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灭世奇幻录 > 第一章:鸟
    一只鸟飞越过稻穗、棉铃、荞麦杆在风中低吟的原野,穿过两峰夹峙的高峻冈峦,掠过白沫揉碎在悬崖峭壁上的海岸线,来到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一个寂静的夜晚浮现在它眼前,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他正赤裸着身子蜷曲在昏黑的盥洗室地板上,闭着眼睛,任冰凉的水流在皮肤上冲刷!简陋的壁灯被他一拳击碎了,那是几天以前的事情。所以,此时此刻,他只能沐浴在盥洗室正方体箱子式的漆黑中。换句话说,他正如同一粒卵盛放于黑暗,黑暗正滋养他的心,在嗤嗤作响的水流中重重地敲打他的外壳。他背靠盥洗室光滑的白瓷砖墙壁,把两条长满了又粗又硬汗毛的腿胡乱耷拉在略微有些凹凸不平的地砖上。水龙头是挺好的发明,它慢慢地冲洗他身上的汗味、污迹——背部的、腋窝的、胸前的、脸颊上的,使他有时间闭上眼睛放松身子。一时间,牢牢的疲累感攥紧了他的躯体,他连打开双眼的力气都湮灭了。盥洗室紧邻着卧室,卧室里的音乐是他脱光衣服以前就调试好的:《山巅上怒放的雪花》。单曲循环,已经第七遍了!“最美丽的是夏日里山巅上盛放的雪花,它冰冻于成千上万年的冰川之上,离群索居,在寒冷的极地发出幽暗的蓝光——(停顿)——‘’。“最美丽的是夏日里山巅上盛放的雪花,它冰冻于成千上万年的冰川之上,离群索居,在寒冷的极地发出幽暗的蓝光”,他匍匐于山岗之下,在连绵不绝的巍峨的登山石阶上飘来一位白衣胜雪的女郎,她冰凉的脸颊上沁着幽蓝的光芒,满山遍野火红的枫叶在翩跹起舞,山巅上盛放着白雪皑皑,“是幻想的王国吧?”她问,他凝视着她消融在氤氲白雾中的双脚,出奇地大声道:“是沧海,是桑田,是大地,是日月,是一切,是所有!”。她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像被温暖的海水浸泡过:“是落日海的时间之轮!”于是过去的岁月像滔天的洪水在他脑海里一泻千里,越过山丘,穿过大海,直达迷雾纷扰的世界尽头!缠绕着的一捆捆记忆如同针叶一根根纷纷败落,萧瑟的秋风吹散了漫山遍野的火红,高山、大地、冰川、雪花一齐崩裂,他又坠入原来的盥洗室。一回到盥洗室,他就被震动的墙壁猛烈地抛出去,头颅重重地磕在马桶盖上,猩红的血液霎时在马桶盖上开出一朵诡异的花。爆炸声就是这时候传来的!

    他的头搁在马桶盖上,四肢瘫软在潮湿的地板上,好像一只散了架的昆虫。近几年来,“鸟喙”运动在这座与世隔绝的美丽的海滨城市愈演愈烈,“古典浪漫”主义狂热者们用他们精明的大脑、健全的四肢、坚韧的耐性、敏锐的嗅觉以及用黑暗遮挡住气息的面目,披上用活人鲜血浆染的血衣,在人头攒动的商业街、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主干道、在影院剧场学校以及政府公共部门所在地,制造了一连串的徇烂而又浪漫的烟火表演!当然,这并不是真的烟火表演,由鲜活的血液作燃料、拿圣徒们青春靓丽的躯壳以及光芒四射的青春作引信,在城市里遽然而猛烈地盛放的火花,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带有和平主义温暖气息的烟火,它是一种彻透的纯粹的毁灭,夹杂着许许多多无辜平民痛彻心扉的哀鸣与呜咽,在这座美丽丰饶的城市实实在在地播撒了如骨附蛆的恐慌、危机、仇恨、崩溃的阴霾。当然,如同雷电、洪水、地震、海啸、火山肆虐人间一样,当圣徒们用某种暗自契合自然规律的方式进行恐怖爆炸的时候,而又持续进行了两三年,最初的恐慌也就被粉碎进时间游走的罅隙里,成为了这个城市的人们平凡而又枯燥的生活中的一种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调味包。人们总是会被乡间阡陌小道之外振翼飞行的蝴蝶逗引,被日常生活之外的突发事件所惊吓,就像最初的那几次爆炸引起的恐慌一样,但当这种爆炸也安上了轮胎,在笔直而宽阔的城市主干道上按照交通规则,驶入人们日常生活的琐屑细软汇聚成的湖畔之侧,就只能慢慢地荡起涟漪,最后再也翻不起波浪。唯独,下了地狱的人们再也活不转来,偶然的断肢残腿再也无法完好如初,幸存下来的无辜受害者一遍又一遍地在新闻媒体上胆战心惊地痛哭流涕,因此在某个层面上来讲,这些连串的爆炸终究还是隐隐约约地敲碎了这座美丽城市缀饰着的精致花纹。不过,这仍然只是一场爆炸,打上了可控的标签的爆炸。所以等他大约明白了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之后,他就撑直身体,扶着盥洗室的墙壁站起来,而后濡湿了毛巾,揩拭掉脑门旁的血迹,再用一大股牙膏涂在脑门上,算是处理好了伤口。

