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义熙十二年,严寒数九。
南阳郡东郊,红叶山庄。
黑夜,将大地留给寒风尽情肆虐。
风刮得屋顶的瓦檐沙沙作响,窗户纸被气流冲撞得砰砰作响,橙黄色跳动的烛火,火炉散发出的层层热浪,让屋内显得格外安宁温馨。靠椅上端坐一位青年人,约莫十九岁上下,秀雅俊美,正闭目感受着这份温暖宁静。
脚步声响起,从内室走出一对中年夫妇。但见妇女身穿紫袄,宽大的毛裘领搭在颈项。高挽的朝云近香髻的发簪银铃作响,手挽着一位中年男子,七尺身材,身穿白缎宽衫,腰系鱼尾银带,足蹬云跟牛皮短靴,目光有神,年纪在四十岁上下。
少年见状,赶忙起身相迎行礼。
“晟儿,快到母亲这儿来”,那妇人伸手呼唤。少年随即挨近妇人坐下。
“晟儿,你可知双亲常与你提及的白叔父?”
“当然记得,记得父亲说过,祖籍襄阳人士,久居洛阳,医者世家。”
“嗯,你白叔父数天前来信说,今年回祭祖还乡,现已回祖籍,年前登门拜访,于府上度岁叙旧。虽连年有书信往来,却始终两地分隔,想来十年有余了。”正说着,那中年男子不禁感慨道。
“那就恭喜父君大人终能常与旧友相聚了。”说着少年祝礼到。
“晟儿,别胡闹。”那妇人轻轻按下少年的双臂,“你白叔父祖宅久空无人,还有筹办家宅田产之类诸多杂事,故年间在我们府上落脚度岁。故此,为避免失礼,后院你以后也不能随便乱闯了。对方可是世代医家,书香门第,切莫乱了礼数。”
“嗯嗯,我知道了阿母,以后都请仆人通报便是了。”少年嬉笑道。
“你呀,这么大了还是这般嬉闹,这下好了……呵呵”。
少年闻言,问道:“阿母,您这话何意?”
“没什么。”那妇人笑着答道,却意犹未尽得又乐了。
无奈作罢。又闲聊了一会儿,少年起身作揖道:“天色不早,双亲早些安歇,孩儿告退了。”
“嗯嗯,也好,春后便要应试了,你也好好准备吧。”中年男人点头示意道。
转身关上门,回到自己的屋子,少年躺在床上回想方才母亲的笑——对了,听父母亲曾讲过我有一个指腹婚约,莫不是指这个说的?婚姻大事,岂同儿戏?父母亲这也太乱来了吧……想着想着,沉沉地睡去。
明媚清晨,沙沙的洒扫声声声入耳,少年睁开惺忪睡眼,伸了伸懒腰,便起身下了床。
穿过走廊,一位年迈的老者站立一旁,几位仆人正洒扫着庭院。
“侯管家早啊!”少年冲他笑了笑。
“郎君早!时间不早了呢!呵呵”老者慈祥地回头笑笑。
匆匆洗漱后,径直出了府门。
熙熙攘攘的大街,一面高挂的李字大旗在热腾腾的气雾中若隐若现。
走近李记包铺,少年望着柜台前忙碌的李叔,刚想搭话,“灵晟,你小子还不过来!哈哈。”闻声望去,但见一羽冠青年斜躺在长凳上,半倚方桌,正朝他挥手,穿青挂皂,腰扎五福丝鸾板带,外披灰色素纹大麾,宽膛阔背,剑眉朗目,腰佩饰剑——肃肃飒风家姓萧,洒洒翩流字如许。身旁端坐着一位妙龄少女,却着公子装打扮,眼角眉梢透着灵秀,正看书入神。
“你们都在啊。”叶灵晟笑着坐下。
“润生,老规矩,一碗葱花牛肉面。”
“来了来了。”但见一伙计衣着的青年穿过桌椅人群,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在叶灵晟近前,随即挨着正襟危坐,平顶身高,略显轻瘦,卷气十足。
“灵晟,你今日可有些晚了。”萧如许道“有什么事吗?”
“嗯——昨天陪二亲闲聊晚了些,说是我家年前要来客人……嗯,对了,润生,你家的面真是好吃不腻。”
润生应了一声,看着叶灵晟继续吃着面。
“客人?谁,远方亲戚!除了叶县的本族之外,没听说你们府上有别处的亲眷啊!”萧如许不解道。
对面的少女闻言,放下书道:“不会是叶叔父偶尔提及过的白叔父吧?”
