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儒胥醒来的时候,日光正好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下一块光影,刺得他本就迷蒙的双眼愈加模糊。
他抬手挡住光,揉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头很安静。
床褥好像换过了。
颜儒胥有气无力的喊了几声丫鬟的名字,却许久没人应会。
“今日撞鬼了?”他嘟囔了一句,半眯着睡眼一把捞过床边橱柜上摆置的衣服穿戴了起来。
这衣裳料子摸着怎的这么糙手?
颜儒胥并未细想,闭着眼套上了摆放在床下的靴子。
“喝口茶漱漱口吧。”一个女声在他身侧响起。
颜儒胥伸手接过,也不看那人,只道:“进来也不吱个声。”
那人不回他话,只是站着。
一口茶刚入嘴,涩而甘甜的清香瞬间充斥了颜儒胥的口腔。
老爷子怎的这般大方了?
这龙井茶作的“漱口水”也忒铺张浪费了些。
“去把我昨儿个瞧的书拿来。”
身后的人沉默了好一阵,犹疑道:“你昨儿个昏睡着,什么也不曾看过。”
“你——”颜儒胥不耐烦的转过身去,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他呆愣了一瞬,随即问:“你是新来的?”
这生人皱着眉头一副苦恼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你才是新来的。”
直到这时,颜儒胥才发现周遭布局和家具摆设的异样。
他一个飞步走上去推开了窗户,外头竟是个装潢雅致的陌生小院。
“这是哪儿?”
生人女子挠了挠脖子,道:“予生殿的小院。”
颜儒胥猛地回过头去瞪着他,一时惊愕的说不出话来。他道:“这,这里是王都?”
这女子生得细皮嫩肉,妆容精描细绘,单是她手上握着的那张云锦帕子便知身份非凡。
奈何他方才竟把这人当成了自家丫鬟……
倘若这人是宫里的什么大姑姑……
颜儒胥此时已清醒了大半,他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来,赶忙向这人行了个小礼,压声说:“方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身在王都……若是多有得罪,还请姑姑海涵。”
“我倒不是什么姑姑……”女子颇为窘迫地笑了笑,退了半步。
不是姑姑,不是姑姑才好呢!
颜儒胥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禁暗慨这王都的吃穿用度果然不是外头可比的,谁都打扮得和主子似的。
“那小的便攀称你一声姐姐。姐姐,外头可有看守?”
女子道:“看守你作甚?”
颜儒胥咧嘴一笑,连连称“是”,又问:“好姐姐,敢问小弟我在这予生殿,担得是什么职称?”
“你是前几日王上亲封的伴书郎。不过你那会儿睡死了……”女子忽作恍然大悟状,说:“你不会是被迷晕了骗进来的吧?”
一席话说得颜儒胥本来模糊的猜测瞬间明了起来。
父亲离去时阴沉的神情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颜儒胥本以为那双黯淡的眼睛里蕴着的是“妥协”。
为此他甚至多喝了两碗莲子粥。
“二妹,你嫁给他,给我们家带不来什么好处。”
“我不允许家里有没有用的东西。”
“你的婚姻亦是如此。”
时至今日,颜儒胥仍旧记得二姐听到这番话时脸上的冷漠和决断。
他那时,甚至以二姐如此坚毅为豪。
直到他看到她的尸体。
“你怎么了?”女子小心翼翼地问。
颜儒胥回过神来,侧过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松开了紧攥着的拳头。他笑道:“姐姐,我们家主子可是男子?”
女子说:“自然不是……”
不待女子拦住,颜儒胥便夺门而出了。
女儿嫁给卖猪肉的儿子是耻辱,儿子进宫做太监就是荣耀?
晚冬的风透着刺骨的冷意。
直至今日,颜儒胥才发现自己真的看不明白许多东西。
他此前从未进过王都。
如今进来了,却觉得好像也不过如此。
路上有许多服饰各异的男女,或昂首阔步,或颓然无神。
其中不少远远的见了他便朝他行礼。
颜儒胥自知是因着他这身衣服,有人朝他行礼便一律停下步子回礼过去,吓得人落荒而逃。
也不知予生殿这主子是多大的人物。
颜儒胥嗤笑一声,负手而行,加快了步子。
他胡乱走着,一边四处张望。
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的,他看见了一处小湖。
此处偏得厉害,除了那小湖附近有一座中规中矩的宫殿外,放眼望去全是压着积雪的树枝。
莫非是冷宫?
也不知能不能进去。
虽荒芜了些,路上却未生杂草,想来是有专人打理的。
沿着小径走了数步,颜儒胥发现了一扇虚掩着的小木门。
湖泊就在木门之后的不远处。
他推门而入。
波光粼粼。
二姐,我来找你了。颜儒胥喃喃自语着。
他翻过栏杆,一跳而下。
在温热的湖水漫过他的头顶时,一声粗犷的惊吼也划破了天际。
“俺干恁奶奶的龟儿子,害你爹来咯!”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颜儒胥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了一柄飞落天边的锄头,和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跳水的灵活身姿。
……
“大哥,那一池子药汤都给这玩意儿糟蹋了。”
“后门没拴上??”
“这……俺就出门儿种个地,寻思反正也就一会儿,就没落锁,哪个晓得这厮就跑进来跳湖来了……”
“既然如此,药汤的损失便从你月俸里扣。”
“那不成啊!不成不成!”
“离某远些。”
“T▽T”
颜儒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光着膀子躺在地上,身上盖了床男人味儿十足的红牡丹大棉被。
房里烧着炭,干燥而温暖。
他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瞧见书案上燃着烛火,留着缝的窗户外没有一丝光亮。
“醒了?”一个粗犷男声从颜儒胥的身侧响起。
颜儒胥扭头看去,只看到一双沾满了泥土的大靴子。
“大靴子”动了动,蹲下身子来,和他的大粗嗓门截然不同的是,这男子生得颇有几分英气,看着似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粗嗓门指了指自己,愤愤不平道:“你可差点把俺害惨了。”
颜儒胥愣了神,撑着胳膊肘坐了起来。
倚在软榻上瞧书的俊逸男子方才一直没出声,此时忽然道:“这位小兄弟,你毁了我一湖上好的药汤,零零碎碎算起来共三百八十四两白银。今天天色太晚了,鄙人也不为难你,改日送来。”
颜儒胥不禁惊叫道:“你讹我呢?”
男子轻哼一声,只说:“到时自有御物司证明。”
刚从死门关里出来,以后会不会成小黄门且不说,又平白背上了一身债。
颜儒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还想再跳一次?某给你让个利,八百两。”男子道。
颜儒胥彻底瘫倒在地上,嘶哑道:“我没钱。”
一旁的大汉嘿嘿一笑,眉飞色舞的说:“那没事儿,俺们查过了,你主子她有钱!”
颜儒胥苦笑道:“我主子……在下不过是个小人物,她不会理会的。”
这时,外头隐约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软榻上的男子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道:“小兄台,人莫自贱。征沙,迎客!”
大汉喜滋滋地应着:“好嘞!”
颜儒胥心如死灰般得看着门口,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层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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