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乍暧还寒。
几只紫燕在绿肥红瘦的桃林中飞来飞去,仿佛是对渐渐而去的春光依依惜别。
官道上,七八个仆妇、庄丁族拥着两乘青幔小轿,缓缓向城向城里行去。
突然,从城里冲出两骑,飞快驰到轿前,庄丁、仆妇们一惊,原来是府中护院武师李大头师徒俩。
李大头三十来岁,身形魁梧,头大如斗,一圈络腮胡须包着粗大醒目的五官。他此刻已跳下了马,跪在官道正中,他的身后还跪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两乘轿子停了下来,一个仆妇打起轿帘,从轿子里扶出扬夫人,杨夫人年约五旬,面容端庄,而脸色却是异常苍白。
李大头满面惊恐之色,不住地喘着粗气:“禀……禀夫人,朝中派,派东厂旗尉来抓我们……”。
杨夫人浑身猛然一抖,往后就倒,众仆妇慌忙扶住,乱成一团。大家都知道这些天来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事终于发生了。
原来,这杨府主人名叫杨涟,官至左副都御史。当时,正是明朝天启年间,秉笔太监魏忠贤得势。他仗着皇室笼信,利用所掌握的特务机关东厂,勾结外庭官僚,把持朝政,为非作歹,人称“阉党”。
和阉党作对的是东林党。所谓东林党,是万历年间名臣顾宪成致仕后讲学无锡东林书院而得名的。一般造成顾宪成观点的人就被称为东林党,东林党大多是些较为正派的朝廷官员组成,杨涟就是东林党人的领袖之一。他对魏忠贤的所作所为极度愤恨,便于天启四年上疏痛斥魏忠贤,列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其中有:自行拟旨,擅权知政,斥逐直臣,重用私党等等。然而,昏愚的天启皇帝却偏听偏信,不但没办魏忠贤的罪,反而下旨痛责杨涟。
消息传到在老家的杨夫人耳中,杨夫人大惊之下,除了写信飞马送至京城,叮嘱杨涟不可再冒险上奏外,还亲自到城外观音庵中烧香许愿。
作为大臣夫人,她深知阉党的阴险,残忍和毒辣,朝中无数大臣被魏忠贤陷害,重则诬之谋逆,抄家灭族,轻则充军了配,妻离子散。机涟既得罪了阉党,魏忠贤岂肯罢休,只是无法可想,到库庙中烧香也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
在众人大声呼喊中,杨夫人醒转过来,她努力镇定自己,压住心中惊恐:“李爷,那些东厂旗尉们是怎么说的,可有旨?”
“那些旗尉们闯进府来,一个个恶狠狠地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哪里和你说什么?看大门的吴二和旗尉们只争了一句,就被旗尉们一刀砍了头,我见势不对,和徒弟万大抢了两匹马,就跑了出来。只怕那些旗尉们马上就要追来,夫人快……快拿个主意。
杨夫人心中冰凉,她有什么主意,她早知有这么一天,只是不料来得这么快。她首先想到的是孩子,三个儿子都在京城,她无法顾及,但眼前这个女儿决不能落在旗尉手中,东厂旗尉都是些异常狡猾狠毒的家伙,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她回过头来,见女儿杨敏已被丫环扶出了小轿,呆呆地站在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讯吓得不知所措,浑身颤抖。她扑过去,紧紧搂住女儿:“敏儿,家遭不幸,为娘再也无法照顾你了。你赶快去舅舅家,让舅舅送你到襄阳冯主事那儿,冯主事是你父最相信的人,必能保护你。”
杨敏“哇”地哭出声来:“不!母亲,我不离开您。”
杨夫人心如刀绞,后悔万端,为什么不早把女儿送走?她咬了咬牙,强忍住泪水:“敏儿,你听我说:你父被阉党陷害,终会有出头的那一天,那帮恶人马上就要来,如果你落在他们手中,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你父亲。”说着,她断然转过头来,望着李大头说:“你和王妈先把小姐送到舅老爷家中,再想法到襄阳冯主事那里避祸。”
李大头爬起身:“请夫人放心,我一定把小姐送到。”他说着,指挥几个仆妇把杨敏强拉进小轿,沿着松林间一条山道急奔而去。
杨夫人含泪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官道上腾起一片黄尘,尘雾中,十几匹高头大马直扑过来。
李大头垂头丧气地骑在马上,两个仆妇紧跟在他的马后,他的前面是两个壮汉抬着小轿,轿前,他的徒弟方大骑着大黑马开道。
李大头望着那乘小轿,心中不住地嘀咕着:他娘的,老子真是靠山山崩,靠水水涸,实指望哪天杨涟这老头看中了自己,能混个一官半职。哪知这杨涟放着一个现成的大官儿不好好地享福,硬是要去捅魏忠贤那个马蜂窝,这下可好,要是让魏忠贤给安上个谋逆的大罪,岂不是连自己也要跟着掉脑袋?他娘的,老子凭什么要陪他姓杨的上刑场?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趁现在天快要黑了,干脆脚底扶油,溜他娘的。
“师父!”前面的万大高喊了一声。
李大头一愣,催马过去,满脸不高兴的神色,“什么事?”
