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要挑明了。
谢华晏心里明白,她微微笑一笑:“倒也算不上吵架……不过是夫君他想要抬个妾侍,媳妇忧心那女子的青楼身份会对夫君的仕途有碍,所以说了两句罢了。”
永定侯夫人原本想着不论谢华晏说有或没有都得把吵架这事儿说开来,好好训上她几句,然后再提出将那胡秋月接进府里。可谢华晏这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让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永定侯夫人掩饰般地喝了口茶水,一面斟酌了词句,慢慢道:“华晏啊……只是如今,那女子须得进府了。她已经怀了一个月的身孕,是君衍的。侯府血脉,自然断不可流落在外。”
即便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谢华晏面上仍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她沉吟了一会儿,随后笑道:“娘说得极是。如此,那就将那位姑娘迎进来吧,到时候生下孩子来,也好给媳妇的孩儿做个伴。”
永定侯夫人莫名觉得有些尴尬,笑容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是啊。那就这样吧,后日就接她进府。”
谢华晏浅笑应是。
就在此时,外头进来个梳着双鬟髻的小丫鬟:“夫人,老夫人想请世子夫人过去说说话儿。”
谢华晏不免有些诧异。
老夫人一向深居简出,醉心佛教义理,今天怎么会突然想要找她说话?
再看永定侯夫人,对方刚好收起脸上的一抹惊讶,对那小丫鬟道:“知道了,你退下吧。”又转过头来对谢华晏说:“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儿了。那华晏你就去陪老夫人说说话吧。”
谢华晏笑盈盈地应了,起身告辞,朝老夫人住的荣德院去了。
谢华晏走得极快,锁烟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夫人……夫人慢些,小心身子。”
听到后半句,谢华晏的步子才渐渐慢下来。锁烟追上去,随意地一扫,却发现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一时间也顾不得主仆尊卑了,锁烟连忙拿起谢华晏的手,小心翼翼地掰开,白皙柔嫩的掌心已经被染着丹蔻的指甲刺得鲜血淋漓。
“嘶……”锁烟倒抽一口凉气,皱起了眉头:“夫人,这可怎么办?要不先回去上药?”
谢华晏抽回手,摇了摇头:“去荣德院。”
锁烟也不好再劝,只能担心地跟在后头。
荣德院所处僻静,谢华晏走了些时候才到。
屋子里没摆冰山,却有一种阴凉的感觉,但又不是那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阴凉。一应家具陈设都暗沉沉的,即便是华丽的金银也仿佛带上了古朴庄重的味道。室内不曾点什么名贵香料,只弥漫着一股檀香的味道,悠长而沉静,像是红尘都在此间远逝。
谢华晏的心忽然静了几分。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姑姑打了深褐绣金万寿菊的帘子出来,对谢华晏福了福身,道:“请世子夫人随老奴来。”
荣德院连服侍的人都带着种不急不缓、安详静谧的感觉。
谢华晏笑着朝她点点头,随她进去了。
老夫人坐在紫檀木搭墨绿暗纹杭绸的榻上。即使是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即使只是见见小辈,即使她年岁已高,可却依旧坐得身子端正,背脊笔直,无端就显得严肃而庄重。
谢华晏上前行了一礼。老夫人示意她坐下。
一时间无话。谢华晏心中不由得有些奇怪。
茶水很快就上来了,碧汤明净透澈,茶叶两头尖尖,半点散翘卷边也无。
是太平猴魁。
正惊讶着,老夫人开口了:“尝尝,是你喜欢的。”
谢华晏压下心中疑惑。左不过一个小癖好罢了,老夫人知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能得老夫人如此关照,她还是有些诧异。
茶刚一入口,谢华晏便皱起了眉头。
“如何?”老夫人问。
谢华晏犹豫了会儿,决定实话实说:“味道不佳,带了股霉味。”
老夫人似乎笑了一下,谢华晏没大看清,只听见她说:“那是自然。这是去年的陈茶。”
谢华晏微微蹙了眉头,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老夫人不用她问,自己便解释道:“这女子呢,也就如茶一般,过了时候就不新鲜了。你是如此,那位更是如此。”
谢华晏低头琢磨了会儿,抬首粲然一笑,起身一礼:“多谢老夫人提点。”
“嗯。”老夫人慢慢合上眼睛,“茶也喝了,你可以走了。”
谢华晏依言告辞。
回到寻竹居,谢华晏便叫来垂灯:“前些日子救回来的那个赵春和如今怎么样了?”垂灯是管着寻竹居的人手的。
垂灯没有半点停顿地答道:“身上原本有些小伤,不过请了大夫医治以后已经没有大碍了。他干活很是勤快,人也伶俐,跑腿送信什么的如今都已经能办的很好。最近正和熊武学驾车。”
谢华晏“唔”了一声,吩咐道:“那么,让他去寻个人牙子,好好挑一位色艺双绝的姑娘送到府上。记着,这事儿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垂灯点头应下。
-
第二日晚上陆君衍来了谢华晏的屋子一趟。
这是他这大半个月以来第一次踏进这里。
看见他进来,谢华晏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行了一礼:“夫君来了。”
再次听到这样的称呼,陆君衍似乎有些尴尬:“嗯,嗯。那个……明天胡秋月进门,她还怀着身孕,你莫要与她为难。”
谢华晏心中一沉。
虽然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能否认,她方才还是抱了一线希望的……她希望陆君衍是来同她和好的。
没曾想,竟然听到的是这样的话语。难不成她在他眼里已经是一个心思歹毒的妒妇了吗?