    他住的住宅区叫做“潇湘居”,潇湘居楼下是一长溜低矮的灌木丛,被石砌的花坛围拢起来,将露天停车场与一座座中等高度的住宅楼隔离开来。时近傍晚,夜幕还只投下了窸窸窣窣的影子,在花坛边、在廊柱旁、在小区中央的方形水池畔,夜色还只是追逐着夕阳的影子与尾巴,两者交织缠绕在一起,跳动着、抖动着,出一幅温馨的初夏傍晚风景画,镶嵌在他左右逡巡的眼帘中。他穿上了衣服,刚刚离开房间坐电梯下了楼。眼望着这一片迷离的夜景,他不自禁地用右手臂碰了碰腰间别着的武士刀。长老会的人应该早就到了爆炸现场吧,他想。同时,沉迷于眼前这一片晚景的情绪发酵蜕变成一股猛烈的对当前突发状况的愤怒。在傍晚时分于如许幽静的景致之间穿行该当是多么惬意的呵!天气还没热起来,还只是初夏时分,有微微的轻风拂过躯体,一种些微的沁凉恰如其分地在皮肤上游走。但此时绝非放松心情或者漫步轻游的好时机,刚刚过去的猛烈的爆炸还在耳际回旋,涂上牙膏的脑门还隐隐作痛。于是他加快步伐,往潇湘居大门处走去。小区建筑物与花坛、灌木丛之间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挤满了慌张而又好奇的人群。有个人说道:“绝对是使徒们干的”,另一个人接口道:“这帮畜生太无法无天啦,城主大人应该狠狠收拾他们”……。

    此刻,一朵云悬停于夜空之上,整片天空像一个风平浪静的大海,几点遥远的星光像大海中央几处孤悬的海岬之上的灯塔。弯曲的月牙在平滑的海面上荡起桨橹,城市西面高高的城墙从一座绝顶的孤峰脚下笔直地朝东面风驰电掣,直达温暖潮湿的落日海岸。这时候,西首那座孤峰撑直了挺拔修长的身躯,用矗立着的黑色的沉默托起了月亮莹白的风姿。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悠扬悦耳的笛声,是闻名遐迩的草原诗人西格玛的著名C大调,潇湘居小径上高谈阔论着的人群停顿了一下,一起朝笛声的来源望去。笛声是从潇湘居靠近水池的第4栋楼里第6层左右一处敞开了窗户、灯火辉煌的房子里传来的,吹笛子的人并不在窗口,看不见人脸,但笛声渐而愈发高扬了。有个人轻声说道:“是平教授!”于是人群中发出了几声唏嘘声,大家吵吵闹闹的继续着对爆炸声的评论,几个小孩子在灌木丛里你追我赶,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奶奶冲着小孩子们愤怒地责骂。

    小区出口是一大段坡地,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花圃,被园艺工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有一团花圃被裁剪成了“吉祥如意”四个大字。右侧有一个尖顶形的仓库,几辆破旧的自行车胡乱地停放在那里。两条坑坑洼洼的人行道直达出口处的铁栅栏,几个肥胖臃肿的保安人员在铁栅栏处正检查着出入居民,好几个年轻小伙子站在栅栏附近,紧盯着对面“鎏金大道”上的动静。一个正吐出烟圈的小伙子侧过头来同他打了声招呼,吹了个口哨。他点了点头,走过去,和一个满脸油渍的保安交谈了几声之后,走出小区大门,来到鎏金大道上。