“对,没错。”叶灵晟边吃边回应说。
“哈哈,就是素未谋面指腹为婚的那个?有意思,我倒是很想见见呢!”萧如许调侃道。
“……”那女子忽双眉微蹙。
“蕙歆,怎么了?”叶灵晟擦着嘴,问道。
“没有啦,好了,书院的课快赶不上了。润生,你还不快去换身衣裳?”
“嗯,好好,我这就去。”李润生正听得出神,有点无措地应道。
麓南山太学院。
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入书院。
四人一道走进书屋,依次在书案前盘坐下。
此时,屋内已有十几人,散散落落几簇,或窃窃私语,又或朗朗高谈。忽见一位富贵子弟转过头来问道“叶灵晟,听说你们三人来年要参加选士?”
“嗯,毕竟也该正经找份差事了。”叶灵晟苦笑道。
“那这下我可有机会赢你了,到时候可别在我手下当差啊,哈哈!”富家子弟脸露悦色。
叶灵晟闻言,摇了摇头。
说话者乃是本庄安阳公范修之子,范远之。善权谋,重实务,因其父与叶灵晟母范玉为兄妹,故为表兄,此人好争喜斗,凡事总想与叶灵晟一较高下。
范远之祖上范晷乃西晋重臣,甚有政能,善于绥抚,受百姓爱戴,曾任雍州刺史。故此范氏一族在这南阳郡一带颇有势力,受祖上荫庇,范修袭爵安阳公。而红叶山庄特产一种香木,名为红叶梓,年年进供皇室。此香木不比寻常,有安神畅气之功效,天下无出其二。故此,自晋孝武帝时起便命范氏族人在此管理一切供物事宜。自范修受职以来,凭借香木培植,与红叶山庄以叶青为首的叶字市列合营发展了其他行业,成为南阳郡荆襄一带首屈一指的大商行。
此时,屋内踱步走进一位老者,约摸五十出头,苍苍白发依然梳成书生髻的模样,步态稳健,两眼有神,腹背双手,手携着一卷诗书。
众人皆起立行礼道“先生好!”
老者示意后,众人坐下。
痰嗽一声,老者说“今日是年前最后一次授课了。太学院只授文,不教武,此为一弊。文乃安邦治国之策,可修身养性;武乃乱世定国之法,可亦强筋健体。故今日,老师给你们教授一堂武学课。可有兴趣否?”
众人闻言,齐声道“先生赐教。”
“嗯——”稍作停顿后说道,“灵晟,令尊乃是本庄庄主,身担护卫庄民之重任。那你先来说说,何为武学?”
“弟子拙见,庙堂之武者,将也;江湖之武者,侠也;草野之武者,大丈夫也。”叶灵晟答道。
老者闻言,眯缝着眼,喜上眉梢,“好,不错,其他人还有何见解啊!”
范远之起身道,“夫子,学生以为,文者治人,武者治于人。古来帝王,多善权谋,武屈其身,然攻心为上。”
“嗯,亦有理。”老者微微点头。
此时,气氛逐渐活跃了起来,大家都窃窃私语着。
“老师,我等从未见过江湖,何为江湖?”
“先生,江湖离我们远吗?”
“夫子,江湖和国家政权也有潜在的联系吧?”
……
“好好好,为师就给你们讲讲,庙堂之高,就不提了,就说说如今的江湖之势吧!”
“江湖,并非刀光剑影,打杀度日,而是有正当行业收入,如经商买卖、务农等。南阳郡的秋陵鱼帮,便是靠秋陵江捕鱼为业。”
“嗯嗯,老师我尝过他们渔场的鱼,肉肥味美,其养殖的鲸沙鱼堪称南阳一绝。”
“对对对,萧如许的父亲范修便是这渔行的东家嗳。”
“当然也有靠强掠为生的草莽,也是江湖。你们可知为何红叶山庄虽受南阳郡管辖,亦独立分治?”
