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声音肃穆,眼中浸着悲痛,这是他从小最敬重的舅舅啊,凶手是谁他都可以坦然接受,独独他不行。
这,毁了他这二十年来的信仰!
突然成为众矢之的,赵靖有过恐慌和迷乱,但此刻对上李时,那些个无谓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反而赞叹道:“她很聪明。”这语气与他寻常赞扬晚辈时的语气一般无二。
“今日,可是端王你向陛下提议来华清宫的?你们配合得很好,连我都被蒙骗了。”说这些话,他嘴角是含着笑意的,欣慰的笑。
“可是,理由呢?也许今日我只是遭了别人的道,长出一身鬼面疮,单是这个,我可是不会认罪的。”
“舅舅,你真的认为自己没有露出过破绽吗?”李时的眸色又深了几分,“舅舅可记得,我送解药与你时,你醒得很及时,开口便问,解药从何而来?你中毒昏迷时,是挨了萧君如的剑,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毒在剑上,事实上,剑上的确有毒。那解药,自然也该来自萧君如。但,为了不吃这是毒药的解药,你却说下毒之人既然想害国公夫人,断不会轻易交出解药。可萧君如就算要杀国公夫人,但绝对不会想杀你,又怎么会看着你毒发身亡?萧家做不出来这种伤及无辜的事。这两点,足够证明,你知道萧君如并非元凶。只是,对于一个一直昏迷不省人事的人,如何推断出这些?其实,你应该一直醒着,并且知道案件进展,知道大理寺已经排除了萧家的嫌疑。”
赵靖听完,点点头:“你说得虽然有理,但这只是你的臆测,有些时候说话并非句句都言及其意,容易引起误会。何况,相信在座的都不会相信萧君如会用毒杀人,这不合他们萧家军的作风,我如此认为,不足为奇。”
“的确,萧家军干不出这种事。而这毒,其实是你自己下的。”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因为人人都知道赵靖自己也中了毒,这是太医确认过的。
所有人看着李时希望他拿出证据,李时却沉默不语,而门口,又走出一人。
门下侍郎秦翊带着萧君如和其心腹红缨出现。因为是女眷,萧君如和红缨留在幕帘外,秦翊亲自捧着那证物,冲上头龙椅上那位拜了拜,遂启口道:“臣亲自去将军府查剑上毒的来源,但并无所获。萧君如的剑从来不离身侧,只有红缨会替她擦拭,很不巧,那日萧君如出门前,擦拭剑的正是红缨,她一时疏忽,让剑刃割伤了手指,但她,并未中毒,加之剑鞘中也无毒,由此可以断定,剑上被沾染上毒是在萧君如在郑国公府拔剑出鞘与家母对打之后。而在这期间,唯一能接触到她的剑的只有她自己、家母,以及后来冲上去拉开她二人的中书令和端王。”
剑与剑鞘被小心呈到御前,秦翊又拿出一堆衣物:“这是家母当时穿的衣服,三层衣服,里面两层只有血液流过的地方沾染了毒,这是正常,但意外的是,最外层衣服,却在血液未沾及的地方测出了毒,比如手肘部分。由此,我想能得出某个碰过她的人,手上是带着毒的,而母亲中毒当时,只有中书令扶着她。端王、萧君如和家母碰过的其他东西都没有带毒,而中书令那日去水榭,似乎连礼物都没有拿,唯一触碰过的,只有家母。我想那毒应该是在最后那一刻他洒在萧君如的剑上,而他自己和家母中的毒该是他亲手下在伤口上的。”
秦翊顿了一下,看向赵靖,又是一揖:“恩师,弟子说得可对?”
“那毒无色无味,你竟然能想到查看衣服上的毒,很聪明。”
秦翊又是一揖,退到一侧。
赵靖看向李时:“还有吗?”
李时挥了挥手,外面立刻有人进来,手里捧着一份羊皮纸和一张纸。
李时先拿起羊皮纸:“这就是阿史那曼图冒死带回长安的东西,也是当年他意图传出去的军报,只是后来他想烧掉,却被曹湛从火里拿了出来,曹湛死前已经承认这一点。他拾起军报应该是想抓到曼图的罪证,但这军报绝不是他传给突厥,不过,他大概是掌握了曼图出卖军报的途径,所以,他想伪造一份假的,请君入瓮,只可惜,这军报上的文字他识不得,所以只能让信得过的人为其参谋,我想这个人,应该就是舅舅您吧?”