    此时,夜色愈发深沉了,矗立在大道两侧的街灯发出橘黄色的光芒,大道两侧的绿砖铺就的人行道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在一个矩形的警戒线附近。警察们用绿色的胶带正好绕着鎏金大道两岸的四棵桉树拉了个隔离带,20几个神色肃穆的警察维持着现场秩序,防止有人穿过隔离带。但奇怪的是,长老会的人他一个都没看见。昔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大道此刻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顿号,前排的车辆卡死在隔离带外围,后排的一些赶路的司机正调转车头,准备绕路而行。有几个司机拼命按着喇叭,向警察挑衅。隔离带四围的人群既焦灼又兴奋,热切的眸子里充盈着些许的恐惧,一些个头矮一些的人踮起了脚尖,拼命往隔离带里面的事发现场拍照,有几个记者站在角落里正在调试摄像机的焦距。

    现场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火药碎屑、破破烂烂的衣服、帽子、鞋子,一大片浓稠的血迹像一面展开的招魂幡,铺陈在隔离带正中央,几截残肢断腿歪歪扭扭,躺在沥青路面上,把现场恐怖的气氛蒸腾至一个格外触目惊心的层面之上,围观的几个女孩子捂住了眼睛,蹲下来一边呕吐一边哀嚎。完好的尸体一个都没有,一个戴着软兜帽、披着血红色衣服的高瘦青年俯趴在血迹之中。一辆“骏马”牌面包车在青年尸体不远处被炸得翻了天,四个轮子兀自在缓缓旋转,一辆“贵族”牌高档小轿车挡风玻璃被炸开了一个大窟窿,车门打开,一条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车外,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脑袋搬了家,他的身子还在小轿车前排座椅上,而他天真无邪的脑壳已经不见了。隔离带这边有个满眼凶光的人指着不远处的小小的一个圆球形的黑色物体大叫:“喏,在这里!”人群中发出了好几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好几十双腿开始战战兢兢的发抖,在夜色的掩映下,像上百条颤栗的蚯蚓,被铁锹铲断了躯干。还有7、8具尸体被法医用白胶布盖上了,如同几座新掘的坟墓。当法医蹲下身子用手电筒去检查那个穿着血衣的高瘦青年的瞳仁时,一个愤怒的声音在警戒线以外尖声嚎叫:“开枪打烂他的眼睛,狗娘养的使徒!”疏疏落落的声音开始附和:“打烂他的眼睛!”片刻之后愤怒的人群便开始一起呐喊:“打烂他的眼睛!”几个警察试图叫他们安静下来,但马上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怒喊淹没了,只好颓然地紧拉着警戒线胶带,已经有几个胆大的毛头青年正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冲进隔离带里头!

    他站在使徒尸体的对面,警戒线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根本没法靠近。当法医用手电筒照射使徒尸体的眼睛时,他的视线落在使徒耷拉在后脑勺上的软兜帽上。黑色的兜帽,已经被鲜血染得红彤彤的,像一幅绘在人头上的冷色调插画。他的视线下移。这个使徒的颧骨很高,腮帮里全是精廋的肌肉,像一枚凹进去的鹅卵石,他的四肢修长矫健,即使已然死去,也不能抑制这具年轻的精廋的躯干传递给他的那种“孔武有力”的印象。“开枪打烂他的眼睛”“开枪打烂他的眼睛”,疯狂的人群并未停歇,医生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人群,眉头皱了起来。警察中一个长官模样的汉子在他站着的这头同警戒线外人群发生了冲突,长官推搡着试图冲进来的那个满眼凶光的人,满眼凶光的那个人运起宽阔的背肌,回了一掌,将长官倒推了一个趔趄,长官大怒,稳住身形,抽手就拉出腰间别着的枪,顶着眼泛凶光的那个人的额头。人群更加疯狂了:“城主大人的狗杀人啦,警察杀人啦!”对面的一群人开始起哄。凶光人旁边的观众却吓了一大跳,慢慢地都撤开了,躲到远处去。凶光人毫不退缩,拿额头顶着枪口,双眼睁得铜铃也似的,嘴里大叫:“你这腌臜杂种,开枪毙了爷爷!”几个年长的警察赶忙过来拉住了长官握枪的手,示意长官冷静。长官憋红了脸,眼里似要喷出火来,骂道:“赶明儿毙了你这贼厮鸟!”

