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仲武的回归只给众人带来了短暂的振奋,很快又陷入一种捉摸不定的焦灼。
他解释了自己绝处求生和潜入南楚大营的来龙去脉,还带回了“信阳守将是云梦君、也就是当年的九原君”这一消息。
齐卜一、万轲都是之前和将离一起在北境打过交道的将领,争相问着魏仲武具体情况,内容也大抵都是大部分天秦人想要问的那些。
他真的没死?
他为什么回到南楚去?
他为什么要留在南楚?
他为什么要向楚皇称臣?
他为什么……要与母国为敌?
魏仲武不知道,一个问题都没回答,说实话,之前跟将离说了那么多话,将离好像也一个问题都没回答他。
直到白进缓缓问出一句:“他为什么要放你回来?”
“他答应过舍妹,一旦遇到我,就要放我一命。”
白进眼睛一眯:“你妹妹在南楚?”
魏仲武叹了口气:“家教不严,舍妹不听父命,逃婚离家,去南楚与人成了婚,与九原君有过接触。”
白进皱眉想了想:“知道了,你先去换身衣服,再去武器营重新领套行头,将领要有将领的样子。”
“末将遵命。”
魏仲武躬身告退,离开公廨后回到自己所属的营区。
而留下来的将领却对魏仲武的莫名回归产生了质疑。
齐卜一摸了把胡子:“虽说九原君是念及旧情才留了魏司马一命,但若换做末将,哪怕是亲兄弟,可一旦阵营对立,就不再是兄弟,对方只要看过我大营一眼,便会将他立即斩首,又怎会放回?”
万轲笑着摇摇头:“所以说你这人冷血,九原君是重情重义之人,既然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这才是君子所为。”
这话一听,就是受到“北境英雄”传说的洗脑,这种观念也很难转变。
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就是因为他离人们太远。
那是一种望尘莫及的距离,即使传说中的英雄站到了另一边,但崇拜他的人还是会对他抱着一种发自心底的向往,哪怕他与自己对立。
另一个裨将说道:“既然魏司马被放了回来,那岂不正好?我们就跟他了解了解南楚的大营部署,方才可说了,他扮作劳役兵在敌营里混了一个晚上呢。”
众人同时看向白进,等他决定。
这种事不用多想,战场上的机会转瞬即逝,他当即点头:“好,去把他找来。”
……
……
南楚,信阳城。
傍晚,南楚军的编外人员老甲无所事事地端着一碗肉脯在城里乱逛。
大家都知道这个奇怪的老头是云梦君带来的,时常在城里晃荡,大部分时间都跟那帮墨者待在一起,士伍们便也认为他是南墨的一员。
他大大咧咧的,对人非常热络,没多久就开始用乳名叫士伍,这个二娃那个狗蛋的,虽然叫的人不对名,但大家也没什么意见,都由着他。
这人看似怪,相处久了才能发现他是个顶好的老家伙,士伍们对他的去往也从无阻拦。
此时他又逛到了军医署,这里只是临时征用的一家药铺,连着左右两边的铺子,打通后院,成为军医署。
信阳城里共有医师医徒一百余人,目前还暂时没有真正用血肉之躯去拼杀,来看病的士伍大多只是天冷受冻拉肚子的,或是有别的什么不要紧的毛病。
军医署里看似清闲,但这些医者可从来没闲着,之前一刻不停地做药和药膏,这几天又一刻不停地……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他们在往一段一段的竹节里导入黑黑黄黄的粉末,插入一根绳子,再用封泥封口,小心翼翼地存放进箱子,搬运、放落也相当注意。
这些箱子被严格看管、远离火源,全部都在白天制作,那样就可以不用点灯。
现在天快黑了,他们便开始收工,把做好归箱的东西放进库房上了锁。
随军的太医丞子旦负责清点入库数量、材料余量,一丝不苟,相当仔细。
老甲端着肉脯在旁看看,他知道这是被将离称作“炸药”的东西,可以打击敌人。
但“炸”到底是个什么,他实在想不通,将离也神秘兮兮地卖关子。
不过既然是“药”,那就是由子旦负责,这孩子可认真了,每天都要检查、核对两遍才能锁门。
老东西就忍不住过去逗弄他:“嘿,小东西,你还不知道吧,老东西我也是从鬼谷出来的。”
子旦刚刚锁好门,把钥匙挂到自己脖子上,放进衣襟收好,回头看向老甲:“您是我耶耶的师弟嘛,先生啊,这话您都说了好几百遍了。”
老甲奇怪地皱了下眉头:“胡说,这明明是第一遍。”
子旦笑着摇摇头,和他并肩走进院子,耐心解释道:“您忘了?一年前您和秋姐姐刚来南郢的时候就说过,之后每隔几个月就要说上一遍,最近却是说得勤了,好像是……七天前吧,您就说过这话。”
老甲抓抓头苦思冥想,满脸便秘的痛苦:“不是啊,我明明是第一次跟你说,一定是你记错了,难不成还能是我忘了?”
“先生啊,”子旦微微蹙眉,“您还记得我耶耶、您的师兄叫什么吗?”
老甲咧嘴笑笑:“子秦啊,老哥哥,好久没看到了,我跟他一块长大的,怎么会忘?他还好吗?”
子旦点点头:“耶耶很好,那先生您呢?您的本名,还记得么?”
“我叫——”老甲忽然卡壳,揪着头发想了想,“我叫……叫什么来着?左……左……”
“左伦。”子旦轻声提醒他,声音相当无力。
“哦对!”老甲一下子笑开,“左伦,我是叫这个名儿,我还有一把漂亮的剑哩,你看。”
他从腰后抽出那把短剑,赤金剑身锋利依旧,铜红色的凌厉寒光难以掩藏。
而执剑的主人……却不认得它了。
“真是一柄漂亮的剑啊……”老甲爱惜地轻轻抚摸剑身,像看孩子一样眼里满是疼爱,“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呢?”
子旦盯着那剑,心里难过,叹了口气,低头小声道:“……却邪。”
“嗯?”老甲抬头凑来耳朵,“你说什么?大点声。”
“这是却邪剑!”子旦大喊一声,“赤金却邪剑,亮剑退妖邪!您都……不记得了么?”
老甲纳闷地吸了吸鼻子,郁闷地摇摇头,丢下一句“你这孩子真怪”,然后搓着步子慢慢走开,驼着背低着头,边走边收剑入鞘。
没出得几步,又忽然停下,转身张望一圈,瞥到子旦,眼神惊奇地小跑过来,嘿嘿一笑:
“嘿,小东西,你还不知道吧,老东西我,也是从鬼谷出来的。”
“……”
子旦凝眸盯着他,忽然鼻头一酸,眼里泪花打转,往地上一蹲,埋脸哭了起来……
先生的病,我真的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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