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会来。”
沉闷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房间中。
房内摇曳的烛火将淡淡的黄光投射在长桌上,映照出一只纤美而苍白的手。手的主人,是一位身着白色洋装、低头把玩着手指的少女。
“凡是到我这里的人,眼前都只剩下阴霾,就像深海中潜藏的深渊,一眼望不到尽头。”
少女缓缓抬起头,注视着眼前这位如朽木般斑驳的老者。
“你为他人预知命运。”少女的声音平淡如一潭死水。
“你说得没错。我为‘人’指明方向。”老者顿了顿,双眼紧盯住心不在焉的少女,“但是,你不属于我们。”
少女微微笑了笑,放在桌上的五指轻轻收拢,尖利的指甲在桌面上留下浅浅的印痕。
“我只是一个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女孩,追求着每一个人心中最原始的幸福。我和你一样,和你们所有人都一样,渴望快乐,但是无法得到快乐。”
少女抬起手,轻轻抹去沾在眼角的一滴泪珠,但是她的嘴角却上扬着,全然没有悲伤的神情。她如同一个沉浸在自己演技中的演员,用做作的动作忘我地阐述着。
“让我解脱的唯一方法,就在这双见证了时间轮转的眼眸之中。”少女用双手托住下巴,注视着老者的双眼,身体微微前倾,“现在,我要开始提问了。”
少女的这个动作一下子触到了老者的神经。他猛地站起身,撞翻了椅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对准少女。
少女昂起头,露出无奈的笑容,但老者迅速将手中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看见这一幕,少女的笑容消失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失望。她向后仰去,将双手摊开,像是打量马戏团里演出的猴子一样,歪起脖子。
“你看到了什么?”少女问。
“一个吃人的怪物。”
“呼呼,那你又为什么要用你脖颈下跳动的血管,来威胁一个吃人的怪物呢?”
少女缓缓站起身,她的身体周围缠绕着红色的液线。老者的视线移向少女身后,这才看见通往房间的过道上布满了卫兵的残肢断臂,但地面却连一滴血都没有沾上。
腥臭的气味迅速充斥了这间狭小的房间。老者向后退了一步,抵住脖子的刀更用力了一点。
“你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少女面向长桌,轻轻一蹬,如同轻巧的岩雀一般,自然地落在了桌子上。她闪着红光的双眼俯视着老者,在昏暗的房间中,如同两管火炮的枪口。
“我看见了一根在黑暗摇曳的枯烛,它用轻易便可折断的蜡身,为那些低俗而愚昧的心灵点了一辈子的光。然而它的生命已经燃烧到了尽头。”少女叹了口气,眯起眼睛注视着老者,“无论如何地苟延残喘,死从来不会放缓它的步伐。这根枯烛还能坚持多久呢?是五年?三年?还是一分钟之后?”
老者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强压住自己的声音,故作镇定道:“神明给予人类的恩赐,就是在衰老的幸福中迎接死亡。”
“神?这可真是一个相当古老的词汇了……”
少女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一样。
突然,她咧开嘴,放声大笑起来。那些尖利的牙齿瞬间暴露在老者面前,这让老者不禁寒毛直竖,但少女毫不在意。
“你每晚都能梦见那一刻。躺在床上的你圆瞪着双眼,眼中遍布血丝,张大嘴巴想控诉些什么,但涌出的污血堵住了你的喉咙,你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少女若无其事地说着,将血红色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双手,全然不顾脸色铁青的老者,“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未来。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一样。所以我来找你,既是给我自己留些希望,也是给你一次踏入永恒的机会。”
老者凝视着少女,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可以摆脱人类必死的命运,战胜岁月,用全新的身体继续研修未知——”
“不……”老者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和怪物做交易。”
少女在长桌上蹲下身,脸上的笑容美丽得如同尸体上绽放的花朵。她用温柔的声音轻声说道:“人类最迷人的部位,正是他们敢于向奇迹迈出第一步的双腿。你看,你们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少女说着,向老者伸出长着锋利指甲的右手:“来吧,把手给我。你的面前站着永恒。”
老者急促地喘着气。少女维持着伸手的姿势,静静地等待对方的回复。
烛光突然间摇曳了一阵,如同受到挤压的毒蛇,猛地向上一窜。老者用眼角的余光瞟向它。当他的视线与那火光重叠的时候,它再次猛烈地燃烧起来,而站在那烛火尽头的,正是身着白裙的优雅的少女。
老者慢慢移开手中的刀。
打心底里,他并不想这么做的,因为他的意识正在疯狂地警告着他,逼迫他把刀举起来,然后尽快地刺进自己的喉咙。
但是,看着少女深红色的眼睛,他的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摆动起来,直至将他的身体带到少女的脚边。
刀柄从他的指间滑落。
老者伸手握住了少女的手,那如同冷血动物般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背后一阵战栗,但他只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后跨了一步,少女随之轻巧地落到地面。
“告诉我吧,预言者。”
老者闭上眼睛,眉头紧锁,像是出了魂的驱壳,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
“阿卡莎,我的主人……”
少女眯起眼睛。这是她的名字,一度响亮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这个枷锁是……”
“你看到了什么?”
