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狭隘的城墙过道上,许多人没有章法的冲上去,被凶残的鞑靼人砍翻,可一人翻下,身后的人却又飞扑上去,与鞑靼人抱在了一起,用牙齿咬,用头将对方撞得头破血流,没有退路了,先生不就在此吗?他乃钦使,尚且还在此。
我等何惧生死?鞑靼人也没想到,锦州军民们的抵抗如此的疯狂。
他们开始收紧队形,被逼至越来越狭隘的过道里,后头攀爬在云梯上的鞑靼人上了城墙,却发现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无数的长矛、棍棒、刀剑,在黑暗中乱舞,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分清,接下来的求救和惨呼声,到底来自鞑靼人还是大明的军民了,连何岩竟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亲自带着亲兵冲上了城墙。
魏忠贤也想上去,结果发现,人满为患,一个个鞑靼人被杀死,最终,他们被压缩在一小段的城墙段里。
他们无法迅速的突破,扩大这一道口子,反而被不断压缩,最终,当最后一个鞑靼人被丢下了城墙的时候,无数人发出了欢呼,就在所有人欢呼的时候,匆匆而来的诸官们早已命人点了火把,围在魏忠贤的身边,他们一个个面上带着后怕过后的笑容。
心里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欧阳修撰,实是他们的定心丸啊,可他们抬眼看欧阳修撰的时候,却见欧阳修撰依旧还是木着脸,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一双眼睛在火光下,看不到半点的波动,巡按李善不由自主的身躯一震,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小儿破贼’?当初学那小儿破贼的典故,李善还觉得不相信世上有如此之人,可现在看来……李善深吸一口气,这样的人,真让自己看到了。这小儿破贼的典故,出自淝水之战。
当时前秦的皇帝苻坚率军攻打西晋,号称八十万之众,为显声势,苻坚更是声称,自己的军队,若是投鞭于江水之中,足以截断江水,而当时东晋的兵马,不过区区十万,在这种情况之下,东晋名士谢安奉命与前秦人决战。
在战争结束时,谢安正在与自己的客人下棋,捷报传来,有人将捷报放在他的下棋的榻边,可是谢安却是看都没有看捷报一眼,依旧专心致志下棋,等到客人耐不住了,便忍不住问谢安,这是什么书信?谢安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小儿辈遂已破贼。”所谓小儿辈,不过是因为前方作战的,乃是他的侄子谢玄等人,这一战,关乎整个东晋的国运,更关乎乌衣巷谢家的未来。
而谢安却依旧下棋如故,完全将这捷报不放在眼里,谢安装逼至此,以至后世之人提及谢安,无不敬仰,现在……不正是小儿破贼吗,这一次夜袭,若是稍有差池,锦州陷落,包括了欧魏忠贤,所有人俱都有死无生。
现在好不容易击溃了来犯之敌,无数人欢欣鼓舞,庆幸自己又可以看到明日的太阳,何其激动啊,李善自己,都难掩心中激动,只恨不得放荡不羁地跟着军民们一起咆哮一声,可是……魏忠贤,依旧如常的面无表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那脸上淡淡的木然,不正表示了他对鞑靼人的轻蔑,也代表了他对于这一场小胜,并无半分的欣喜,就像是他早就料到,军民们能击退鞑靼人一般。
若是给他一副羽扇纶巾,岂不就是料事如神,运筹帷幄,洞悉阴阳的再世孔明了吗?李善打了个寒颤,心里则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他诸人,当然没有李善有学问,能知道小儿破贼的典故。
可一见魏忠贤如此,心中俱都一凛,虎躯一震,而魏忠贤,他良久……才突然发现,自己活下来,终于活下来了,不容易啊,这一次,若是让鞑子破了城,那么便再也见不到恩师了。
这满城军民,则都要陷于水火之中,届时,这锦州也定是人间地狱,他突然觉得该高兴起来,可这高兴的劲头,似乎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好吧,不笑了,困了,睡觉。
明天说不定又是恶战,魏忠贤倒是不忘吩咐:“各处城墙,加紧卫戍,不可再有差池了。”,“是。”回答他的军将们,难掩喉头的激动,声音颤抖,天生魏忠贤,该当我等能活下去啊,在一次被奇袭打的措手不及之后,整个锦州城,非但没有如惊弓之鸟,反而……。
