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夜济 > 第九章 窄巷间
    那天夜里,寒蛩镇上所有人都晓得有两道灵光出自邙山,止于小镇。

    第二天镇上,所有人都晓得那是仙师出手,为了刘府斩杀了某个为非作歹的恶人。

    同样的,他们也都听闻刘老郎君染上恶疾卧床不起,刘府的主母何氏不在持家,由那位知书达礼的刘家大娘管理家事。

    可他们不晓得,那夜刘府里有采花贼和刺客两个恶人,也不知道刘老郎君其实是身受重伤,更不用说那夜刘家大娘是否罕见的发过火、刘府又究竟生了何事。

    就连黄丘被赶出府,也只有韩奚潋和付子规两个人看见。

    “郎君,大娘下手会不会太狠了些?”付子规看着那男人屁股皮开肉绽得被抬上一辆马车,于心不忍地说道。

    韩奚潋没有回答,只是说道:“走吧,去看看我阿娘。”

    说罢他二人便在那马车离开后,走下台阶,踏上这仅容得下一辆车的幽深巷子。

    他们要去的是刘府别院,虽是别院,其实与刘家宅院也就只隔了这条巷子。

    看着两侧墙壁上探出的枯枝,韩奚潋有些惆怅,先来今日上山之后,便是没机会看到这些枝丫发出新芽,也不知道到了春天,这条下路会不会也有鸟语花香?

    随后他又有些忧思。昨日夜里,那刘青眉的作为和手段,不难看出这女子其实并非表面上看得那般柔弱,如此想来,自己的怀疑名单上,又会多出一人。

    无论怎么想,他活下来,尤其是当一切时过境迁这么久之后,在某一天醒来,都不应当是场偶然。

    可这不谓山竟然有仙宗存在,那韩奚潋是如何进的山?又为何在付子规找到他时头破血流?

    按原先想的,仅在刘府,想害韩奚潋的,就有因刘世荪沾花惹草而怨恨他母子的何氏,以及帮何氏出气的那群下人。

    但昨日相见之时,何氏看起来只是怨恨,没有刻意针对韩奚潋的意思,挑明的恶意还不如昨日茶馆那丑婆婆大。而向着何氏的黄丘之流,看着都像是没啥脑子的东西……

    可以轻而易举弄死韩奚潋的,还有昨日见到的茶馆掌柜。

    那朱大锦是当年旧人,更是无谪门弟子。那人既知晓他的身世来历,又有能力抱住自己神魂不灭六十年,杀一个孩子自然不在话下。

    可这猪妖能活下来,安然无事地继续开着茶馆,必然与靖匡宗背后势力达成了不可告人的交易,没道理出尔反尔,让他活过来。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他初修成的元婴鲸吞蚕食,说不得便能精进修为,图谋更大……

    现在还得算上一个修心有道的刘青眉,虽然她昨夜大发雷霆,可其中不免有几分故意借此事立威的意思。这等心思和手段,完全有能力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情况下,指使人背地为难他们母子。

    可她有能力不假,但是理由呢?她是嫡出长女,断然没必要与一个私生女争夺家产……

    韩奚潋皱了皱眉,有些头疼,宅斗宫斗的戏码他是真的不擅长。

    “郎君,到了。”子规小声提醒。

    男孩儿望去,便见着了一个朱红小木门,只是上面的朱漆已斑驳脱落了不少,也不知道门里边儿是怎样的光景。

    付子规率先踩上了石阶,一边拍门一边儿喊着:“陈嬷嬷,我是子规,您帮忙开下门呗!”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条缝,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妪从里边探出头来,低头看着女孩儿,笑着说道:“来啦?”

    子规点了点头,招手示意韩奚潋走地近些,向老妪展颜笑道:“我说了好些日子,郎君可算愿意来看二娘了,嘻嘻。”

    老妪看着韩奚潋,男孩儿也看着她。韩奚潋是回府后第一次见这位老嬷嬷,但子规每次从别院回来,没少念叨,他就算是不想知道世上有个陈嬷嬷都不行。

    这陈嬷嬷是刘府上的老人,曾是刘老郎君的乳母,一直待在府上做事,刘世荪锦衣返乡之后,便特地叫她照顾着刘家二娘的起居,就是后来那可怜的女子发了疯,老妪也是跟着到了别院住着。

    “陈婆婆好!”韩奚潋有些腼腆地问候。

    虽然他这些日子没少叫付子规来此打探韩奚潋的旧事,可那女娃娃终究年纪尚小不记事,总是说得比听得多,没少汇报自己的近况,却鲜少能问来有用的信息。

    好在,韩奚潋可以继续失忆。

    那老嬷嬷却是一愣,霎时眼角通红泛起泪花儿,赶忙说道:“好孩子!快些进来!娘子盼了你好久!”

