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另一顶系了旄尾的幕帐外……
赵无风揣着袖子深吸一口气,面壁一样面着紧闭的门幕。
他脑子有些发胀,脸也有些发僵,耳朵被冻得紫红,满脸“随他去吧”的无奈。
仲冬寒夜里的风把他裘袍的下摆吹得四处乱撑。
把他仅有的、珍贵的、下巴上的那一撮可以证明他曾是男人的胡子吹得张牙舞爪。
他像棵松树一样在门外站了很久。
两刻半前,帐中小厮出来通传,说阳元君公务繁忙,请赵詹事回帐稍待,过后会有人来请他。
赵无风不走,让小厮回去跟主子禀,说赵无风有要事相告,就在门外等,还请阳元君快些处理“公务”。
这“公务”是自带音效的,帐子里放浪嬉闹的声音给帐子外的人带来一遍又一遍极端的刺激,唯独他赵无风无动于衷,目如枯槁。
声音渐歇,小厮来请他入帐。
他这才僵着手,把已经被吹硬的脸重重刮抹一把。
又张合几下嘴,让面颊变得不再那么紧绷,确保进去之后可以正常说话。
“公务”现场有如战场,一片狼藉,满目香遗。
袒胸露乳的东西们笑语盈盈着下榻,裸披了裘袍鱼贯离帐。
赵无风从屏风的另一侧绕过,刚进来没两步,脚下就被粉粉嫩嫩的细锦衣物绊住,嫌弃地一脚踩上,黑着脸看向嬴况。
他刚刚系好底衣,长叹一声靠上凭几,冲小厮使个眼色,那人领了意,欠身退出,叫走了门外的守卫。
赵无风厌恶嬴况的荒淫,但并不会纠结太久,听得帐外没了动静,很快恢复了就事论事的严肃:
“下午派去城里的探子已回,胡人小奴是在逃跑中被奴商误伤,途遇九原君,他当场将其买下,也从君府探听到,那小奴的确在府中养伤近两月,于前几日从狗洞逃离。”
嬴况拎拎眉心问:“前几日?”
“我等一行抵达九原的前一日。”
“你觉得巧么?”
赵无风过了半晌才道:“小奴逃跑当天,九原君便带人在城中四处寻找,还问了城门守卫,所以应当只是巧合,奴商死守口风,他不会知道那小奴的来历。”
“啧,这么重要的筹码就这样跑了,事情有些难办啊,你说他管甚闲事,那小奴伤了就伤了,用得着他带回府上治养?”
“听说箭伤穿腿,如若继续留在奴市,恐早已命丧厩栏,那样便是彻底没了筹码。”
“穿腿?那他跛了么?”
“君府的下人说是跛了的,以腋杖撑持行走。”
嬴况轻笑一声:“你派人暗中在城里打探,切莫生张,我不信谁家能藏住这样一个蓝眼睛的跛子。”
“怕是他早已出城。”
“那就城里城外都派人,一个孩子,相貌张扬,还跛了腿,无论如何都会给人留下印象。
“至于他那个君府,护卫、仆役、婢子、婆子,再探一遍,时间不多了,匈奴人若不亲眼看见这孩子是不会轻信的,不然本君只好另行险招。”
赵无风点点头,心中闪过一丝不祥。
……
……
视线切回九原君的帐子。
见夕雾一身婢女装束,不发一语地直直盯着自己,将离戒备着起身,退到榻里侧。
而后瞬间恍然道:“是你给我嬴小虎下的泻药?”
“是。”
“真狠心,它本来就心灵脆弱,你还这样摧残它的身体,就为了调开宋桓?所以你想干嘛?”
将离有些紧张,他被这姑娘欺负过很多次了。
又是被划破脸,又是拿剑要挟,又是一巴掌扇脱了下巴,每次见她都有想要甩出袖剑的冲动,下颌骨的左挂钩也隐隐生痛。
虽然偶尔会在云中居里遇到,但毕竟人多,还都是向着自己的剑客游侠,想找死的人才在那里对九原君下手。
“把剑身还我。”她说。
“跟你说过无数次了,”将离顿了顿,“我不会还你剑身。”
“你以为那样就能保命了?可笑。”
“至少能从你手里活命。”
“我不再杀你,把剑还我。”
将离苦笑着摇摇头:“那可难说,你们这些人反复无常,指不定哪天——”
“我真的……”夕雾忽然打断他,微微蹙眉,缓缓垂目,“真的……杀不了你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被炭火的噼啪声盖住,肩膀也松软下来,有些愁心的样子。
将离歪头想了想:“你改邪归正了?离开牵机阁了?”
夕雾轻摇了下头,目光又恢复坚定:“你要如何才肯还我?”
将离此时有些动摇,觉得自己把这姑娘逼得就只会说这句话了。
藏剑近三个月,紧绷的弦被撑得太久,早已松弛下来。
若说最初只是单纯为了保命才迫不得已而为之,后来就变成一种“都藏了这么久,轻易还回去不是很可惜么”的较劲儿般的想法。
这姑娘随便缠着自己问几句,难道就能这么容易地把剑身还她么?