“那还用说,不就是有安乐公嘛!”萧如许说着白了范远之一眼,范远之不鸣得意,神采飞扬。
“此乃其一,你们可知距这山庄沿秋陵江水东行入汉水,淅川岭傍水连绵不决数百里,俗话说逢山有盗,遇岭藏贼,峰岭间草寇不计其数。”
“山庄乃郡城水路南下东行之要塞,故本庄开设武馆教习庄民,安乐公奉养五百家兵,以御外寇。”
“哦——原来是这样啊!”底下一片唏嘘之声。
“夫子,但不知这匪盗来自何处?”李润生问道。
“南阳郡曾于元兴三年失陷于后秦征南将军姚方成之手,元兴四年又归还朝廷。也就是这一年,许多人无田可耕,携家带女躲入这淅川岭,后占山开荒,在胡晏江的带领下,数次挡住了官府的围剿,颇成气候。”
“原来是这样啊。”众人唏嘘不已。
“说完近的,我们再说点远的吧。你们可知当今天下,剑术一流的侠士有哪些?”
“有大名鼎鼎的‘剑圣”“剑仙”“剑魔”“剑豪”……
“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如今剑圣轩辕甫深居北魏皇城平城,为北皇武师;剑魔为大将军刘裕幕僚白易;剑豪刘子疾长居帝都建康,任法曹掾史;后秦荥阳七绝圣手端木龄隐于山林;至剑仙行踪就不定了,连姓氏都无人知晓……”
“这么神秘?”
“数十年前,剑仙现世,于帝都建康以飞羽仙剑法震慑哀牢古国遗部,挫败东海龙护使,打消了其复国反晋的念头,自此销声匿迹。元兴二年,魏国国主拓跋焘锐意进取中原,无暇北顾,柔然可汗郁久闾社伦趁机攻破敕勒诸部,一统漠北,其疆域西至焉耆之地,东达朝鲜之地,北则都沙漠,穷瀚海,南临大碛岭北荒漠,与魏国形成对峙之势。而又在八年前,其弟郁久闾悦代和郁久闾大那意图谋反,事情败露,仓皇南逃,可汗震怒,派百余铁骑追杀,却于狼居胥山脉附近为剑囚十面伏索剑所击溃,一战成名。由此二位柔然宗室安然入了北魏之境,这剑囚便是北魏皇室斛律子野。现今,可汗郁久闾大檀(斛律至)即位两年,平定内乱,伺机南下。北魏无暇南顾,这便是北伐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
“老师,正如你所说,武林高手如此武艺,为何不建功立业,在朝堂上谋个一官半职呢?”
“怕是江湖人生性豪放不羁,逍遥自在惯了吧。”
“今南北战乱四起,匪盗遍野,而朝廷偏安一隅,幸得大将军刘裕力挽狂澜,内灭桓玄,北平南燕,征仇池、林邑、西蜀,国内日渐太平,内忧已除,外患何惧?如今秦帝文桓帝驾崩,大将军刘裕趁机北伐,欲收百年失地。一个月前,北伐南线军队由新野太守朱超石与鄱阳太守胡藩借道南阳北上?”
“嗯嗯,我看见了,当时成千上万的铁甲兵循道北上的场面真是壮观。”
“莫不是桓氏遗孽归秦着多,大将军恐其为患?”范远之问道。
“哦?远之所言亦有此因。”
“秦国占据关中关东,威陇西,震河西。南倚秦岭,渭河流经,乃南下北上必经之‘四塞之国’,如今秦国内有夺位之争,外又与魏国、大夏两国连年征战,恐有灭国之势。今思南迁者,十室而九。”
闻此言,叶灵晟方想起昨晚父亲提到的白叔父南归之事,“想来烽烟四起,由此南归故乡吧。”
“先生,既生乱世,可有安身立命之所?”李润生问道。
“据闻西方仇池国举世无争,于深林高涧间远离硝烟,乃当世桃源。”
“天下未定,吾辈等怎能独善其身,明哲自保?”范远之反问道。
“就是就是。”
“其实也不必过于忧虑,如今南方既定,日渐安稳,颇有太平之像。”
“夫子,天下这么大,您曾去过什么地方呢?”
“是啊,是啊!”
“呵呵,老师啊,年轻的时候倒是在帝都建康求过学。”
“怪不得老师博学多才,见识渊博呢!”