    她说话竟带着点儿哽咽,把门敞开,让门外的两个孩子走了进来,然后带着他二人走到一个翠竹搭建的屋舍前。

    陈嬷嬷突地跪在地上,喜极而泣,向屋里拜道:“娘子!您快出来悄悄谁来看您了……是韩郎啊!”

    “韩郎……韩郎……那是谁?”屋里穿出一女子呓语。

    然后便见着有一身穿雪白大袖、披散着头发的女子,如行尸走肉一般蹒跚地从屏风之后走出,然后立即瘫倒在地,口中呢喃:“六年……夜泊……他连书信都不曾寄来……又岂会回来接我……”

    那袖衫如水,飘落一地,女子双手撑地,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可她那一头青丝与白衣绸缎披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身形,若是有寻常男子在场,不免心生怜爱。

    女子任头发散落,也不曾抬头看过院中一眼,好似这世上,她没丁点儿记挂的东西。

    “阿娘……”韩奚潋开口叫到。

    他话音未落,那屋檐下的女子竟是全身一震,猛然抬头,露出了那张留有泪痕的凄美脸庞,眉宇之间是惊、是喜、是掩不住的痴狂。

    她并没有站起身来,而是手脚并用向院中的孩子爬来,然后在众人措手不及之时,从二尺高的台上摔倒地面。

    那女子并未就此作罢,推开了上前搀扶的陈嬷嬷,以手作脚、双膝拖地、双腿摩擦着地上石子,到了韩奚潋的身前将他一把抓住,哭道:“潋儿?潋儿!我的孩儿!你还活着?还活着……”

    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抓,韩奚潋没能反应过来,只觉全身一紧,看着她与自己相似的睡凤眼,他才安下心身,说道:“阿娘,我……”

    不料那失魂落魄的女子竟是一把将自己的孩子推到在地!

    她厉声叫道:“不!你不是我的潋儿!不是……”

    韩奚潋坐在地上,身体紧绷手脚冰凉,如临大敌!

    这是他最害怕遇到的情境,所以他才迟迟推脱着不肯来与这女子相认,哪有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孩儿?

    纵使那个孩子容貌大变,母亲也能一眼将其认出,因为那是她的孩子!

    就算他顶着一副如假包换的皮囊,又能如何?假装失忆也好、充作腼腆也罢,藏藏掖掖这么久,能骗得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可怎么会骗得过这孩子的亲生母亲!

    他本可以一直拖延着这天到来的时间,可如今他要走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可哪里想得到,这女子竟是只用了一眼便识破了……

    “娘子,您又在说胡话了!这如何不是潋哥儿?”陈嬷嬷搂着那白衣女子好声劝解道:“您瞧他的眼睛,多像您呐!那一字浓眉,可不和韩郎子一样?他出生那日,您还怨他生的没您俊俏哩……”

    “不、不是!他不是……”那女子紧紧抓住老妪的衣角,宛如被噩梦惊醒的孩子拽着母亲寻求依靠,她说道:“我的潋儿……我的潋儿他从来都是笑着的!他不会悲伤、不会像这孩子一般苦苦求生!我的孩儿就算是那药再苦、在他喝下后也会对我说是甜的!他不只想粘着我、不会抗拒我……不会戒备着我……”

    付子规扶起了韩奚潋,感受到他的四肢僵硬,有点惊讶,却也随即释然,向他劝道:“郎君您不必伤心害怕,二娘还不晓得您受伤失忆的事咧!”

    “对、对……”陈嬷嬷蹲下身来,抚摸着清秀得如豆蔻少女的女子,安慰解释道:“潋哥儿在山里失足摔伤了脑袋,不晓得以前的事儿,许是小绵你这般模样吓着他了!”

