

    她没有出声,只是呆愣地仰望着孙语曳气急败坏的模样。

    待孙语曳发作累了,这才良心大发,忽然意识到阿毓是她失踪了十几年又被找回来的亲女儿,复而哭哭啼啼得从地上搂起阿毓,断断续续地诉起了苦。

    哭她在这宫里几十年如一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胆。

    孙语曳的头枕在阿毓瘦弱的肩膀上,满头的首饰流光溢彩,晃得人眼花缭乱。

    阿毓侧首看向窗外的明月。

    她想了想,没说她的肩膀上有旧疾,受不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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