赵靖看着李时,没有说话。
李时继续说道:“我还记得,六年前,萧家军与突厥开战,舅舅您因为视察水患,染了疫病,合府闭门谢客,一月未曾出门。即便我多次拜见,也未见得舅舅真容。您,有时间犯下这个案子。
“而这军报上的文字,是何曦所创,被命名为曦书,作为萧家军最高机密的专用文字。但识得曦书的,如今所知的只剩下国公夫人詹秀英一人……”
李时拿起另一张纸:“这是我母亲赵贵妃生前为我绣的香囊上的字,同样是曦书。舅舅,你说,这上面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赵靖深吸一口气:“没想到,你烧了香囊,却记住了上面的字。”看到这几个字,他提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担心了,他最后要掩藏的机密,就在这八个字上。
“萧家军报,瑾瑜有罪。”
这,就是那几个香囊上的字。
李时眼睛发热:“这,就是你为何要毒害国公夫人的原因,而这,是不是也是我母亲抑郁而终的原因?我母亲,可是你毒害的?舅舅!”
龙椅上那位也动容了,看着赵靖。
“我怎么会杀自己的亲姐姐?”赵靖的神色黯淡下来,“贵妃之所以会抑郁而终,是因为曦书。她跟我说过曦书的识别方法,虽然我认不得曦书,却能以女书为蓝本推断出曦书的字义。她猜到萧家军军报的事情与我有关,还亲自上门质问,而我告诉她,出卖萧家军军报,为的是稳固她后宫中的地位,不能让萧玉函回宫登上皇后宝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问我何求。
她,是存心求死!因为她认为是她间接害死了萧家军那六万将士。
“赵靖!”李乾怒不可遏,他深爱的两个女人竟然因为这个人的私心枉送性命,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
眼看皇帝要发飙,秦翊上前又是一揖:“皇上,臣还有急事相求!”
李乾已经喷到火山口的滔天怒火硬生生地往下压了压:“何事?”
“既然中书令已经认罪,是否可以将解药交出来了?”
解药?
满塘群臣都卡了一下,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
“家母中的毒的解药。”
“国公夫人竟然没死?”群臣再次哗然,那萧家军和镇国公这两日里折腾他们到底是闹哪样?
“谢诸位挂心,家母只是身中剧毒,太医也不得解,幸有高人指点,为她封经闭脉,以延缓毒性发作……”
众臣侧目,李时也侧目,秦翊一脸淡定无波。所有人,包括龙椅上那位都很不甘愿地承认,他们被耍了,被镇国公府和将军府,而罪魁祸首可能是那个画画本的逍遥先生……
李时亲自押送赵靖出去时,问他:“逍遥先生给的解药,舅舅难道没怀疑过?”即便是他们拿到解药也会测试一番,舅舅断不会这般不小心。
“当然怀疑,但我别无选择。”赵靖脸色很平和,此刻甚至是有些欣慰的,“当时我全身奇痒难耐,遍生红疹斑点,而我知道你拿到解药必然会送来府上,我不能以那种面目见你,否则会败露我的行迹,只得大胆一试。一试之下,痒止住了,红疹斑点也跟着消退,效果立竿见影,否则我又怎么会用……”只是没想到,解药是真的,但也留了后手……
对此,李时还能说什么,萧遥让他送解药,甚至不等国公夫人服用完毕,本身就是有筹谋的。
“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赵靖很大度:“你说。”
“就是‘鬼面疮’。我曾看过很多医经药典,或许很多疮痕可以自然形成某种图案,但绝对不可能按照别人的意图形成某个特定人的脸。舅舅身上的‘鬼面疮’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深受“鬼面疮”之害的赵靖有些哭笑不得:“你可知,她给我的解药是什么模样的?