    那名唤小绵的刘家二娘,听了老嬷嬷的话,痴痴傻傻地看着韩奚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以小绵啊,你要乖乖听话、好好吃药!争取早日好起来!不然如何才能带着潋哥儿去夜泊找韩郎子呢?”老妪撩起女子垂落的秀发,借机劝道。

    此言一出,那刘小绵又是躁动起来,哭喊着祈求道:“婆婆!我不吃药、我不吃药!我没又病、我没有疯!我不吃药、不吃药……”

    说着说着,她便被人一把抱住!

    “阿娘,别怕,潋儿陪着你,咱们不吃药!”韩奚潋在她的耳边柔声说着。

    那刘小绵在自己孩子的怀抱中,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抚摸他枯瘦的脸,却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竹屋内,香炉正升着袅袅青烟。

    一只小手带起了徐徐微风,吹散了缥缈的青烟。

    韩奚潋悉心擦拭着榻上女子被地上石子磨破的白皙皮肤。

    刘小绵直到男孩儿上完药,都是面无表情地呆呆地靠着扶手,眼神涣散,好似一点儿也不疼,也一点儿都不想看她都能孩子。

    待确认过没有丝毫泥沙还在留在血肉中上,也没有一处伤口被他忽略,韩奚潋长舒了一口气。

    他往后挪了挪屁股,翻身坐上软榻,将女子赤裸的双脚捧在怀里,一边用衣袖擦去玉足上的泥沙,一边呵气,想将它们捂热。

    方才女子没有穿鞋,光着脚踩着翠竹地板走出的屋子,摔在铺有碎石的地面之后,更是用脚在地上摩擦许久。

    如今捂在手里,分外的冰凉。

    “阿娘,你可不能再到处乱跑了,再擦着碰着,可是要留疤的!”韩奚潋笑着说道。

    刘小绵没有理他。

    男孩儿笑容不变,继续道:“阿娘不想吃药,孩儿待会出去,便叫婆婆把那些药啊,都给扔了,给阿娘全换成蜜饯和薄荷糖!”

    女人仍旧没有抬眼。

    韩奚潋却是不笑了,拉过薄毯轻轻改在女子脚上,往她身边靠了靠,握住她的手,幽幽道:“阿娘可是快孩儿来的晚了?可孩儿醒来之后,谁也不记得,心里害怕得紧,实在不敢来看阿娘。想着若是阿娘不要潋儿了,那潋儿可就在这府上无依无靠,还不如摔死在那山里得了……”

    “可孩儿又想着,要是就那么死了,谁来照顾阿娘……”他噘着嘴儿,有点委屈。

    “孩儿今日来是想告诉阿娘,潋儿要走了,要去山上随仙师学本事!”韩奚潋斩钉截铁地说着。

    刘小绵一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欲言又止。

    韩奚潋苦笑着抚摸白衣女子的纤纤玉指,天真无邪地比了比大小,低着头回避着她的眼神。

    “孩儿从山里回来,其实过得并不好,没少受人欺负,可有几位姐姐照顾着,日子过得还凑合。”韩奚潋顿了顿:“可孩儿太小,前几日眼睁睁地看着莺儿姐姐因为帮孩儿置办了新衣服,被赶出了府,昨日那个愿意给孩儿薄荷糖吃的黄鹂姐姐也惨遭横祸……”

    “所以孩儿一定要去学本事!这样才能让阿娘不受人欺负!等孩儿能扶摇直上云霄,就去找阿爹,然后驾乘仙鹤仙鹿,接阿娘去与他团聚!”韩奚潋扬起脑袋,神采奕奕,向着自己的娘亲灿烂地笑着说道:“阿娘,你说好不好?”

    ……

    “婆婆,你说他们不会出事吧?”竹屋檐下的二尺高台上,付子规忧心道。

    她之前见过那女子发起疯来,打碎插花瓷瓶、推翻明烛灯台的场面,好在那时自己和陈嬷嬷在场,才没让女子割脉、没让竹屋着火。

    如今让韩奚潋一个人与那女人待在屋内,她是如何也放心不下。

    “小丫头,你担心的只有潋哥儿吧!”陈嬷嬷爱抚着小女孩儿的头,玩笑道。

    “婆婆!您又说些怪话!”付子规轻轻敲打着老妪的腿,埋怨道。

    她进府月余,便来了这别院几十次,却听了这老妪乱点鸳鸯好几百次。

    她二人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身后的竹制地板咯吱作响,扭头看去,便看着韩奚潋笑着从里间儿走了出来,脸上笑嘻嘻地。

    子规赶忙站了起来,也笑着问道:“郎君,何事这么高兴啊?”