“嗯,为师希望你们能够趁着年轻多出去看看,开拓眼界。不过江湖的情仇纷争波涛暗涌,为师劝诫你们慎入江湖。”
众人齐声道“弟子受教了。”
课堂氛围渐渐活跃起来,众人议论纷纷,高谈阔论着。
正当午时,“铛--铛--铛--”书院回荡着悠扬的钟声。
“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来年春开课授业,明年的春试诸位好生准备。”
“弟子谨记,恭送先生。”众人起身鞠躬目送。
屋内学生们渐渐散去,“喂,灵晟,”萧如许叫住刚想离座的叶灵晟,“明天你我父亲都要去帝京进供年前最后一批香木,你要不要跟着去看看,先生不是说年轻人要开拓眼界吗?不如趁这个机会……嘻嘻”
“润生你去吗?”灵晟转头问道问道。
“明年要参加九品中正的春试,两年一次呢,我还是多看看书准备准备吧,还要忙着照看爹的店铺。”
“好啦好啦,不过你是全太学院文采之魁首,该担心春试的是我们吧,哈哈。”萧如许开玩笑道。接着问“蕙歆呢?”
“灵晟,你去吗?”蕙歆期盼地看着他。
“嗯,不过要待我向父亲大人通报一声。”
蕙歆喜出望外。
“那太好了!我这就回去跟我爹说一声,帮你们安排一下。那明日辰时一刻枫林渡,不见不散。”
“好的,那明天见”叶灵晟挥手告别。
剩下的三人结伴而行。
别了李润生,二人并肩走着。
突然间,一股幽香直沁肺腑,微微转面,是蕙歆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发梢的青丝随着微风拂动,脸颊光洁红润,竟觉得有几丝女性的知性柔美……”想到这,叶灵晟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印象里从小玩到大的她不是这样的啊。及笄礼不过一年,变化竟如此之大吗?”
正若有所思时,蕙歆忽的转头说道“我想去拜望拜望叶伯父。”
“嗯。”叶灵晟漫不经心地轻声应道,看着沿路的景物。
“嗯?她刚刚说了什么?”叶灵晟忽然缓过神来。
宽敞青石板的大街,各样的店铺罗列两旁,经过药铺时,可以闻到里面飘出的淡淡的中草药味;酒楼挑下的酒旗,门口站立的伙计伸手吆喝和经过的行人;不远处各种商号的挂牌……
虽是午时,天却阴沉沉的。远处乌云密布,雨,一下子便由远而近扑面而来。
叶灵晟下意识地抓住蕙歆的手腕向前跑去,刚走几步,便觉失礼,手下意识地松开,欲缩回的手却被蕙歆的手牵住,他回头望了一眼,叶蕙歆不禁低垂颔首,脸颊有些红晕。
叶灵晟只好顺势跑下去,只觉得手中握着的柔软娇手,如水玉般温润。
不一会儿,便到了府门口。
仆人见状,迎上前来“少爷回来了,”说着递过一件裘袄,叶灵晟顺势松开叶蕙歆的手接过,转身将其轻轻披在蕙歆肩上,“别着凉了。”却见略微湿润的发髻,额前凌乱的发丝还滴着水珠,又情不自禁地想要抚顺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似乎有些越矩了,伸出的手悬停在半空中,便赶忙退后一步,噎语道:“那,我们进去吧。”
迟疑片刻的她才愣愣地应了一声“哦,好。”脸红扑扑地躁动着。
穿过走廊来到大厅,“你先去我母亲那吧。”正说着,一位和蔼的老者走了进来,“郎君回来了,蕙娘也在啊,老奴有礼了。”礼毕,叶灵晟问到“候管家,家父可在?”
“大人没在,一早便去范府议事去了。”
“喔,那您先带蕙娘去我母亲那儿吧。”
侯管家领着叶蕙歆走后,叶灵晟随即回屋,换下略微湿漉的衣物,头戴飘摇巾,内穿荔枝色云缎袄,外披白绫花鹤氅,脚着灰绸履,边换衣物嘴里边嘀咕着:“我刚刚是怎么了?”
内院。
此时脚步声响,叶蕙歆换好了装束从内室款款而出,但见她上披月蓝素色珠边袄,下系银红百裥裙,宛如出水绽芙蓉,天然去雕饰。
“叔母。”羞涩轻言。
“嗯,”范夫人点点头
“歆儿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吧?”
“嗯。”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就长这么大了。”范夫人感概道。
“你也老大不小了,就不要成天着便装了,也该换回女装了,女孩子家的,多别扭,尊君也真是。”
“叔母说的是。”
“歆儿啊,快到午时了,就在叔母府上用膳吧。”
“全凭叔母安排。”蕙歆轻声答应道。
“那好,小华”夫人对身旁的丫鬟,“通知候管家摆好午宴。”
“是,夫人。”丫鬟随即告退。
范夫人缓缓转过头来,把手一身“来,让伯母好好看看,”蕙歆款款近前,“嗯,长大了就是不一样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晟儿都一岁了。也不知谁家有这福气,将来娶了你……”
“叔母,您莫要取笑我了。”蕙歆忸怩道。
“好好好,呵呵,不说了,不说了。”
午宴后,灵晟送蕙歆上轿,起轿前,蕙歆轻挑轿帘,问道“那……明天不见不散?”