    正当警戒线这头长官和凶光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远处传来了姗姗来迟的救护车警报声。他抬头看了看挂在西首孤峰山顶的那轮弯弯的月,皎洁的月光如同一盏射灯,消融在夜霭的朦胧暗流之中,活像一只活泼的眼睛正眨着眼。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残留着淡淡的晚霞余晖。小区里悠扬的笛声被人群愤怒的责骂声、怒叱声、惊叹声淹没了,听不见的笛声,还在他心底隐约的回旋。鎏金大道两侧的桉树挺立着细瘦的躯干,在街灯的掩映下伸展出葱茏的叶子。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缓缓蠕动,下班回家的车流堵成了一长串,将高架桥挤得水泄不通。再远处,城市的灯火占领了绵延的楼宇,朦胧的光晕映衬着富丽堂皇的酒店、街市!城市的活力正在这样的夜晚才会展现的淋漓尽致,它活过来,发散着五彩缤纷的光芒,像一头青年时代的史前金刚巨兽,蹲伏在月光之下,用如水的月光荡涤着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晚宴开始!”他的脑海里浮现这四个字,同时将鞘中的武士刀悄悄抽出来。正当此时,人群突然“啊”的一声骚乱,变故陡生,那具死了的使徒尸体突然活了过来,只见尸体的左臂微微抖了抖,突然五指并拢,迅捷无伦地打了蹲在身旁的法医一拳,法医倒飞出去,软绵绵地躺倒。那尸体一个鲤鱼打挺,直直地站了起来。这边厢,满眼凶光的那个人身形一动,蹿进警戒线,毫无征兆地在那长官头上按了一掌。长官脸上登时犹如开了个颜料铺,一时间头破血流,慢慢躺倒,凶光人哈哈笑道:“格老子,你这腌臜杂种,倒是见不着明日太阳了,休想毙你爷爷。”说着,朝那站起来了的尸体喊道:“老五,你这玩意儿倒是休息够了,这便速速去吧,爷爷替你料理这群狗腿子。”语毕,朝剩下的警察群奔去,一掌一个,那些警察尚未反应过来,已然一个一个的躺倒!人群发了一声喊,登时四散奔逃,几个胆子大的围观者大叫“诈尸啦!强盗爷爷杀警察啦!”那被唤作老五的尸体点了点头,扯下兜帽,迈开步子,朝鎏金大道远处的高架桥那头飞速奔去。

    骚乱一开始,站在鎏金大道人行道这头的他就随着人群奔逃,这时候,眼见老五飞速朝高架桥奔去,便慢慢脱离四散的人群,远远缀着老五的身影。老五的身影飞快,行走如风,所幸“新古典主义”使徒极端仇视现代文明,对蒸汽朋克一类的奇技淫巧不屑一顾,将汽车、摩托车之类的机械装置一概视作垃圾,故而老五只是不断加快步伐,却丝毫不打算钻进哪辆汽车,或是哪座大厦,进而混入人群消失无踪,这也就给他的追踪带来了天然便利,使他能够紧紧衔着老五的身影。身后“砰”的一声,枪声响起,他回头朝身后鎏金大道警戒线那里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回过神来的警察朝凶光人开了一枪,凶光人早侧过了身子,巧妙地躲开了,他随即长臂一抬,那开枪的警察倒飞出去,最后一个警察离得远远地,正慌乱地对着呼叫机惊恐地大喊:“请求支援!”晚来的救护车一看情势不对,掉头便跑,歪歪扭扭地拐进另一个街道走了。围观者已然一个不剩,只留下他们慌张惊恐的声音在鎏金大道上缠绵。他回过头来,朝老五的身影瞥去,只见老五仍是自顾自的迅速奔逃,对身后的枪声置若罔闻,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摇了摇头,随即加快步伐,悄悄跟了上去。

    琳琅满目的商店、服饰店、首饰店、餐厅、咖啡厅不住向后倒退,街边上惊异的行人驻足观看,老五迅捷的奔形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不时有人发出惊叹声,一个奔形如风的武士出现在了闹市。一个穿着鲜艳悦目大红衣裳的婀娜少女赞叹道:“长老会的人,当真奔走如风呵!”她的同伴附和道:“可不是嘛。”但这两个姑娘却猜错了,老五可是不折不扣的使徒,手上沾满了无辜受害者鲜血的“新古典主义者”,哪里又是长老会的人。与此同时,鎏金大道上一个司机朝衔着老五奔跑的他挑逗似的按了声响亮的喇叭。他潜运真气,将武士刀别在胯下,用长衫掩住,真气在体内迅捷的流转,那个赞叹老五奔形神速的少女婀娜的身姿瞬时闪到身后,他瞥见了她张大了的樱唇,像一枚盛放的涂满了胭脂的牡丹。又一个长老会的神秘高手,他望见了她脑海里浮现的念头。