将离在她身上扫视一遍,想到两人在洞穴里的那晚,他觉得还是有点缺憾的,这会儿没准可以弥补,心里也起了些波动。
他的眼神让夕雾浑身不自在,她侧过身子去避开这种直视,在身前交臂。
将离默默跪坐下来,凝眸盯着她:“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夕雾曾对这样的要求做过猜测,甚至抱着幻想。
但如今他真的提出,自己就变得不知所措,呆呆地愣在原地,面颊烧红。
“你最好尽快决定,宋桓就要回来了,咱们时间不多。”
时间不多了……
夕雾在心中强力挣扎一下,深吸口气,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她想起下午与夜尘的对话……
……
“你还真适合当一个寺人。”
“哼,比起我,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给你的时间不多了,等冬狩结束回城,首座就要见你,他定要查你的佩剑,无论如何也是藏不住的。”
“知道了。”
“到时丢剑、欺主两罪并罚,首座一声令下,你就等着变成人彘下剑炉吧。”
“呵。”
“夕雾,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不想你死。”
“……”
“所以啊,你快去找那人,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必须在后日之前拿回真剑,像我们这样的人,好好活着,永远比什么都重要。”
……
没有人能接受自己变成人彘。
为了拿回那把剑身,夕雾可以做出任何牺牲。
如果他真想要自己的话,她也愿意……
她低头想着,慢慢转过身来,半步半步地走向将离。
双手伸向腹前腰带上的结扣,极缓地松动着。
就在结扣即将被解开的瞬间,将离突然说:“没想好?那我提个要求吧,你的那只雀鹰,必须叫王小明。”
“嗯?”
夕雾表情有些僵硬,立时定在愣场,一动不动。
将离奇怪地看着她定格在身前的双手,挑了挑下巴,纳闷道:“你肚子疼?”
炭火星子尴尬地跳响,像是在嘲笑这个姑娘的自作多情。
夕雾脸色迅速由红转黑,一腔怒意冲上胸口。
她猛地转身囫囵系好腰带,头也不回地朝将离丢下一句:“不想还就算了,我不要了。”
将离的浴室、寝室、帐子,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阴魂不散地跟踪自己,折腾三个月,就来一句“不要了”?
他也一腔怒意冲上胸口,大吼一声:“站住!”
夕雾被他这声震得肩膀一缩,当即停下脚步。
“回来。”
他吐词干脆利落,充满了命令感,容不得夕雾半分迟疑,但她也只转过身,抬起下巴乜斜着将离。
“你站那么远,”将离大声喊道,“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剑在哪——”
夕雾心神一惊,陡然前冲两步跃身上榻,紧紧捂住他嘴,把他接下来的半句话捂得“呜呜呜”的。
首座没准就在隔壁帐子,要是被他听见这人乱嚷嚷,那自己今晚就要变成人彘。
将离掰开她手,死死抓住她手腕,皱眉道:“我实在没什么耐心再跟你藏来藏去了,等我回了城,就带你去拿剑。”
夕雾用力挣手却挣不脱,急道:“我没时间等你回城,你只需说出剑身在何处,我自会去取。”
将离摇摇头,一脸准备好好讲道理的表情:
“我要等一个人回来,你的剑藏在他那里,他不在,我们不好贸然进去,等他回来了,我就让君府门口只亮一盏灯,然后你再——”
“呸!”
夕雾狠狠朝他脸上呸去一口:“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爽快点,直接告诉我在哪儿!”
将离被她呸得直眨眼睛,正要出言回击的时候,帐外传来宋桓和旁人的招呼声,随后又喊着“公子”进帐。
两人双臂还缠扭在一起,将离一急,猛地把夕雾推下榻去,又咬开自己的袖口——
“公子啊……”
宋桓绕过屏风来,见一婢女跪在将离榻前,有些奇怪,便问:“怎么了?”
将离的额头微微沁汗,冲他笑道:“袖子破了,找婢子来缝补。”
夕雾被他推得生疼,很想当场发作,正好他说缝补衣袖,就顺势掐住他手腕,狠力“报复”,把他掐得表情痛苦,还要极力忍住这种痛苦。
宋桓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说:“小虎已经不泻了,但还是很虚弱,驺卒将它单独安置,吃了畜医的药,正躺着歇息,仆给公子选了匹结实的黑马,性子稳重,明日公子便——”
“公子这袖口,”夕雾打断罗里吧嗦的宋桓,“奴婢怕是缝不了的。”
宋桓一脸纳闷,当了这许多年的执事,还从没见过没有哪个奴婢敢打断自己和主子的对话。
刚想出言训斥,被将离摆摆手压了下去,他用力挣出手腕,有些气:“为何缝不了?身为奴婢,不会缝衣怎么成?”
夕雾抬头瞪他,眼神倔强。
本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撼天动地的大道理,结果只憋出四个字:“没带针线。”
“你所属何人?管事婆子是谁?”宋桓忍不住发问。
夕雾眼里闪过一道凌厉,如果不是将离在场,若是自己身份被人怀疑,她会立刻斩草除根。
将离注意到了这个眼神,连忙打岔道:“算了算了,你先走吧,拿回去缝,宋桓帮我找件新的来。”
他说着开始宽衣,宋桓“唯”着朝衣箱走去。
夕雾看见将离的上身,老实说这是第三次,每次都比上回要结实一点,线条也要硬朗一些,这次距离太近,看得她头昏脑涨。
将离递去衣服,夕雾不想接,她压根就不会缝衣服,而且她问的事情还没得到一个结果。
将离硬是把衣服塞进她手里,同时小声道出一个位置,藏剑的地方。
夕雾这才点点头,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这个外行的婢女把衣服随便窝着,起身退出,她当晚就会回城。
宋桓奇怪地打量她,告退不行礼,衣服也不会拿,还瞧不全正脸。
他无奈地摇摇头,也只当是现在的婢女越来越没规矩。
将离在她绕过屏风时喊了一句:“缝好记得还回来。”
夕雾瞥了眼手里的黑色底衣,抿嘴轻笑,回答的声音却是冷漠傲娇:“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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