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八这天夜里,晴空万里,月光朗照大地,明亮异常,山间万物笼罩其中,一切都显得美好而静谧。
但深山里的一处却显得不那么安静。
嬉笑怒骂、喝酒划拳、叫好拍掌之声不绝于耳,篝火热烈地燃烧着,大堆大堆的木头躺在火光下,不停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不过这声音被周围的热闹喧嚣完完全全掩盖了,只有凑得近了才能听见。
火光映红了天空,人头攒动,美酒和佳肴的气息热热闹闹地混在一起,这是山匪们的狂欢。
距此地稍远些的一排屋子隐隐约约能听见附近的欢闹声,不过并没有什么人关心这个。
亲眼瞧着锁烟踩在一个车夫的肩膀上接过了团儿,安全落地,谢华晏这才弯腰低头,从窗洞里爬了出去,顺便蹬了一脚身下桌椅叠起来的摇摇欲坠的高塔,不出所料地听见了桌椅重重砸在黄土地上发出的声响。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有些被弄乱了的发髻衣裳,先确认了一番周围的确没有人看守了之后,眼神扫过眼前众人,经过了扶着陆君衍的一脸苍白的杜红袖,连多一秒都不曾停留。
“走吧。”确定所有人都出来了之后,她吩咐着,微微皱了皱眉,“情况和预想的不大一样,山匪们设宴的地方比我们原先想的要近的多,如果要拿行李就势必要经过他们宴席。”
“这是难以完成的。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建议直接离开。”
没有人反对,除了永定侯夫人做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走吧。”老夫人微微颔首。
永定侯夫人咬了咬牙,看着自顾自离开的众人,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深秋山间,清风朗月,倦鸟早已归巢,虫鸣早已消失,此时当是蛙声一片的时候。
谢华晏她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宴饮时的欢闹之声随着他们的行走而逐渐微弱下去,此时已几乎听不见了。整支队伍都在沉默而快速地前进,耳边只有鞋履踏过地上厚厚落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太安静了。
安静得有些过分,便会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谢华晏猛地停下步子,轻声唤道:“父亲,我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话音刚刚落下,林子里明亮的光芒突然消失殆尽。
谢华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密布,最后一丝月芒也隐匿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再也不肯露脸
经过原先商议出逃计策的事情,永定侯多少也认识到了这个儿媳妇的聪慧。这会儿她这样一说,永定侯就停了脚步,连带着前后的人也纷纷停了下来。
于是林子里更是半点儿声音也听不见了,静得像是空气都停滞了。
永定侯一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眉心渐渐浮现出一道深深的川字纹,轻声道了一句:“有问题。”
一瞬间,队伍里的所有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双双眼睛惊慌失措地转动着,企图发觉周围究竟存在着什么危险。更有那胆子小的,已经吓得两股战战,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他倒也不拘佛道,只管乱念一气,盼着总归有一个能有用。
不知何时,乌云又散开了些,草丛中一缕寒光一闪而过,在这漆黑的夜里犹如一把锐利的剑,直直地刺向人的眼睛。
谢华晏一惊,双眼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鑫国狗贼真是事儿多……我听大壮说外头基本上都顺了他的意,顶着一头小辫走来走去的。”
“那那些不顺从的呢?”
“哎呦你小子是真蠢!那肯定是杀了啊。在这些鑫国狗贼眼里,他们才是皇帝!这叫什么!这叫什么懂吗!”
“违抗圣旨!”
“哎对!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滚滚滚!”
“……不过……那我们还这样束发,会不会出事啊?不是说……鑫兵已经跑到山沟沟里开始搜查了吗?”
“嗐!有咱们大王在,你怕个屁啊!”
前几日听见的山匪的闲聊似乎犹在耳畔。谢华晏看着那点银光,慢慢地、慢慢地抿紧了嘴唇。
“父亲……”她轻轻开口,却很快就为另一种声音所掩盖。
“他们在那里!抓住他们!”