    那个掩护老五逃跑的满眼凶光的人没有追上来,他略一思忖,便已明白:这家伙杀光了那里所有警察,大概朝另外方向逃走了,两个人分散逃走,总比一起逃走,要容易一些。另一个问题旋即接踵而来:眼前这个人是老五,那么凶光人会是老几呢?甚而老大、老二……他们的巢穴会在哪儿呢?

    高架桥已被老五和他穿过,他不时隐在行人身旁,或跑进月光、街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或躲在建筑物后面,以免老五察觉到有人追踪他。一路上不时有警车呼啸而过,赶往爆炸地点增援,但即使坐在警车里的警察与街道上明显异于常人奔跑的老五擦肩而过,警官们却始终没有发现奔走如风的老五。

    后来老五开始大兜圈子,他十分怀疑老五已然发现了自己在追踪他,但又料想自己只是远远衔在老五身后、又时而十分机警的隐蔽身形,绝不至于轻易被老五发现。当然大概老五也清楚,似这等高调的在城市里逃蹿,被武功高强者追踪在所难免。但等到路上行人渐而稀疏,城市西首的孤峰隐隐在望,他就打消了老五发现了自己的念头。原来老五与那满眼凶光的人大抵是在孤峰会合。

    老五渐渐加快了速度,这厮倒也十分了得,奔行了这许久,竟尚有余力加速奔走。他也远远地跟了上去。地势越来越崎岖,倒也方便他隐蔽身形。这时,一大块种满了油菜花的菜地在月光下露出了金黄色的倩影,老五已奔行到孤峰山脚下,穿过杂草丛生的小径,攀上长满了青苔的登山石级。既已辨明了二人会合地点,他也就不急于上山了,他矮身潜行于油菜花丛,馥郁芬芳的油菜花香扑鼻而来,引人迷醉。城市下边灯火通明,一条宽阔的大江自西向东呈T字形注入落日海岸,从这面来看,整座城市如同一个披着斜纹粗呢长衫的大汉,以大江为襟,以孤峰为首级,醉卧于星夜之下;又似一个衣着华丽,遍身珠光宝气的窈窕少女,枕藉于卧榻之上,沉眠于香闺之侧!“香闺零落而秀榻悲寒也”。他稍事憩息,调匀呼吸,拂了拂身上的油菜花籽。四下打量了一番,确认没有老五的同伙埋伏于山脚之下,于是步履轻快地蹿到山脚下,沿着登山石级飘然而上。月光当头笼罩,月华如练,直将登山石级照的澄澈透明,待到爬上山腰,则改为靠着石壁踟蹰而行,尽量避免被山顶上的老五发现。

    尚未到得峰顶,但听得一阵金戈铁杖撞击之声,间杂着喝叱怒骂之音,峰顶似有一群人在交相厮斗。只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如破锣铙钹:“你们这群腌臜杂种,从鎏金大道一路追踪爷爷至此,可是要领教爷爷的教训么?”正是掌毙二十几名警察、掩护老五逃走的凶光人的声音。话音刚落,一声金属重击之音传来,同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啊”的一声,满是痛苦,似是受了致命伤。随即一个熟悉的雄浑的声音响起:“咄!澜沧道人着实了得!功力深厚至此,真个是闻名不如见面,但今日你等已陷入重围,这孤峰四面皆是悬崖,更有何处可逃?又何苦作此等毫无意义的困兽之斗,何不速速就擒,况且道人并未参与爆炸恐袭,主事乃是老五而已!道人何苦趟这趟浑水。”澜沧道人打了个哈哈,却不理他,似乎对着老五道:“你瞧,这小子也知道你叫老五啦,替'江渚鱼樵'这帮人卖命又有什么好?”话虽如此,只听得一阵更加紧密严实的刀剑互斫之音倏忽而起,却是厮斗双方咬了牙继续力拼。混战中,又一个人痛苦哀嚎,嚎声遽尔消逝,想是晕了过去,又或者去地府报道去也!

