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巡视着各处的城墙,不避矢石,他走到哪里,汉军们就呼啦啦的涌上去,在这寒冬里,随时遭遇抛石的攻击,时刻处在惴惴不安之中。
因为即便有城墙,鞑靼人带给人的恐惧,依旧使人夙夜难眠,谁也不知道,自己就打个盹儿的功夫,鞑靼人会用什么法子,攻入城中。
而到了那时,则是最可怕的时刻,鞑靼人甚至开始寻觅城墙的弱点和缺口,而千户则领了命,开始朝城墙上泼水,泼下的水很快会结冰。
瞬间使某处脆弱的城墙变得既光滑,又坚固,可添水是艰难的事,城楼上要架起锅,先要将水煮个半熟,才可让人提去。
否则,冰冷的水还未泼出,便已结冰,在这无时无刻的恐惧之下,那鞑靼人飞马在城下,如飞蝗似得射出箭矢。
一个个的人倒在血泊,更多人开始接替他们的位置,人们既带着希望,同时更多的却是艰难和恐惧,只有看到了那个人影,人们才安心下来。
人影过处,有人滔滔大哭,有人渴求的看着他,有人抽泣着诉说着自己的兄弟如何不慎,被投石砸死,尸骨无存,魏忠贤便会驻足,拍拍他们的肩,安抚他们,他的话,总是令人心安的,因为,无论多少人诉说他们的遭遇,多少人陈述他们的恐惧,他也是面无表情,镇定的深思熟虑之后,才慢吞吞的说出安慰的话,声音很慢。
可越慢,越是心安,“我们要坚持下去。”,“可能……不会有援军,可有没有援军,都不要紧,只要我们还在城中,就决不让鞑子踏入城中一步。”,“你要节哀,你兄弟死了,可你还有父母妻儿,你的兄嫂和侄子们还没有人抚养。”,“我们在城中饥寒交迫,可鞑靼人在城外,比我们更糟糕。”同样的话,若是不同人说出来,效果是全然不同的,比如中官王宝。
倘若他说出这些话,只让人觉得这该死的太监是不是故意想安抚住大家,然后他偷偷开溜,若是巡按御史李善说出这番话,则会误认为,这gou官定是驱使着弟兄们在前头卖命。
他在后衙的廨舍里养了个小的,夜夜笙歌,即便是指挥何岩,人们也认为何指挥一定比自己更恐惧和害怕,唯有魏忠贤,他的声音平静而不失韵律,音韵悠长。
他那几乎没有任何敢情的目光里,却是带着无以伦比的坚毅,他那一袭官袍,早已泥泞破旧不堪,却没有更换,有时,城下射过一轮飞箭,所有人抱头鼠窜,他依旧屹立着,这时,流言开始滋生了鞑靼人的飞箭和巨石竟也害怕魏忠贤。
于是人们开始不以官职来称呼这位翰林,而是以先生相称,若是飞箭和巨石不害怕先生,何以先生在乱箭之中,如此坦然,当然,其实这主要得益于鞑靼人的抛石车几乎不存在任何准头的可能。
其实他们真正想要砸中一个人,还真是艰难,这只有关于运气,与其他任何都无关,许多抱头鼠窜的人,原本是不会被砸死和射死。
偏生他乱逃,却恰恰遭了无妄之灾,魏忠贤每日都要巡视一次锦州的各处防务,接着开始去探视伤病。
许多受了伤的军民,一见到他,哪怕只是垂死之人,魏忠贤蹲下,先看看他们的伤口,接着和他们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那濒死之人,仿佛也得到了某种加持。
似乎即便是死,下一辈子,也多了投个好人家的可能,上下的官吏,已经彻底的服了魏忠贤。
中官何岩随时候在他的身边,开始低声讲述着修撰需小心提防着中官和巡按,而中官王宝,大抵也是同样的话,说起何岩,顿时阴阳怪气。可他们总是失望。
因为无论他们说什么,魏忠贤沉默了很久,然后噢的一声,这既是一种智珠在握的表现,可他表露出来的捉摸不定,仿佛是在告诫他们,此时锦州垂危,当同心协力,万万不可文武失谐,一下子,王宝、何岩、李善这些人,居然生出了惭愧之色,魏忠贤甚至没有去责备他们。
可这轻描淡写的一声噢,却仿佛无声的控诉,这一句噢,所蕴含的信息量,却比对他们破口大骂,更令他们羞愧,曾经一度,有人怀疑魏忠贤是否是智商有问题。
毕竟,他的总总表现,和曾经自己村头里的某个书呆子或是智障有某一丁点相似之处,可很快,这种疑虑便打消了,若是脑子不好,能中状元?