火把在拥挤的人头之间奋力抓住头顶的一片天,火光轻轻摇晃,在一双双眼睛里投映出温柔又热烈的光芒。
山匪来了。
谢华晏面色微微变了,赶忙快走两步到了永定侯身边,声音低而急促:“鑫兵在此。”
永定侯瞪大了眼,下意识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却什么也没看见。他想了想,最终选择相信谢华晏一次,点了点头,毫无抵抗地被山匪们抓了回去。
看到领头的永定侯忽然不抵抗了,永定侯府众人虽然心下疑惑,但也都跟着乖乖回去了。
一场逃跑竟然就这么以闹剧般的方式告终。
或许是因为没有了月色的阻隔,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走得有些艰难,脚下的道路只有一片沉沉的黑色,是否有什么石子小坑的完全看不清。
谢华晏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的人走过的地方走着,忽然听见身后“哎呦”一声,随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一个山匪不小心被一块大些的石头绊倒,滚进了旁边的一个小缓坡,压倒了一片灌木丛。
忽然,他那惊慌失措的声音响了起来:“有鑫兵——”
然而下一刻便是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谢华晏死死咬住嘴唇,努力控制着身体颤抖的幅度。前面不远处,那个身为山匪头子的汉子脸色一变,咬了咬牙高声喊道:“跑!带着这些人快点跑!”
被拽着踉踉跄跄地奔跑的时候,谢华晏有些诧异。
都到这样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了,这个好字究竟为什么要带着她们一起跑?
不过在这种时候自然是没人会来解答她的疑惑的。
一个鑫兵已经暴露,余下的再躲躲藏藏也无益。他们一个个走出了藏身的草丛,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开始追赶前方的人群。
不知道跑了多久,当那几排房子重新进入视线时,谢华晏竟能感觉到周围的人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
毕竟,与被鑫兵砍死相比,被这些山匪抓就好多了。
进了山寨,山匪头子把他们全部推进一间屋子,永定侯看着面前高高的山堆,一愣,急忙道:“壮士这是做什么?”
眼前全是大堆大堆的物资,不少还是从他们这儿抢过来的东西。
这种危急时刻,把他们救回来了不算,怎么这看样子好像还是护送他们似的?难道不应该推他们出去挡刀吗?
那汉子“嘁”了一声:“老子要和弟兄们去杀那些狗贼了!你们给我待在这儿好好拿了东西快点滚!
顿了顿,又道:“马厩里还有四匹马可以让你们牵走。后山有条隐秘的小路,出了寨子后先左拐再右拐,见到一棵大槐树后直接往左边走。”
说完,他大步走出屋子,到门边的时候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凶狠地回过头来,威吓道:“老子从事也是个跑江湖的,知道你们永定侯府厉害,手里有兵权。老子今天救了你们一遭,就要你们答应一件事情。”
“有朝一日,定要北上复国!”
永定侯府众人沉默了。
谢华晏抿抿唇,独自答应了他:“我们会的!”
那汉子爽朗地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奔赴不远处充满了血与火的战场。
谢华晏一众加紧收拾了自己的物什。永定侯夫人本想再多拿些,被老夫人的眼风冷冷一扫,缩了缩肩膀,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老夫人淡淡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地敲打了一句:“做人要有良心!”
永定侯夫人不由得撇了撇嘴,暗自冷笑。
这都什么落魄时候了,这老太婆还要维持着永定侯府老夫人高高在上的清高作派。
众人收拾了东西,赶忙离开。
马只有四匹,还个个都瘦骨伶仃的,几乎要让人怀疑它们是否拉得动马车。不过大概也是因此,它们才能免了被吃的命运。
在车夫忙着套马的时候,永定侯带着众人把东西全都堆进他们带来的马车里,再从其他马车壁中拿出先前藏的金银,一股脑儿地放进选出来的四辆马车里。又是一番挑挑拣拣,总算只堆了一辆马车,剩下三辆拿来坐人。
众人挤进马车里,还算宽敞的车厢里人挤人挤人,不少下人甚至还不得不坐到了外头的板子上或是车夫身边。
马车颤颤巍巍地开始驶动,将那些厮杀之声抛诸脑后。
谢华晏撩开帘子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一只手轻轻放上渐渐大起来的肚子,神色冷淡。
有朝一日,她定要杀尽这些毁她家国的鑫人!
左拐右拐,大槐树的左边没有道路的痕迹,但没有人怀疑那个汉子,车夫沉默地驾驶着。
身后突然火光冲天。
许清浅低呼:“他们放火烧山了……”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
他们终于回到了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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