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闪烁,将两个纠缠不清的黑色剪影,映在窗纸上。
此时,在雅阁外面的丹雪,忍不住“啊”一声,随即伸手捂住眼睛。
花蕊也瞥见。她剪下一截盛开的桃枝,笑道:“这个赵小侯爷还真是人中豪杰,当真言必行,行必果。”说着,就将那枝花桃递给一旁沉默的慕子高:“殿下,既然苍国太子已经自投罗网,想来这南襄城的战事很快就会结束,咱们也该尽快准备前往龙源。莫让青玄真人等候太久。”
“此事不急,我自有安排。”
慕子高不接桃枝。随后,竟摸出一柄折扇来轻轻展开。只见其上画有数朵桃瓣呈随风飘零状,在旁又有小楷题一首《少年游》。他看着那些字,断断续续地念道:“少年豪情比天高……我辈岂蓬蒿?……摘花畴离骚……韶华看今朝。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这样去做?值得吗?”
也不知他在对两个丫头说,还是自言自语。
丹雪想要答复,还未出声就被花蕊轻轻撞下胳膊。她努努嘴,把话吞回去。
接着,她们就看着自家殿下将那柄折扇一点一点撕烂,然后扔在那株花桃下面。就在丹雪和花蕊面面相觑的时候,他抛下一句话:“将这些桃枝送到公主殿下那里。”
说罢,扬长而去,再不看那雅阁的纸窗一眼。
丹雪还从未见过自家殿下如此,她瞠目结舌地问花蕊:“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样?”
花蕊朝雅阁的方向努努嘴,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叹气道:“这个镇南小侯爷,真是妖孽,害人不浅啊。”丹雪看看雅阁的纸窗,又看看殿下离去的背影,极为赞同地点点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雅阁内,苍国太子少翊艳福不浅。这是自他懂事以来,知道“情为何物”之后,就不停遐想过的。当真实现,他却仿若在云里雾里飘着,没有半点真实的感觉。所以,犹豫再三过后,他便抱紧元毓,舌头试探进去。谁知,下一瞬,元毓竟不客气地咬他一口。当下就破皮流血。
少翊捂住嘴巴,气得发抖:“赵元毓,你发什么疯?”
元毓用手背抹着嘴巴,横道:“谁让你伸舌头的?”
少翊道:“不伸舌头,算什么接吻?”
元毓道:“黄猫儿黑毛,你别得寸进尺。”说完,更使劲地擦两下嘴巴。
这下,少翊的脸都气绿了。他揪起元毓的衣领,疾言厉色道:“赵元毓,你对我做这些是不是因为慕子高在外面?”
元毓暗道一声不好,随即就揣着明白装糊涂:“慕子高在外面吗?”
少翊冷哼:“你会不知道?”
元毓继续装纯良无辜道:“我怎么会知道?话说回来,我要是知道他在外面,还会做出此等让他心满意足的事情来?”
少翊眯眼:“什么意思?”
元毓煞有其事地说道:“难道我不是他引诱你入局的一枚棋子吗?所以,倘若我们今天做出那等事,不就让他的计谋全部得逞。少翊,那这样我们就真的完全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少翊晓得他又在胡搅蛮缠,但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更好的理由驳斥,只摸着下巴冷冷哂笑。元毓在这时忽然握住他的手,又变得情真意切起来:“少翊,我并非草木,也并非不懂‘痴心落花意’是何等滋味。不说其他,单说你肯为我前来这南襄,若我内心真没有半点波澜,那我赵宸曜也忒不是个东西。只是……”他停顿下来,咬着下唇,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少翊道:“无妨,你说来听听。”
隐约猜出元毓会说什么。此时,少翊脸上一片宽谅,心中一片凄凉。
元毓不曾在意。得此话后,他就继续说道:“少翊,其实有些话,自打我们懂事以后就一直深埋在我的心里,但从未对你说过:一来,我平昔没什么正形,说出来你未必会当真;二来,你是君我是臣,就算你恩准我直呼你的名讳,然,君还是君,臣还是臣。话说到另外一边,你应该也知道,我表面放浪形骸,但做人做事自有原则。所以,从你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有些话要是当下不说,只怕以后就真的会烂在肚子里,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说到这里,他又一次眼巴巴地盯着少翊。
少翊踹他一脚,叱道:“烦死你们这群自诩的文人,说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
元毓做个鬼脸。他知道少翊在给台阶,故而,后面的话也不再弯弯拐拐,只是神态完全与往昔不同,竟是无比周正:“犹记始龀之时,太傅给我们讲《孟子》,内有一篇专讲君臣之道,曾言‘君讲礼,臣讲忠,故君臣之道在于礼。君礼于臣,臣必忠;臣忠于君而君不礼,其忠必退。’——太子殿下,这就是宸曜向往的君臣之道。正所谓‘投桃报李,士为知己者死’;又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往昔待宸曜的情分,宸曜从不敢忘,件件铭记于心。只是,宸曜无法遂您的愿,不愿做那佞臣,只愿日后能够辅佐您,逐鹿中原,一统天下。”
言毕,他恭敬地跪下,全无玩世不恭的姿态,眉宇间一片凌然之色。
少翊很想说:“赵宸曜,本王要是不答应呢?”更想说:“为何此事不能两全?”
但是,在他低头看到元毓那一副“铮铮铁骨”“誓死不从”的模样,他就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而且有些话从今往后就只能深埋在他的心底。
江山,美人,孰重孰轻?
少翊其实衡量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此时此地此景,做出选择。
沉默半晌,他的拳头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就在元毓都以为自己可能等不到答案的时候,少翊终于出声,他哑着嗓子说:“宸曜,既然你认为‘君臣之道’该当如此,本王就依你。”
元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他跪伏在地,朗声道:“多谢太子”
就在这时,少翊忽然凄然问道:“如果将我换作慕子高,你是不是就能接受?”
元毓又一愣,不过须臾,决然回道:“不能。”
少翊又问:“你爱他吗?”
元毓道:“不爱。”随后,他扬起头来,又恢复到玩世不恭的常态:“但是,我要这样说就有欺君的嫌疑。所以,只能说‘缘浅情未深’,到目前为止,我对他不过就是喜欢和欣赏。”
“那以后呢?你还是会爱他?”
“不会。”元毓的回答愈发决绝:“他是西楚的衍王殿下,我是苍国镇南小侯爷,不管在任何时候,他都只是我前进路上不得不逾越的障碍。是的,少翊,只有我们一起联手打败他,才有一统天下的希望。”
少翊点点头。他相信元毓此话情真意切。
只是,“情”这个东西非理性所能控制,少翊懂,难道元毓不懂?就算此时言之凿凿,半点假都不掺,但未来的事情谁又能够说清楚?少翊承认自己有些嫉妒。他看着元毓,轻声道:“如此,你发个誓吧。”言毕,元毓傻眼,直愣愣盯着他。他便皱起眉头:“怎么?你不敢?”
“不是不敢,只是我从不信‘命’。”元毓回神,苦笑三声:“不过,若是这样能让你安心,那我就照做吧。”
说着,挪动膝盖,面朝窗外,举起三指,对月盟誓:
“我,赵元毓,字宸曜,若是以后爱上西楚六皇子慕子高,便让我万箭穿心、肝脑涂地、死无全尸。”
话音落,平地一声惊天巨雷响起,震慑人心。不多时,暴雨倾盆,犹如天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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