“师父,您看。”万大头指着前面一座险峻的山峰,声音里透着忧虑,“这上面的空山寺里,新近来了一伙强盗,凶狠得很,可舅老爷家就在前面广水驿,又非得从此山下经过,您看怎么办?”
李大头心中一动,“原来如此,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强盗是从哪里来的?”
“师父您刚从京城回来,当然不知,听说他们是从大别山中窜来的,有五个头领,叫作什么‘大别五龙’很有些本领。前些时,县里的赵捕快带人上山捉拿他们就吃了大亏,赵捕快的一条胳膊也给‘大别五龙’砍下了,险些丢了性命。”
李大头闻听此言,心中不觉大喜,他原本也是一个江湖大道,因被官军打散,无处安身,就改名换姓,投靠一家乡绅当护院庄客。后来那乡绅入京求官,一路上多亏他打退了几股强盗,那乡绅感激之下,便向杨涟推荐了他。其时天下盗贼遍布,一般富豪官宦人家都有护院庄客,杨涟看这李大头为人武勇,就收留了他,作为庄客们的练武教师。李大头曾和“大别五龙”有过交往,他这时正愁无路可投,却遇见了旧日同伙,怎不高兴?只是他和“大别五龙”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好,总觉得有几份礼物才能让五龙收留他,可这礼物到哪里去弄呢?
李大头皱眉想着,耳中隐隐听到了杨敏的哭声,心中恶念顿生,猛地勒住了马头:“小万啊,你知道师父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万大一怔,年轻憨厚的一张脸上露出迷惑之色。“师父,您?您以前不是刘家庄的护院庄客吗?”
李大头呵呵大笑:“告诉你这傻小子,你师父本是江湖上一条响铛铛的好汉,姓乌名黑龙只因失了手,散了伙伴,没奈何才来做这个鸟教师爷。你也别到什么旧(舅)老爷新老爷那儿去了,把这小妞抬上山,入了伙,跟我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
万大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跟了师父两年,平日很是敬佩师父的武功,哪里料得到师父竟是贼人出身。
王妈呆住了,轿夫也呆住了,轿中杨敏的哭声也没有了。
万大首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两眼通红,“呼”地拨出腰刀,一边向乌黑龙猛劈劈过去,一边大声叫道:“快!你们快带小姐走!”
轿夫、王妈等撒开腿,抬着轿子,拚命向前跑去。
乌黑龙大怒,伸臂抢过万大手中的钢刀,“小子,竟敢和你师父动手!”说话间寒光一闪,早将万大劈下马来,紧接着一提缰绳,纵马追上小轿,手起刀落,轿夫、王妈等几声惨叫,都栽倒在血泊之中。
“杀得好!”山岩后面陡然传出一声暴喝。
乌黑龙大吃一惊,忽地转回首,横刀当胸,只见山岩后转出十来个破衣烂衫的汉子,当先一人身穿青袍,光着头,拎一口钢刀,四十来岁,面色土黄。
乌黑龙立刻认出这光头汉子是大别五龙中名列第五龙的黄地龙。乌黑龙忙滚身下马,抢步上前:“小弟乌黑龙拜见黄大哥。”
黄地龙弯腰还礼,神色颇有些意外:“乌老弟,你怎么在这里?江湖上有好几年没见你的踪影,大伙都说你……嘿嘿!都说你上如来佛那儿去发财了。”
“咳!别提啦,我这几年改名换姓,给人家当牛作马,实指望碰碰运气,混个小官儿干干,谁知……算啦!不提这些,小弟我打听得众位哥哥在此歇马,特地前来效力。这两匹马,还有那轿中的一个小妞,算是我乌黑龙进献给众位哥哥的一点薄礼。”
黄地龙眉毛一扬,哈哈大笑着说:“乌老弟何必如此,我们兄弟几个正愁人马太少,有老弟前来帮忙,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黄地龙说着,几步跨到轿旁,掀起轿帘,拖出轿中的杨敏。杨敏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早已昏晕了过去。
黄地龙愣了愣,一松手,仍把杨敏推进轿中,转过身来,眉头微皱,对着乌黑龙说道:“乌老弟,你这份礼物倒是不薄,只是这个小娇娘太花了些,怕有些妥。连我这个和尚爷爷看看都要动心了,那陈大哥他们还不要打起架来,上次为了个女人……,也罢,先上山再说。”他一挥手,让小喽罗们反映轿抬起,自己跳上万大原先骑着的那匹马,和乌黑龙并肩向山上驰去,边行边向乌黑龙讲叙他们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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