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流山庄位于长安城西北方向的太白山上,隶属凤翔府管辖。太白山山高地险,常年积雪,山路甚是难行,鲜有人出入,且此山乃传说中太乙真人修仙之所,故也在众多名山中添了几许神秘之气。
雾流山庄的建筑群并未及山顶,而是集中在山腰,此处不算严寒,少有积雪,但时有浓雾萦绕,风景甚是秀美,“雾流”之名便是由此而来。不过即便是多年前声名鼎盛之时,雾流山庄也不常有外人出没,所以如今几乎消失于江湖的雾流山庄,除了庄里寥寥数十人,便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萧错跟着容痴月进了密室,远远地便看到坐在床边一声不吭的花恋雪,她虽然醒了,但脸色依旧苍白,眼中尽是忧伤与绝望,对进来的两人充耳不闻。
容痴月缓缓走上前去,将放置一旁的氅衣披在她身上,道:“山上本就寒冷,近日天气又转凉,姑娘还是别再扔这衣服了,你新伤未愈,体内又一直留有剧毒,若是再不好好爱惜自己,只怕真的会没命。”
萧错一上山就让容痴月带他来见花恋雪,所以对她的情况还未了解清楚,此刻听了这话更是诧异,问道:“什么剧毒?怎么回事?”
容痴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花恋雪身上,颇有些无奈地道:“辛伯为她诊治过,你那一掌并的伤并不难治,只是……只是她本就中毒已久,长期都靠药物压制着。”
萧错上前几步站到花恋雪身前,道:“你们无夜城那个叫九鸢的,不是江湖第一神医相思子的亲传弟子吗?你的毒,他也不能解?”
花恋雪不仅没回答,甚至都没看萧错一眼,依旧呆呆地看着前方的墙壁。容痴月走上去轻声道:“这些天来她一句话也不肯说,不过按辛伯的说法,她中的不是普通的毒,只怕是那位九鸢公子,甚至是相思子本人也无能为力,否则不可能那么久了都没解。”
“又或许……无夜城也没几人知道她中了毒吧,否则今日龙追忆或许会跟我提起。”
从萧错口中听到了妹妹的名字,花恋雪终于抬头看着他,冷冷地道:“你见过追忆?你把她怎么样了?”
萧错笑笑,道:“我能把她怎么样?不过是刚好遇上聊了几句,也顺便去无夜城拜祭了龙城主。”
“杀了人再去假惺惺地拜祭,平川郡王真不愧为平川郡王,昔日里是我无夜城低看你了。”
“低看高看又有何妨?我知道此刻你心里定是恨透了我,但有些问题我还是要问你。一年前在太原你为何会救痴月?还有,那晚……那晚龙腾汐对我和痴月都手下留了情,又是为何?”
“我会救他,是因为我瞎了眼;二弟会手下留情,是因为他蠢。呵,说到底不过是我们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好,第二个问题。”萧错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们无夜城,真的是在为王守澄做事吗?”
“那么你呢,平川郡王?你真的只是那个京中人人瞧不上眼的‘草包郡王’吗?你深藏不露的武功,你暗地里做的事,真的是‘草包郡王’会做的吗?”
“我不过是选择了自己的身存之道,很多事不必向你解释,就算解释了,也改变不了你恨我的事实。”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回答你的问题?你不傻,我也不笨,你已经杀了我二弟,又把我囚禁于此,你觉得我还会把无夜城的事告诉你,让你有更多机会去伤害我的家人吗?”
萧错静静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会是这个答案,无论如何你都是痴月的救命恩人,我们不会让你有事,你如果还想好好活着,就把你中毒的事详细告诉我,或许我能找到办法救你。”
“我是没想死,但也不用你这个杀弟仇人来救。”
“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这个仇人,你难道就想命丧于此吗?你若死了,便不会有机会逃离这里,你的家人以后知道了只会更伤心,你不是很在意你的家人吗?你们龙家已经死了一个龙腾汐,你就不想给他们个希望?”
花恋雪没再说话,但萧错看得出来,她已被自己说动了,家人这个筹码,似乎对她很有用。
雾流山庄的夜晚,与平川王府如出一辙,冷清而幽寂。容痴月站在檐下看着黑夜,缓缓道:“大哥,我要救她。”
“我知道。可是以她的说法,她的毒连神医相思子都解不了,我们又如何能救她?”
“相思子是江湖第一神医,医术固然了得,可他不能解的毒,天下未必就无人能解,他的师兄胡颓子不是尚药局的侍御医吗?既是他师兄,又是御前最得志的御医,或许医术比他还要高明呢?”