“五寸宽像布条一样的东西,厚厚一卷,我以为她是在嘲讽我拉条白绫上吊,其实不然。那‘布条’上面有很浓重的药味,我曾剪下一段浸泡出药液来擦拭身体,但并没有用,反而只是将那特制的‘布条’覆盖在患处才能立马见效。
“她还考虑得特别周到,‘布条’不多不少,刚好包覆我的身体……”所以,我是想不缠得那么均匀都不行啊。
“当时我甚至心怀侥幸,觉得这大概是用某种药物抽丝编织成的特殊织物,结果……”
赵靖苦笑摇头,人人都说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却没料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人坑得这般惨烈。不用说,那些“鬼脸”便是用遇硫磺就会显形的特制带毒的颜料画在这种织物上的。
此刻,李时只是觉得,他们这些掌握整个大周命脉的人,被那只小狐狸耍得好惨。
“哈切!”萧遥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揉发痒的鼻子,坐在马车上,看着镇国公府大门。封经闭脉这种龟息之法,不能超过二十四个时辰,一旦龟息结束,血液会加速流动,而毒素也将加速扩散,如果有解药,这个时候解毒自然也能事半功倍。
终于看到秦翊和李时的马飞驰而来,萧遥才长出一口气。
秦翊翻身下马,直奔入大门,而李时突然转头看向黑暗中,正是她所在的方向。
李时下马,走到萧遥马车前,萧遥有些紧张:“解药拿到了?”
李时打量着她,尽管夜色已深,但她的眸子亮得吓人,将所有的惊恐和担忧都宣泄出来。
“拿到了。有件事,我要问你。”
“端王请说。”
“你明知道那解药有问题,为何还要给我?你早就怀疑我舅舅就是凶手,对不对?”他记得她说中书令应该醒了时的语气,仿佛她很笃定这件事。
若舅舅不醒,这药必然是会强行灌下去的,毒药相冲,那他的命便保不住了。
她这样做,只能解释为,她早就知道舅舅就是凶手,断不会吃下这药。
被李时如利刃一样的眼神剐着,萧遥心中惶惶然,讪笑道:“哎呀,被端王发现了。”
李时看着她那两颗小门牙异常刺眼。
萧遥可不会坦白是因为在换解药时,听到黑袍人问她与詹秀英是什么关系让她起了疑心。明明赵靖也中毒了,她怎么就不能是来为赵靖求解药的?原本她是怀疑黑袍人跟谢氏一族有关,但黑袍人对她会曦书所有推论都下意识地回避了赵贵妃这一脉,这是非常不合理的。而赵靖是赵贵妃之弟,为人聪明绝顶,他也有会曦书的可能,这便增加了他的嫌疑。母亲中毒时,赵靖出现得十分及时,他也有给母亲下毒的条件。只是这话若跟李时说了,他岂不是也要来怀疑一下她跟詹秀英的关系?
“其实端王也不必生气,给你的那瓶药水并非凶手给我的解药兑的……”
“这么说,你是连本王也防备着?”
又是“本王”,萧遥知道,自己这是捅到马蜂窝了:“其实,那个,我这不是担心你与赵靖舅甥情深,左右为难么?”
“左右为难?呵呵,你是担心本王会包庇真凶吧?”
萧遥瘫着小脸儿,无辜地看着他,对,她就是这样想的,她甚至认为季斐也是这样想的,那厮估计还打算搬着小板凳坐等看好戏呢。还有曹湛,现在她才明白为何曹湛听见李时的名字便认下了所有的罪责。换作别人,李时不会袒护包庇,但对于这个中书令赵靖,那可就说不定了。就算他大公无私能大义灭亲,说不定龙椅上那位也会顾念旧情,谁知道呢?防一防总是应该的。再说,以得赵靖的为人,只怕曹湛说出来,也没人会信,反而最后给自己扣了一个屎盆子。
“所以,你才要让我进谏去温泉池,让文武百官都见证鬼面疮,断了想包庇他的人的退路?”李时觉得,这简直是对他这个大理寺卿的严重侮辱,也是对皇室的侮辱!
“端王冤枉,我怀疑中书令不假,但并无十足把握,但凶手必是皇上身边近臣,所有人都全部下温泉池,这样不就能一下抓到嫌疑人吗?”
李时信了她才有鬼呢!此刻他终于明白季斐被小狐狸算计后那种憋屈感了。
这时,大门处跑出来一个人,左右看了看,也锁定这处,走过来,看了萧遥一眼:“家母已无大碍,逍遥先生可以放心了。”
萧遥是放心了,可又担心了,你突然跑过来跟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迎上秦翊黑漆漆的眼睛,萧遥不得不怀疑,阿兄恐怕早就认出她了。
萧遥小脸儿白了:“那、那个,没事就好,坊门要关了,我得赶紧回去!两位告辞!”
最后萧遥是落荒而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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