人可以侮辱别人,但不可侮辱自己,难道全天下的读书人,连一个呆子都不如的吗?
魏忠贤成了所有人精神支柱,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哪怕鞑靼人冒着城上的铁炮、火铳以及箭雨,拿着他们临时架设的云梯,开始用最原始却直接有效的方法攀爬城墙。
无数的军民恐慌的开始朝那攀爬的鞑靼人抛下巨石,疯狂了的鞑靼人,全然无畏,如牛皮糖一般的沾在云梯上,这些鞑靼人,简直就是疯子,哪怕滚石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已是头破血流,可哪怕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依旧发出嗷嗷的声音,继续向上攀爬,无数的军民开始胆怯了,他们毕竟,不是鞑靼人。
这些来自大漠里的穷酸,打小便在最恶劣里的环境里生存,对于生死,早就看淡了,因而,军民们开始有些慌,哪怕巡城的千户,都遏不住想要逃窜的冲动,却有人灵机一动:“先生来了!快看。”
“先生来了!”城头上,那些转身欲逃的人突然有了勇气,对啊,先生就在这里,有他在,我们一定可以坚守下去,人们蜂拥的,想尽一切办法,用叉子一齐协力。
想办法将云梯推出去,或是用滚烫的油泼下城墙,或是砸下滚石,城下的鞑靼人,自云梯上摔落,发出嚎叫。
他们重重的落在了城下的雪地上,这里的雪……是红色的,锦州一直没有丝毫的消息,乃至于……朝廷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们几乎已经相信,锦州可能要完了,十数年,也就是整整一代人,不曾遭遇战事。
而锦州的中屯卫的情况,没有人比兵部更清楚,大量的缺额,老弱病残占了多数,武备松弛,军械锈迹斑斑,文武失和,世袭的千户和百户们,根本没有斗志。
军户们日夜耕作,早已不知刀剑为何物了,唯一的优势,不过是城墙。
可城墙……可以挡住鞑靼人十天半月,这些疯了似得鞑靼大军,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冲上城去。
甚至,兵部的郎官们认为,只要有一个鞑靼人上了城墙,则无人敢当,锦州告破,只是时间问题,兵部这里,已拟出了一个章程,整个锦州的情况,做出了具体的分析,承平了太久,就是百病缠身。
这一点,兵部太清楚了,大同方向,为何无论鞑靼人如何肆虐,总是能固若金汤,这是有其原因的,那就是朝廷会调大量的客军协助防守。
所谓的客军,更像是职业的军人,他们从各地调来,朝廷也不会给土地让他们屯田,他们的军械,会有造作局进行替换。
既然不屯田,朝廷会拨付军饷,总之……兵部普遍都认为,锦州守军,不堪一战,太祖高皇帝所制定的屯田军制,犹如一根腐朽了百年的木头,早已不堪为用了,皇帝看着自兵部来的奏疏,显得忧心忡忡。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兵部乃是正确的,他们的判断,在许多地方都已经得到了印证,边镇上,厂卫奏报上来的官兵不知刀剑为何物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揭露出的问题了,皇帝心,不由的有了几分烦躁,十数万军民啊,俱都要落入鞑靼人的虎口。
一旦锦州陷落,整个辽东的门户即将被打开,天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更可怕的是,一旦鞑靼人得了大量的奴隶、人口,以及粮食来过冬,那么来年呢?这一切,都促使皇帝不得不放弃其他的诸事,关注着锦州。
楚箫也隔三差五被叫到了暖阁,楚箫在大抵的研判了辽东的情况之后,也显得有些忧心。
自己的门生,那个老老实实的欧魏忠贤可能当真……回不来了,想到可怜的魏忠贤,他觉得有些惆怅,不过更惆怅的,是朱厚照,蹲在西山,朱厚照除草,捉虫,施肥。
除了心里有一丢丢的不忿之外,似乎……过程还是挺愉快的,每到王守仁的沐休,西山便热闹了。
京师和附近的读书人,似乎已经掌握了规律,因而大清早的时候,便有人成群结队而来,此时,那些反对王守仁的人,该骂的也骂累了。
毕竟朝廷也没有将其他学说,指斥为歪理邪说,非要将人捉来治罪,不过是科举时,钦定了程朱理学为‘官学’而已,提出自己的主张,并不触犯律令,前来此学习的,主要是以举人和秀才为主,尤其是屡试不弟的读书人居多,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学了一辈子的程朱,却发现自己一丁点用都没有。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