“嗯,好。”叶灵晟腼腆应道。
望着远去的轿子,回想起蕙歆刚刚文静的样子,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全然不似往日嬉笑怒骂。
第一次感觉到她吃饭时的文雅端庄,纤细的手臂持筷夹起菜肴慢慢入口,轻轻咀嚼后微微哽咽入喉,领间露出细滑的脖颈,在几束发丝的遮掩下更显娇媚。
那种灵动柔美,从未在她身上见过。
是因为她身着女儿装的关系吗?
以前寻常的举动如今看来竟有些窘异。
第一次,感受到她是如此陌生。
夜,请安后,叶氏问道:“晟儿,我听歆儿说想去京师,那你也陪同着一起去,务必照顾周全,知道了吗?”
“孩儿明白。”叶灵晟笑道。“我正想和母亲说这事,父君还未回府吗?”
“还没。好了,天色已晚,你也早点歇息去吧。”
“那孩儿告退。”
翌日,辰时一刻,枫林渡。
此时人群簇拥,仆从们正往几艘停泊的大船上搬运着货箱。
叶灵晟在人群中缓缓穿梭前行。不远处的船帮上站着一位中年人,身材瘦削,华贵的衣着依然遮掩不住他的器宇不凡,身旁站着一位富家子弟模样的年轻人——范远之。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肩膀,一转头,见是萧如许。
“你怎么不上船?发什么愣呢?我可等你好久了。”
“没有,我刚到,人挺多的……”
“那当然,这可是南阳郡的第一大渡口。好了好了,跟我走吧。”
“此次进京共五艘大船,其中第三艘楼船为官运供船,由范远之他爹负责。你爹和我爹负责第一艘民用客船,叶伯父负责第二艘商船,至于第四艘和第五艘为南阳郡接管的官船。”赵如许边走边讲明着情况。他们顺梯而上,刚上船板,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的阁楼,大大的牌匾上红漆的大字“御枫楼”,几个水手正调试着帆索,桅杆和船舵。刚走几步,迎面碰到一位员外穿束的富态中年人——叶字商行的东家,叶蕙歆之父——叶青,微胖的身躯腆腆的肚腹,身后站着一位中年人,头戴一顶青纱抓巾,身穿翠绣花战袍,腰系玲珑银鱼环带,足穿虎爪朝靴,堂堂相貌,宽膀细腰,凛凛正气——红叶山庄庄主叶坤。
二人赶忙上前行礼道“伯父好!”
“嗯,两位贤侄许久不见了啊,萧贤侄稳重不少,这成亲后确实不一样了,啊?哈哈!”萧如许闻言,嘴一撇,笑了笑。
叶青目光微转,“叶贤侄弱冠了吧?”说罢拍了拍灵晟的肩膀,上下打量了起来。
“伯父见笑了,弱冠未满一年。”叶灵晟再次躬身施礼。
叶青回头笑道:“坤弟,贤侄不错啊,哈哈!”“从兄莫取笑我了,哪有令爱乖巧伶俐,及笄一过便能持家管账了。”
“唉,别提了,我们家蕙娘啊,都快及笄一年了,还喜扮男装,来提亲的又不合她心意,你兄嫂为这事可天天发愁呢!”
“别急,再说,也要有人家配得上啊,是吧?”
……
萧如许见二人畅聊起来,便轻拽叶灵晟衣袖,趁机溜开了。
“灵晟,你说大人们都这样吗?怎么一到了年纪,便愁着谈婚论嫁,好生烦心。”
“没有吧,可能只是埋怨埋怨吧……”
“好了好了,走吧,蕙歆应该在等着我们呢!”