    老五却未出声回答澜沧道人的话。他紧挨着峰顶之下的石级,想象着一路追踪而来的老五身影,一个精廋的年轻人,颧骨高高凸起,鹅卵石似的酒窝。忽然意识到,自始至终,还从未听见老五开口说话,即使在鎏金大道“死而复生”,骤起发难,澜沧道人替他殿后,招呼他逃走,老五也只是点了点头。莫非老五是个哑巴?他心底疑窦丛生:“江渚渔樵又是什么人,老五明明应该是新古典主义派的拥趸,以毁灭一切现代文明为崇高宗旨,却又如何扯上了江渚渔樵。莫非江渚渔樵是新古典主义派的首领?那么江渚渔樵究竟姓甚名谁?”

    他思忖片刻,抬首但见正当头处有一块圆滚滚的青石,其状若屏风。于是提一口气,屏住呼吸,一跃而上,蹲伏于青石之下。但见峰顶厮斗双方拼杀正酣,谁也没有察觉有另外的人在旁窥伺。即算有人发现了他,但此刻刀剑横飞、性命交关之际,又哪里有余裕来管偷窥者。孤峰料峭,峰顶却平坦得有如一座棋盘,一株千年大柳树蹲踞正中,躯干虬结,枝叶繁茂,亭亭如盖。一轮弯弯的月亮高挂于柳枝之上。月光下,十数个广袖宽袍的灰衣人整齐划一地将老五和澜沧道人围在垓心,交相攻守,动作整齐,配合严密。老五默不做声,手底下尽是狠招,一柄阔背大弯刀,或横削,或直搠,将门户守得严丝合缝。想是老五策划恐袭之前,早筹划好了逃跑路线,提前将这柄阔背大弯刀备缮于此。老五背后,澜沧道人却打发了性,双眸里熊熊凶光沸腾燃烧,直欲择人而噬。他拳掌进击,直出直进,纯以空手应敌,一面挥拳直取对手面门,一面哇哇大叫:“你这腌臜杂种,且吃爷爷一拳!”包围圈外几具尸体俯卧躺倒,气息全无。

    先前那个雄浑的声音喝道:“澜沧道人,难道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说着,手底下丝毫不缓,刀交左手,右掌直出,还了澜沧道人势道刚猛的一掌,续道:“凭你功力如何高深,今日焉有幸哉?敝会大长老转瞬即至,大长老掌下,难道你二人还逃得性命?倒弗如速速去也,我会中人自不拦你。道人趟这浑水却有什么好处?”藏在青石后面的他朝这雄浑声音的主人望了一眼,果见是长老会执事堂的二把手“璃刀”宋奎。此人性格沉稳,心思缜密,武功高强,为人外圆内方,办事十分卖力,是执事堂不可多得的一把好手,深得长老会大长老赏识。是以虽然方当而立之年,年岁尚轻,却已坐上了执事堂二把手的位置。宋奎语声甫歇,澜沧道人道:“你这腌臜杂种,你瞧爷爷是贪生怕死之辈?爷爷一生走南闯北,三十年前就将性命看得淡了。看招,且看是爷爷厉害,还是你这长老会的龟孙厉害!”说着,猱身而上,势若疯虎,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宋奎吃了一惊,连忙退了一步,将大刀舞得水泄不通。左面一个长老会的执事却觑准机会,一把匕首直直递出,横切过来,刺了澜沧道人大腿一刀。澜沧道人痛的哇哇大叫,一时间狂喝怒吼,转身一个直拳,正中那执事面门。那执事惨叫一声,扑地倒了。老五见澜沧道人受伤,生怕他蛮性发作,只攻不守,将周身破绽尽皆卖于敌手,那便万事休矣,澜沧道人一死,自己恐怕也撑不了一时三刻。于是银牙一咬,阔背弯刀转过来闪电般地穿刺冲杀,以攻代守,将澜沧道人护在垓心。二人换了个方位,这时候,老五却是正面对攻宋奎。宋奎大叫道:“兄弟们,顶住,点子已受了伤,支撑不了多久啦!”长老会剩下的十二个执事谨遵他的命令,手底加紧,刀剑齐斫,龙飞凤舞,将老五和澜沧道人已逼压得背靠背互为支撑。

    二人方位一换,情势却急转直下。澜沧道人功力深厚,对敌“璃刀”宋奎,尚可堪堪抵住。但老五一个年青人,尽管手头占了兵器之利,阔背大弯刀使将出来,似是一轮金刚圆盾,进可攻,退可守。但究竟年岁尚浅,功力毕竟逊了一筹,而宋奎却是年富力强,一把“璃刀”浸淫了二十年功夫。再加上长老会六个执事掠阵,是以片刻之间,老五的弯刀使将出来已见滞涩,所幸宋奎等人显是要活捉此人,未竟全力进攻他的要害,这才使得老五能勉强支撑。

    双方又斗了一会,倒也不见长老会的大长老过来驰援。孤峰下的那条小径一片寂然,金黄色的油菜花在孤峰脚下开得漫山遍野,城市那头灯火已然稀疏了一些,惟有那条大江滚滚东去,淘尽多少浪花!