她真是自作多情得可笑。
伸手挽一挽耳边碎发,谢华晏浅浅一笑:“夫君放心吧,我自然不会与她为难的。”
-
次日辰初,谢华晏就起了身。
屋子里只她一人,陆君衍这几天都歇在书房,他的东西也搬走了大半,显得这间屋子比起从前空旷不少。
谢华晏扫过室内各色物件,有些凄凉地笑了笑,但她很快就收了这副可怜落魄的模样,朝外头唤道:“锁烟,进来服侍我梳洗。”
在面上细细敷了薄薄的一层粉,用螺子黛勾出精致的小山眉,眉间贴上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末了唇上朱红一抹,尽态极妍。
如云墨发挽作凌虚髻,摇摇曳曳,数不尽的意态风流。累丝飞燕纹金簪步步而摇,赤金点翠梅花钗流光溢彩,摄人心魄。正红金绣百蝶穿花上襦搭着十二幅大红织金流云纹长裙,菖蒲红的细绢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外头罩了件海棠红软纱印金如意纹大袖,最后以山茶色百福荷包并蓝田玉白头富贵佩压裙。
谢华晏甫一转出里间,外头穿了件湘妃色梅花纹裙裳的胡秋月便是面色一白。
这一身红,明媚得刺眼,分明就是在张扬地宣告她的正室身份。
胡秋月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才上前行了跪礼为谢华晏奉茶。
将要接过茶杯时,谢华晏似笑非笑地睨了胡秋月一眼。
她今日可无心与人为难,也懒得陪这姑娘唱大戏。
胡秋月瞧见她冷冷淡淡的眼神,手不禁一抖,杯里的茶水险些洒出来。她稳了稳心神,压下了自己想要在谢华晏接过杯子的一瞬间松手的念头,恭恭敬敬地递上了茶盏。
整个仪式顺顺利利地完成了。待要安排屋舍时,外头忽然来了个老妈妈。
她进来,先是行了礼,随后才道:“老夫人命老奴过来传句话。”说着,她不着痕迹地看了胡秋月一眼,“秋月姑娘可还记得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被卖出府的?”
胡秋月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
陆君衍不由得开口:“祝嬷嬷……”
祝嬷嬷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搭话,仍自顾自地说着:“既然如此,为了避免坏了府里的风气,还请世子夫人为秋月姑娘安排个偏僻点的住所。”
谢华晏点点头,笑道:“那就寻竹居西角的偏房吧。”
陆君衍沉默着。
祝嬷嬷笑了笑,告退了。
于是早上的这场敬茶便这样结束了。谢华晏随手指了个叫小雁的三等丫鬟提作二等,拨给胡秋月,就让他们退下了。
陆君衍也转身打算离开。
“夫君。”谢华晏站起身,轻轻唤道。随着她的动作,原本搭在身上的大袖流水一般泻下,纹路晃出漂亮的光彩。
陆君衍一时间有些愣神。
谢华晏自然是适合穿红的。只是从前她穿红色总显得张扬又明艳,可如今却多了一份沉静,连带着那热闹的红都静了不少。
他开口,语气软了许多:“什么事?”
谢华晏朝他走过来,行了一礼,诚恳道:“夫君,我想了想,前几日是我不懂事想岔了。的确,妻贤妾美才是阖家欢乐之像。我念着秋月也怀有身孕,怕是无法服侍夫君,特地又抬了一房妾侍,名唤红袖,如今二八年华,是位色艺双绝的姑娘。”
说着,她就要让锁烟叫那姑娘进来敬茶,却忽然被陆君衍抱住了。
“阿晏,从前是我误会你了。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华晏温柔一笑,回抱住他。
二人静静地相拥。在陆君衍看不见的地方,谢华晏面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衰减,最终化作一脸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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