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史凡从府学回来进了园子,途经栊翠庵外面的时候,看见不远处,一个小丫头站在树下,仰着头,手里拉着绳索,便也抬头一看,才发现是风筝被树枝给勾住了。小丫头的背影显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哪个院子的丫头,十有八九是栊翠庵里的了。只是栊翠庵里并没有几个伺候妙玉的丫鬟,何况这里是清修之地,来往不多,史凡和这里的丫头并没有什么接触,因此一时想不起也是情有可原。见小丫头尝试各个方向拉着风筝的绳索,但那风筝却死心塌地的粘着树枝,似乎并不情愿回到小丫头的手里。当史凡走近小丫头的时候,发现小丫头似乎显得有点沮丧,对树枝上的风筝似乎是又爱又恨,想把它取下来却不能,想丢弃它一走了之又不愿,只能站在树底下左右徘徊。
史凡见状,走到小丫头的身后,笑道:“小姑娘,要不要叔叔爬到树上去,帮你把风筝取下来呀?”说完,却不见小丫头的回头和回应。看样子,小丫头似乎并不想理会史凡,甚至完全装作史凡是不存在的。“小姑娘,要不要叔叔爬到树上去,帮你把风筝取下来呀?”史凡并不气馁,再次好意地说道,发扬助人为乐的美好品德。然而,结果却仍然一样,只见那丫头两耳不闻身后,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树枝上的风筝看。史凡这下急了,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小丫头这才猛地回过头来,认真地看了史凡一眼,转而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一只手指着风筝,另一只手拉着史凡的衣袖摇摇晃晃。史凡恍然想起这丫头的身份,直恨自己的记性实在太渣了。
原来,这丫头是个哑女,名叫阿印,至于她的身份,那便是妙玉曾经要求史凡保守的秘密了。史凡领会阿印的意思,也不多说,见四下无人,果断地爬上了那棵树,把那个被树枝勾住的风筝取了下来。阿印拿到了失而复得的风筝,顿时喜笑颜开,也不忘知恩图报,一边拉着史凡的手,一边比划着喝茶的手势,示意史凡跟她一起去栊翠庵。史凡觉得这丫头还真是有趣,不像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过河拆桥,于是会心地笑了笑,随阿印一起朝栊翠庵的院落走去。
走过栽种着梅花的前院,史凡和阿印一起走进了栊翠庵的屋里。屋子很大,除了卧室以外,并没有隔间,然而屋内却不见妙玉的身影,显然这个时候妙玉不可能在卧室里。史凡疑惑地望向阿印,正试图和阿印沟通时,阿印早已心领神会史凡的疑惑,指向屋里的一扇屏风。史凡这才发现,屏风后面似有黑影流动,走近之后,又隐约听到一丝丝的哽咽声。史凡恍然意识到,妙玉就在屏风后面,随即慌张地问候道:
“妙玉姑娘,史凡鲁莽,冒昧到访,多有打扰,若有不便,这就告辞了。”
史凡说着,只等妙玉回应,却见屏风后的人影停住了,哽咽声也止住了,然而妙玉却迟迟没有回应史凡。史凡于是自觉不敢久留,只得往后退,正准备转身离去之时,小丫头阿印却一把拉住了史凡。史凡于是停住了脚步,想看看阿印要做什么,只见阿印转而匆匆地跑到了屏风后面。屋里越发的一片宁静了,史凡独自站在屏风的外面,看着屏风里面的光影再次流动,是妙玉和阿印在用手势进行交流,一连串的指尖动作在屏风上流光飞舞。史凡不禁感叹,这个时代就已经有手语了吗?还是说,妙玉为了阿印耗费大量的心血,想方设法教她识字、绘画,以便她能表达自己的意思,与他人交流,生活下去,于是创造了这些手语?史凡没有继续多想,仍然站在原地等着她们的交流结果。