    韩奚潋挠了挠耳朵说道:“阿娘,夸我乖巧,夸我懂事,还夸我长大了!还摸了我脑袋,我如何不高兴?”

    他笑得跟个孩子似的。

    虽然他本来就是个孩子。

    ……

    拜别了陈嬷嬷,出了小院,重新踏入上幽深狭窄的小巷。

    没走几步路,韩奚潋便远远见着临着刘府侧门,站着一个少年书生。

    走得近些,舒缓节便笑着问道:“小郎君可是去见了二娘?”

    “那是自然。”韩奚潋腼腆笑着,客套道:“今日便要山上修行,总得与娘亲说一声才是。其实小夫子用不着这么客气,叫我奚潋便好。”

    付子规在一旁眨巴着眼睛,打量着这个昨晚见过一面、曾在宴席之上与老郎君谈笑风生的少年,心里默默念叨着他的名字。

    舒缓节眯眼笑道:“我也当不起这声小夫子,舒某才疏学浅,还只是先生的学生。”

    男孩儿挠了挠耳朵道:“你从江南来?”

    “我来自比江南的更南的地方。”少年笑容灿烂,满脸真诚:“要到比邙山更北的地方去。”

    女孩儿却是好气,江南以南,不都是山,听说气候恶劣地很,怎会生养出这般俊秀的儿郎?

    那少年书生似记起一事,从袖带里掏出两枚巴掌大小的竹简,递给身前两个孩子,说道:“你们若是以后去了北边儿,路过一座叫庐城的城池,可凭此物来寻我。到时我带你二人吃比昨晚那碗炖鸡蛋更好吃的东西!”

    说来奇怪,那竹简原本光滑平整,却在男孩女孩接过之后,不知何时被何人分别刻上了一股涓涓流淌的溪流、一只枝头高唱的小鸟。

    付子规看得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随即又眨巴了好几下眼睛,生怕自己看花了。

    韩奚潋却是直接将竹简递了回去,说道:“你又没吃过那碗炖鸡蛋,怎么知道它好吃?休要诓骗我一个孩子!我才不要你的竹简咧!”

    舒缓节乐了,将那竹简推了回去,笑道:“收着吧,我总不能白吃你家的米对吧!况且瞧你昨晚吃的满脸儿都是蛋花,怎么不知道那炖鸡蛋好吃?”

    韩奚潋挠了挠耳朵,点了点头应是觉着这少年说得有几分道理,手下竹简问道:“你找我可是有事?”

    “先生叫我来看看,昨晚小院打斗,可有把你俩伤着。”舒缓节也不遮遮掩掩:“依我看,没什么大碍。”

    “我爷爷他伤势如何?”韩奚潋也开门见山。

    少年倒是一愣,按今早府上的情境看,那刘家大娘将老郎君遇袭的消息封得挺紧的,更是不许昨晚在后院的下人提起此事,这男孩儿还没去探望过刘世荪,怎知他不是生病而是受伤?

    “我又不傻!”韩奚潋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昨个夜里我瞧得明明白白,一道月光斩了我院里的恶人,还有一道就落在后院。姨母又突然说爷爷生了病,就是子规这傻丫头都想的明白后院出了事儿!”

    “啊?郎君,我……”付子规委屈巴巴地眨着眼睛,她还真没想过……

    “噗!你俩真有趣!”那少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向着韩奚潋正色问道:“可你既然晓得后院出了事儿,何不先去看看老郎君再来此处?如此也才合乎这长幼、孝悌的次序。”

    “我可没小夫子读得书多!”韩奚潋挠着耳朵,看向一旁说道:“况且我就是想去,祖母也怕是不让,免得伤了和气,惹爷爷不快。”。

    舒缓节点了点头,觉着有点道理。

    他犹豫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如实说道:“老郎君痴迷炼丹之术,误食金液已久,坏了根本,经此一劫毒性发作,恐是活不到来年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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