“蕙歆?对哦,蕙……”
还没说完,萧如许便拉着叶灵晟跑进御枫楼。
转过廊檐的浮雕护栏,只见一位丽人正倚栏而望。梳着青螺髻,头戴珍珠碧玉簪,上穿云纹白衣袄,下着梅花雪娟裙。及腰的长发在江风的吹拂下轻柔摇,纤纤葱指搭在栏上,在朝阳光辉的映衬下,玲珑的面庞更显精致美丽。真是“幽兰无瑕生高涧,身为蕙芝显柔情。无畏红尘染烟火,心慕晟灵含蔽羞。”
“很惊艳吧?”萧如许转头问道。
“……”叶灵晟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言未发。
“喂喂喂。”箫如许在叶灵晟眼前晃了晃。“你比我还夸张嗳。”
叶蕙歆听闻窸窣声,轻轻侧脸,眼眸一笑,百媚生。
“怎么了?”一颦一笑动心魂。
“没事没事,不过你这装束……”萧如许腆笑着说,“是有人提亲了吗?谁家的公子啊?”
“本来就是女儿身,换回女装无可厚非吧?”
“这倒是,看惯了你穿男装,还真有点不太适应。没想到我们蕙歆也是窈窕佳人啊,嘻嘻。”
“如许,莫要拿我打趣开心!”叶蕙歆娇嗔道。
“好好好。哎,灵晟。”萧如许回身叫道。
叶灵晟呆立不动,发愣出神。
“灵晟,你怎么了?”蕙歆头微斜问道。
叶灵晟这才回过神来。“哦哦,没事。”
这时,楼梯声响起脚步声,一位护卫上楼,对萧如许躬身施礼,“禀郎君。”
萧如许正色道:“何事?”
“主君找您。”
萧如许微微点头示意,“那你们先聊啊,我去去就回。”
“嗯。”叶灵晟望着萧如许的身影消失在檐廊的尽头。
缓缓转身,不料四目相交,只见叶蕙歆的瞳仁中闪动着光芒,道不尽千言万语在眼眸的眉宇间流转。
蕙歆微仰着脸,目光炽热,脸颊渐渐白而红润,润滑细长的脖颈贴着几束青丝,空气中弥漫着氤氲的浪漫。
凝视几秒后,叶灵晟略感局促,便将目光羞涩地移向茫茫江面。
蕙歆见状,也转面望向江面。
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他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她微颤的倩影。
此时,叶灵晟的内心有一个声音传来,“她都暗示喜欢你了,你呢?喜欢她吗?”
“怎么说呢?青梅竹马的她,互相很了解,两家关系也很好,算得上门当户对,只是……”
“只是什么?”
“心动,便是在一起的理由吗?”
“这,还不够吗?”
“是爱吗?”
“那你觉得什么是‘爱’?”
“我已经有婚约了……”
“这有什么,纳妾也行啊!”
“那谁为妻,谁又作妾?”
“亲者为妻,疏者为妾。”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必疏者笑娶为妻,亲者屈嫁作妾,如此可奈何?余心不忍。”
“事在人为,定不负两厢意。”
“这东升的太阳虽光芒万丈,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蕙歆伸着手,长袖半掩,露出的玉腕洒满朝阳的光辉。倚栏而望的她,脸上湿红的眼眶,江风拂面,才隐隐止住了她想要夺眶而出的热泪。
看得出,她失望了,还有那份受伤的勇气。
叶灵晟无言以对,只好沉默着,沉寂在滔滔江水声中。
忽听号角声响起,船身剧烈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船缓缓驶向江心。
天际的旭日仿佛忍受不了这份沉默,悄悄躲进了厚重的云层里。
渐渐地,天水相接,云雾缭绕,已分不清南北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阴沉沉的江面飘起了雪花,这冬天的第一场雪。
蕙歆还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护栏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彻骨的冷风,却不及寒透的心伤。
忽觉周身异样,一抬头,婷婷一把油纸伞。
随即一转身,还是那份温暖,只是暖不透此时冰雪下的寒心。
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
“蕙歆,你……”
“我没事。”蕙歆赶紧拭掉了眼睑上的泪,“进去吧,”说着径直走进阁楼。
窗外夜空零星点点,室内燃烧着暖炉散发出层层热浪,烛光闪动,一份相思,两处愁眠。
翻来覆去的叶灵晟,起身取下壁上的佩剑,裹一件氅衣,来到甲板之上,木杆上的灯笼在风中飘摆着,发出微弱的光芒,船头约莫站着十几个人警觉看守着,掌管船舵的正是萧如许。
“大概明天天亮时分可入汉江至襄阳郡,随后南下长江入荆州南郡之后便一路无险了。”萧如许走近说道,“这么晚了,你怎不睡?”