更加的振奋,仿佛在这夜空之下,一道曙光初露出来,他们深信,这曙光迟早会刺破黑暗,而他们,也将活下去,繁衍生息,一定可以,清晨拂晓,一具具鞑靼人的尸首,自城墙上如死狗一般被丢下城墙,城上的军民,早就预备了大量的步弓手候命,只等鞑靼人来抢夺回同伴的尸首,便放箭将靠近的鞑靼人俱都射杀,因而……鞑靼人没有轻举妄动,在这茫茫的雪原上,一个个筋疲力尽的鞑靼人,显得格外的刺眼,他们是真的累了,在经历了当初的豪气冲天之后,他们从来没有这般的疲倦,面对着这一座高大的城墙,他们恨不得冲到城下,用自己的脑袋,狠狠撞击这该死的墙面,可在咒骂、愤怒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依旧……。
无能为力,清早,他们继续杀马,马已越来越少了,四万铁骑,九万匹战马,现在只剩下一半,再杀下去,只怕连自己的坐骑都没有了,更可怕的是,草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没有了草料,在这荒凉的雪原之中,战马就再没有了力气。
没有了马,他们就是一群两条腿的羊羔,军中已经开始动摇,因为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吃光了田鼠,刮干净了附近林木的树皮,连带着牛骨,也都熬了一遍又一遍。
甚至战死者的皮衣,竟也剥下来,放入锅里煮一煮,勉强……还能尝到一点鲜味,他们不愿意继续杀马了,马是他们的好伙伴,随来的,还有许多的猎犬。
这些猎犬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们想留几只做个念想,不能再吃了啊,再吃下去,来年连犬都没有了,似乎唯一庆幸的,就是城上和城下的双方,至少还在相互消耗,每日……。
都有鞑靼人死去,死去了之后,至少他们的马是可以毫无压力的斩杀的,死了人,就少了一张嘴,也算是因祸得福,许多人已经没有了力气,晃悠悠的栽倒了,倒在积雪里,便不愿再爬起来,他们想喝酒,可惜没有酒了,他们想狠狠的找个女人抽挞一番,至少可以发泄心中的郁闷。
可是……这里没有女人,唯一有的,就是眼前这座城池,城池里有粮食,有酒,当然,也少不得女人,可惜……小王子骑在马上,远远的眺望着锦州。
他沉默着,一直在沉默,今日竟出了太阳,那阳光自云间的缝隙里绽放出屡屡光芒,落在他满是杀意的眼睛里,他缓缓的,拿起了携在马背上皮囊里盛放的蒸饼,慢慢的放进口里,小心的咀嚼着,每吃一口,他才意识到,这从前难以下咽的蒸饼,而今是多么的宝贵。
里头的油水,润润的,在口舌之间回荡着,那一股油香,居然沁人心脾,就像……酒一样,他一口口细嚼慢咽着,一面死死的盯着锦州城,一旁的侍卫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蒸饼。
马肉很不好吃,皮衣熬的汤也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这蒸饼虽没有散发出香味,可现在,它却很高级,属于小王子级别才能享用的山珍海味,等这蒸饼吃了个干净,小王子打了个嗝,他最后一眼瞥了那锦州的轮廓,只是那一抹凶光,仿佛定格在刹那。
可随后,凶光闪去,小王子打马调转了马头,面对着身后的侍卫道:“撤退!”侍卫们一个个脸色惨然,撤退……,丢下了几千具尸首,耗费了数万匹马,吃掉了这么多皮衣,在这入冬在即的时候,撤退……,大雪将至,这定是一场连绵数月而绝不停歇的狂风暴雪。
到了那时,所有的草都将枯黄死去,大雪会将它们埋在数尺厚的雪下,湖泊会凝结成坚冰,到了那时,没有足够的存粮,畜生和人,都将死去,在草原上,找不到猎物的饿狼,无论它有多么锋利的爪牙,都是无法避免死亡。
小王子抬头,再次厉声大吼:“撤退!”快马在无数的蒙古包间隙中来回奔跑,撤退的命令下达了,无数的鞑靼人,不知该是解脱,还是悲愤,却不得不乖乖的开始收拾行囊,其实……。
他们也没有多少行囊可以收拾,他们一个个骑上了马,座下的马有些疲惫,显然……它们和主人一样,都有些饿得头重脚轻,篝火被雪盖住,留下的尸首,似乎也无心去掩埋了。
好在他们身上的皮衣和但凡任何能吃能用的东西,早就被搜刮了个干净,于是乎,鞑靼人如长蛇一般,蜿蜒向西,开始迁徙,剩余的几条猎犬,似乎终于不必蜷在蒙古包里等待着被屠宰的命运。
它们仿佛通了人性一般,欢乐的在马队之中穿梭,发出愉快的犬吠,“魏忠贤……魏忠贤……”几乎是同时,何岩和李善二人,如抢功一般,疯狂的冲到了魏忠贤的前面。
魏忠贤懵逼地看着他们,见他们兴冲冲的样子,良久才道:“何事?”这神色一惯的淡然自若,就是沉得住气的样子。
只见李善感慨道:“先生,贼军,退了……退了……天可怜见,咱们锦州十万军民……保住了……”说着,他激动得眼睛通红,哽咽了。
后头的话,带着几分含糊不清地道:“上天保佑啊,魏忠贤……咱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了。”何岩亦是激动得满面通红:“是啊,我们活下来了,魏忠贤,鞑靼人都撤走了,就在小半时辰之前,卑下亲自登楼看了个真切,锦州……保住了安全。”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