    这时候,峰顶打斗双方的形势已然明了。澜沧道人大腿受伤,尚未有余裕包扎伤口,以致于奔行受限,跳跃不灵,但胜在功力深厚,拳掌凶悍,对阵这面的七名执事尽可抵挡,但也只是堪堪抵挡,腾不出手来助老五一臂之力。这边厢,老五却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柄阔背大弯刀,舞得蛟龙也似,但额上青筋根根绽起,滚滚的汗珠涔涔而下,显然已是强弩之末。“璃刀”宋奎却是好整以暇,率领六个执事分进合击,一旦老五的大弯刀稍有懈怠,便是闪电进击,迫得老五只得奋力将大弯刀舞得水泄不通,精力流水价也似消耗。他远远地蹲在青石畔,谨慎小心地藏匿住身形,眼望大柳树苍老而又遒劲的身姿,暗道:“胜负已分,只怕片刻之间,老五和澜沧道人就要乖乖的束手就擒。”念头刚落,但听得宋奎高声大叫:“撒手”,单刀直进,硬撼老五弯刀,老五手头一紧,肩膀脱力,大弯刀直飞出去,宋奎侧身避过,猱身而上,迅捷无伦地点了老五七处要穴,老五“轰”的一声,仰面躺倒,这时候老五既倒,澜沧道人整个后背就如一座空城,了无防护,宋奎顺势而进,在澜沧道人背上重重地印了一掌,澜沧道人毫无防备,遭此重击,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尽数喷在那七名执事脸上。他身子晃了两晃,终究支撑不住,慢慢坐倒,垂头丧气,不住喘息,连话也说不上来。除宋奎外的十一名执事一齐鸣戈收兵,慢慢退后,远远地围成一个圈子,以防二人逃跑。宋奎将老五脱力掷出的大弯刀踢下孤峰,片刻之后,一声“叮”的声响自山脚遥遥传来,仿似溪涧暴雨拍击泉石,铮铮然,清脆激越,又如空夜弦奏,潮流激韵,和若球锽。“璃刀”宋奎踱进圈子,挥了挥宽袍,在老五身前一丈处立定,神色宁定,但又隐隐泛溢着点点得意之色。他咳得一咳,清了清喉咙,蓦地里双眉一轩,眼中精芒突绽,朝地下动弹不得的老五喝道:“你这邪魔妖怪可曾知罪?当你制造爆炸,滥杀无辜,残害我落日城无辜居民之时,可曾想到那嗷嗷待哺的婴儿,可曾想到那老而无依的孤寡老人。老五,你这奸邪妖魔,你杀一人,便毁一家!”说着伸出左足,踏上老五额头,声色俱厉的盯着老五双睛。那十二名执事中有个眇了一目的青年接口道:“宋大哥,这等恶贯满盈之徒,何必啰嗦,一刀斩了便是,如何留得性命!”宋奎朝他摆了摆手,示意眇目青年不必多言,转而继续朝老五喝道:“江渚渔樵是什么人?适才澜沧道人这老小子劝你不必替江渚渔樵卖命,那么江渚渔樵究是何人?是否鸟喙首恶,是否你们新古典派的枭首?”所谓鸟喙,乃是对崇尚新古典主义教旨的狂热信徒的官方别称,是以新古典运动又被官方称之为鸟喙运动。他听得宋奎的问话,正是自己刚刚心底涌现的疑问,于是竖起了耳朵,凝神细听。又想:“这老五恐怕当真是个哑巴,宋大哥恐怕是问所非人,对牛弹琴罢了。”却听澜沧道人气喘吁吁的道:“你这腌臜……杂种,且掰开他嘴巴……瞧瞧!”声音低沉,已不似刚才打斗之时的刚猛凶厉,显然已受重伤。宋奎弯下腰去,掰开老五嘴巴,只见牙根开阔,四围空旷,满嘴牙齿已然硬生生折断,连牙齿都已折断,舌头自是已然割去。但见断痕宛然,牙龈森森,颓垣断壁,破败不堪,显是牙齿和舌头早已割断多时。氤氲月光泄进老五口腔,众人看得通透,见了此等惨绝人寰之状,皆是又惊又怖,复又气愤!宋奎离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手一抖,便将老五嘴巴甩开,好似老五的嘴巴是某个猛兽的血盆大口。他定了定神,暗地里叹了口气,转而向前,朝澜沧道人怒道:“道长却早知这奸贼割去了自己舌头。这奸贼恁地狠厉,竟将自己吃饭的家伙也生生掰断了。道长,宋某适才一掌,多有得罪。如今宋某有一事相询,斗胆一问,江渚渔樵究是何人,还请道长释疑解惑。”