“没事,天色还早,到处走走。”
“从小一起长大,虽看出她五官清秀,及笄前那几年也有些许变化,却未有今日惊艳。只可惜,要不是我已娶妻……”说着面露嘻笑。
“喂,你可别瞎说。”
“开个玩笑而已。”
“哦。对了,今天见到蕙歆你反应也太夸张了吧,出神好久?”
“是吗?”
“我今天早上见到时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该不会你……”
“那个,这你可别忘了!”叶灵晟突然严肃道。
“是啊,是啊。可惜,可惜,你已经有了婚约,父母媒妁之命不可违。不过我倒觉得你俩真乃天造地设,简直就是天作之和啊!不知她将来会嫁谁为妻?真是期待啊。”
叶灵晟低头不语。
“这份情感所要面临的……蕙歆她难道不知道吗?终究,是不可能的。”他心想。
萧如许见叶灵晟略显低沉,说:“算了,不说这个了。闲来无事,你我切磋切磋武艺如何?”
“不会吧?”叶灵晟苦笑道。
“虽长你两岁,却是以平辈相处,但从未比试过吧?你爹身为山庄武师,我爹是一帮之主,都为习武之人,今日可要好生请教请教。”萧如许期待地说着。
“那就,讨教一二了。”
“请。”
“请。”
叶灵晟甩掉大氅,轻拔出鞘,手指抹剑后随之剑锋向下一指,一招仙人指路亮开门户。萧如许也在架子上顺手操起一杆红缨枪往胸前一横,“灵晟,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便身子往前一探,长枪白蛇吐信直点面门,叶灵晟头一歪,躲过枪头,紧接着缨红天罡扇扫,叶灵晟往后一跃闪身,萧如许上前一跟步,又一招夜叉探海,螺旋式的枪尖铺面而来,灵晟见势赶紧平身后仰,右手以剑伏地,身子随之顺势一个后空翻。
“灵晟,你不还手就没意思了哦!”“看枪!”未等叶灵晟答话,萧如许回枪一跃,居高临下一招长虹贯日,叶灵晟回旋而起,枪身砸在甲板上震得木板嘎吱作响。
但见舞动樱红枪,宛如一条过海蛟龙,以排山倒海之势直逼叶灵晟,叶灵晟挥动着三尺长剑,在皎洁的月光下,似银光闪闪的护罩一般滴水不漏,宛如飞龙戏灵珠。
只见灵珠被长龙紧紧缠绕,举步维艰。似乎飞龙却越发有兴致似的嬉戏。
转眼间五十回合。
叶灵晟趁机找了个空缺跳出圈外,双手抱拳,“萧兄,领教了。”
“呵呵,哪里哪里。”萧如许用枪一杵,轻微喘息着。“我虽长于你,也不至于如此吧?”
何故?原来叶灵晟气定神闲。
“哪里哪里,只是我这剑哪有萧兄你的分量。”
“好了好了,也算是切磋尽兴了。”
……
远处的阁楼上,站立两人,轻声低语到“坤弟,我等后背辈当中,唯有令郎出类拔萃,却不骄不傲,鲜露声色。”
“二哥真是折煞我也,莫要取笑犬子,不过是班门弄斧,难登大雅。”
“你啊,这有什么好谦逊的,好了好了,我们先进去巡视巡视。”说着一同进了楼内。
此时,叶灵晟正一个人沿着船帮闲逛着。
雪,又开始漫天飞舞起来。
走到船尾时,忽然发现栏杆旁的甲板上微现出脚印的痕迹,向下望船舷一瞅,只见一条飞爪百链索嵌入舷顶列板,靠着船身隐隐漂着一条快船,有船舱桅杆,船头竖着一根木杆,挂着灯笼随风摆荡,只是灯笼并未被点亮。
“嗯?”叶灵晟心中一动。
“有人!”
四下张望,忽见二层阁楼的房檐上黑影一闪,飞身上了三层阁楼。
“蕙歆住四楼吧?”
“……”
“叶伯父可不在这条船上,也不知是为了谁?”
“会不会……”
“呵呵,那还用问。”
“糟糕!”
叶灵晟赶紧转回大厅,飞奔直上四楼。
刚踏上四楼的廊檐,但见对面叶蕙歆的房门外站立一人,夜行装扮,身躯挺拔,正想要伸手推开房门。
隔着格墙,屋内烛光闪动。
叶灵晟怒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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