“勇者给你施加的封印……它切断了你和人血的联系。当你喝下人血,它们就会变成滚烫的液银,腐蚀你的身体,破坏你的精魄……”
阿卡莎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这并不是恐惧的颤抖,这是愤怒。那足以将冰川化为火海的愤恨,正随着她眼中放出的红光占据整个屋子。
“告诉我,解开的方法。”
“这个封印是神迹,是神的力量……”
老者话音刚落,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疼痛如闪电般迅速扩散至他的全身。
阿卡莎的指甲嵌入了他的血肉之中,将他褶皱的皮肤割出了数道裂口。但是,没有一滴血从那伤口中流出。
“要解开封印,只有一个办法……”
阿卡莎将手抽了回来。与此同时,老者睁开眼睛。
“你要寻找一个人类。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你要找到他。”
“哦?”阿卡莎饶有兴致地看着老者,“找到他,然后怎么样?”
“实现他的愿望。”
阿卡莎紧盯着老者,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神像是在说“开什么玩笑”,但对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脑袋传来的胀痛让阿卡莎不禁转过身去,对着无人的过道露出锋利的獠牙。
“我已经把你要的东西给你了,现在你……”
“我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可以遇到这个人?”阿卡莎侧过脸,冷冷地问。
“抱歉,我没能看到。”
阿卡莎猛地转过身,压低声音吼道:“那你想让我怎么找?”
老者瞬间打了个战栗,向后退了一大步。
阿卡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慢慢抬起手,捂住胸口做了一个深呼吸。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但她意识到此刻这是必要的。
她重新发问道:“我到底还要忍受这种痛苦多久呢?无法正常进食,只能用那些沾满腐蛆和霉菌的怪物的血肉来充饥——你能理解那种感受吗?”
老者神情不安地盯着阿卡莎。阿卡莎感觉脑袋再次胀痛起来。
“能解除你痛苦的人……当你遇到他的时候,命运自会告知你。”
阿卡莎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她沉默了,并不是因为这毫无逻辑的预言,而是她判断出这是实话。
人类的眼神告诉她,对方并没有说谎,这的确已经是他所知道的全部。有一个“特别的人”,现在正躲藏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他那脆弱的生命也许会因为一个贪财的强盗而走上终结——但是作为代价,阿卡莎却要承受永恒的诅咒。
(我……我这个仅靠名字就能让无知的孩童屎尿迸溅、令虔诚的圣骑士跪地哭喊的“钢铁血月”……竟然会因为一个人类而痛苦终生?)
只要一想到这个事实,阿卡莎的脑袋就开始剧痛难忍,仿佛有千万只蚂蚁钻进她的血管,同时撕咬着她的血肉。
“你答应过我……会给予我永恒的生命……”
将阿卡莎的思维拉回现实的,是老者带着哭腔的恳求。
少女转动眼球,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这个卑微的生命:他浑身无力地倚靠在桌子上,瘦弱的四肢仿佛随时会断裂一般。他看着阿卡莎的眼神就如同街上的乞丐,如此贪婪,又如此无助。
“呼呼,人类啊……”
看见苍老的预言师那绝望的神情,阿卡莎这才把缠绕心头的阴霾重新咽回肚子里。
因为她闻到了美妙的气味,如同冬日的腊梅,倔强而又芳香四溢,让她感觉浑身都酥软了下来。
阿卡莎露出尖牙,邪魅地一笑,然后慢慢抬起手,用拇指的指甲划破食指,乌黑的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下来。
向来受人敬重的老者一改庄严的举止,突然像狗一样扑了上去,趴在地上,贪婪地用舌头舔舐着怪物滴下的血液。
阿卡莎蹲下身子,将食指伸入老者的嘴中,老者立刻抱住阿卡莎的手臂,像婴儿般拼命地吸吮着。
阿卡莎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老者,此刻的他正沉浸在原初之血的美味之中,吸吮得如此忘我,早已将身为人类的最后一点尊严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今天,人类失去了最后的预言者。”
不知不觉间,阿卡莎自己也慢慢伸出舌头,饥渴地舔了舔嘴唇。她的身体微微地发抖,老者吸吮血液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让她感觉浑身上下瘙痒无比。
“啊……我也……我受不了了……”
阿卡莎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臂,将自己咬出血来,然后陶醉地舔舐着自己的血。
这位鲜血的绝对统治者双眼放光,面目狰狞,巨大的翅膀从她身后缓缓展开——
“你到底在哪里呢?我的……我的特别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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