不久,阿印从屏风后面出来,示意史凡到屏风后面去,然后自己端着茶壶独自跑出去了。见阿印离开,屏风后的光影闪动着,史凡仍然不敢贸然靠近屏风,犹豫了一会,只听见妙玉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道:“史公子既然来了,那就来坐一会吧,阿印恐怕是泡茶去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继续叨扰妙玉姑娘了。”就像得了指令一般,史凡这才渐渐靠近、跃过屏风,看到了屏风后的世界,看到了屏风后的妙玉。原来,妙玉用屏风隔断出了一个小书房来,书房简单有致,黑白相间,虽说别有一番风味,但却似乎透露着一丝丝的凄苦。此时,妙玉正在挥笔书写,史凡也不多加言语,只等妙玉写就。史凡看着妙玉手中的笔落在宣纸上,一笔一划,似乎在勾勒自己的内心世界,当最后一个笔画落下,那白纸黑字呈现出的仿佛是姹紫嫣红了。
妙玉放下手中的毫笔,将宣纸递了过来,说道:“这是我这些天凑出来的几首诗,公子若是觉得这里无趣,倒是可以看看。”
“这是妙玉姑娘的新鲜出炉的作品,能亲眼目睹它们的诞生,那是本公子的荣幸,承蒙姑娘挽留贵舍,本公子可就一饱眼福了。”史凡说着,早已接过宣纸,欣赏了起来。
第一首《深波钓叟》:大梦思来觉,尘间多善缘。讴吟何所事,落拓不知年。清净方为道,随缘自在天。才人端得意,羽化隔云烟。第二首《迈五先生》:面壁何时觉,禅深独善缘。功成雕凿意,造化古今年。问道皆非道,无天自有天。红尘多少事,到了作灰烟。第三首《天涯客车》:草木春先觉,鹭鸥珍旧缘。悲欢随遇日,缱绻到何年。情事焉如海,苦涯堪接天。孤舟云岸远,鹤唳渚飞烟。第四首《追悼》:死别今方觉,生存已少缘。结褵过十载,聚首又重年。旧事浑如昨,伤心总问天。萧萧风雨际,肠断落花烟。
史凡看到第四首,知道这首诗必然是最新作出的,不禁问道:“不知这首诗,妙玉姑娘是在追悼何人呢?”
“实不相瞒,前日收到了亡夫的死讯。犹记他拿棍子打我,拿火灼我,对我手打足踢,我虽对他怀有恨意,但毕竟当他是丈夫,故作此诗追悼,让公子见笑了。”
史凡听了顿时内心震动,不知如何回应和安慰,料想妙玉刚才已经为此事哭过,知道她又是一个坚强的姑娘,也就不多说,沉默着,想着如何把这事翻过,不再提。恰好此时,阿印端着一壶茶来了,史凡灵机一动,借阿印转移话题,问道:“方才见你们用手语交流,不知是何人所教?”
“手语?”妙玉一阵诧异,转而笑道:“不过是简单的手势用于交流罢了,都是我自己日积月累,慢慢琢磨出来的,竟被公子美其名为手语,倒真是过奖了。”
“果真是妙玉姑娘自创的?”史凡虽早有想过,但仍很是吃惊,转而笑道:“姑娘可别小看了你发明的这些手势,这些手势对于阿印她们这些人看来,何尝不是一门语言。”
“公子说的这话倒是跟我哥哥不谋而合了。”妙玉笑道。
史凡这想起妙玉的哥哥简斋先生袁枚,于是急忙问道:“不知简斋先生何时能来都中,可有消息了没有?”
“你若不问,我还差点忘了跟你说,哥哥已经在来都中的路上了,说到了都中就会来看我,就怕他忙着见一些其他人,到时候还要多等他几天,不管他,只等他来了我带他去见你。”妙玉说道。
史凡却说:“何苦等他来见,他若不来,我还见不着了,等先生到了,干脆我先拜访他去。”
说着,又闲聊了一会,史凡便别过了妙玉和阿印,离开了栊翠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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