“可我们不能请御医出面,否则陛下一定会知道我们没杀花恋雪,这是欺君之罪。”
萧错的话如一盆冷水泼下,瞬间浇灭了容痴月燃起的一丝丝希望。见他担忧难过,萧错又拍拍他的肩,轻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至少我们可以按她说的药方,先去抓药让她压制住毒性,然后再慢慢想办法。还有,你派人抓药的时候一定要谨慎,虽然她中毒的事一直瞒着无夜城的人,但九鸢和相思子是知道的,我们不能露出任何线索。”
“我明白。”
嘴上安慰着容痴月,萧错心里却已另有打算。他既知花恋雪如何中的毒,那么无论如何也该从根源去试一试。毕竟容痴月欠了花恋雪一条命,而他们兄弟二人,也欠了已死的龙腾汐两次收力之情。
——
萧错特意在雾流山庄多待了一天,于三月十九的清晨才下山回京。三月十八是无夜城对外开吊的日子,虽然萧错在十七那日便吊唁过,但于礼而言十八日他也是该正式前往的。
可是这一次,他突然很害怕再进那座灵堂,他不想再面对龙腾汐的灵柩,更不想面对无夜城一张张哀痛伤心的面孔。所以他选择在雾流山庄避开这一切。
只是他从长安西侧的金光门进城的时候,却又刚巧遇上了无夜城送葬的队伍。龙腾汐在三月十九出殡萧错是知道的,无夜城的墓地位于京城西面的桐山萧错也是知道的,但还是没想到会刚好在金光门遇上了。
人群中,四五十人组成的送葬队伍格外引人注目,一片白衣丧服伴着哀号声更显得无比凄凉。
除掉引路和扬幡的两人,无夜城走在最前面的是龙追忆。她抱着龙腾汐的灵牌缓缓向前走着,虽眼睛通红却未发出任何声音,也未掉一滴泪。
她的身后,花欲燃依旧是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而萧错在灵堂里并未见到的龙跃浪此刻也出现了,只是他看起来极度虚弱,连往前走都是靠两个人紧紧搀着。
萧错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看着,直到队伍渐渐远去,他才慢慢地牵着马往城内走。
一路上他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无夜城的身影。临死前的龙腾汐,冷眼盯着他的花恋雪,在雪地里痛哭的龙追忆,满头白发的龙悟,还有那个白得刺眼的灵堂……
“唉,你没事吧?公子?公子?”
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萧错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一人正站在自己面前对他挥着手。
“我没事。”回答完这句,萧错这才看清楚,那是个相貌十分出众的女子,锦衣华服,笑靥如花,在这雪还未化尽、寒风拂面的清晨里,她就如一抹初升的阳光,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女子指着他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事吗?”
萧错这才看到,除了这女子,一路上也有不少行人往他这边张望,他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女子笑笑,突然扬手往他头上伸去。若是在平时,出于本能的反应,他不是出手阻拦就是退后避开了,可是此时,面对她看上去纯真的笑容,他什么也没做。
“看,你头上有这个。”
看到女子手上圆圆的、黄色的纸钱,萧错一惊,远远地退开。这是方才的送葬队伍撒的引路钱,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自己身上,更不知为何走了这么久竟然都没掉。
女子的笑容更甚,似是觉得滑稽,扬声道:“原来你这么胆小啊?这都能吓到你。”
是啊,自己为何会被吓到呢?萧错也在疑惑。这些年来他的双手早就沾满了血腥,可他杀的都是该死之人,他从未恐惧过什么,也未逃避过什么,可如今,为何如此难以面对无夜城的一切?
“唉,你别害怕,虽然这是给死人用的钱,不过你还好生生地站在这里呢。放心吧,冤魂不会那么小气,不会跟你计较的。”
萧错苦笑一声,道:“多谢姑娘。”
“你这是什么表情?要么就开心笑,要么就不笑,你这样子最难看了。”
萧错哑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女子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萧错,字从恕。”
“原来你果真不是江湖中人,难怪那么胆小。”
“姑娘为何如此肯定?”
“在我们江湖中呢,大多数人都只有名,不需要字,不像你们这些世家子弟读书人,那么多讲究。更何况你这身衣裳一看就不是行走江湖的人会穿的,你说对吧?”
萧错笑道:“算是吧,不过看姑娘的打扮,我倒没想到姑娘会是江湖中人。”
“我爹爹有钱,就愿意给我这样打扮,不行吗?谁规定只许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享乐,就不许我们平民百姓锦衣玉食了?”
“确实没有如此说法,既是江湖之人,那可否请教姑娘芳名,又师出何门?”
“我为何要告诉你?天底下问我名字和来历的男人多了去了,我要是谁都轻易告诉,那还不得被人烦死?”
萧错再次哑然,不过倒也赞同她的说法。他生于京城,常行走于江湖,亦混迹于烟花之所,接触的女人着实不少,但论姿色,除了被称为江湖第一美人的花恋雪,此刻面前的这位姑娘确实可以排第一位。她有骄傲的资本。
“算了,看你总是心神不定,肯定被惊吓过度了,那就送你个礼物吧。”女子将手里的一包东西递给他,“这是我最爱吃的蜂蜜冻糍,送你了,就当是给你压压惊。”
“压惊?”萧错有些愕然,向来最讨厌甜点的他,还真不知道这样能压惊。
“当然了,这个很甜的,不信你尝尝?”
看到她期待的眼神,萧错接过东西打开包装,缓缓放了一小块进嘴里,确实是他特别不喜欢的味道,可是在如此美丽又善意的一张面孔前,他又怎能拒绝呢?将糕点咽下,他点头道:“的确很甜,很好吃。”
“那就好,全都归你了,你慢慢吃,我相信这个甜味会让你真正笑得出来的。我走了,后会有期。”
看着她转身前的笑脸,和她离开时轻快的背影,萧错突然感觉到,心里确实甜甜的,也更加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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