    澜沧道人这时却不答话了,对宋奎的问话毫不理睬,两只凶神恶煞一般的眼睛抬起来,举起头来直直地望着那轮弯月。脸上神情又是滑稽,又是孤傲。众执事见了澜沧道人这等不屑一顾的神气,均感愤怒,那眇目青年忍不住便要动手。“璃刀”宋奎却沉住了气,双手合拢,向澜沧道人作了个揖,恳求道:“道长,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金刚经》卷十九又云:行不杀法。不行诸善。是人身坏命终堕阿修罗道。受阿修罗身。寿命长远。经五千岁。——意思是说只要人持守不杀戒,即使没有其它雅善懿德,会生为罗睺阿修罗王眷属,寿命也可活五千岁。虽然五千岁乃是虚妄,但大家和和气气,团团美美,相亲相爱,又岂不是美?”说到此处,朝老五重重的瞟了一眼,“但自两年以前,鸟喙运动兴起以来,奸邪之徒并起,剧贼蜂拥,时时有使徒制造爆炸,戕害无辜,营造恐慌,我落日城好好一座世外桃源,如今却是饱经硝烟,人人惶恐不安,戚戚然不可终日。道长乃是化外高人,侠名播于寰宇,想是受了老五这等奸邪之徒蛊惑……”澜沧道人“哼”了一声,满脸不耐烦,打断他的话道:“你这腌臜杂种,爷爷乃是粗人,最烦你们这些长老会的人掉文。你说爷爷侠名播于寰宇,说的对极了,妙极了,这话说的呱呱叫!但你想从爷爷嘴里套话,想要套出江渚渔樵这老小子的丁点信息,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休想!”

    话声刚落,灰影一闪,“啪”的一声,那个眇目执事蹿将过来,甩手便给了澜沧道人一记耳光。澜沧道人硬吃了这记耳光,登时左颊高高肿起,五道血红的指痕历历。澜沧道人偏过了头,直愣愣地瞪着眇目青年,目中烈焰纷飞,直欲吃了这眇目青年。眇目青年须发如戟,居高临下,放声怒喝:“你这糊涂贼道,助纣为虐,杀生害命,不仁不义已极!似尔这等不仁不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我长老会中人难道杀不得你?”右臂一抖,将还鞘锋刃抽将出来,便要杀了澜沧道人。澜沧道人挣扎着慢慢站起来,对视着眇目青年双目,一字一句的道:“凭你长老会的人,也敢标榜仁义廉耻?你们这群腌臜杂种,可不是甚好鸟!难道杀人放火的事,你们干得少了!”众执事见澜沧道人站了起来,刷刷刷一起抽出兵刃,凝神戒备。眇目青年上前一步,手握刀柄,将目光射进澜沧道人瞳孔之中:“俺不打诳语!俺手上确实沾满血腥,但这血是奸邪之徒之血,这腥乃是丑陋污浊之徒之腥。世上坏人,俺要一个一个杀尽!”澜沧道人道:“不见得!不见得!见得乎?不见得!”只是究竟是指眇目青年不见得杀的全是坏人,还是究竟是指眇目青年不见得能杀光世上所有坏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宋奎扯了一把眇目青年的长袍,喝道:“阿青,退下。”抢上前去,伸出双臂,扶住了澜沧道人的肩膀。那唤作“阿青”的眇目青年鼓胀了脸,气愤不已,一只眸子瞪着澜沧道人,退后两步,却不还刀入鞘。澜沧道人见宋奎居然伸手扶住了自己,倒吃了一惊,肩头肌肉微僵,侧过身去瞧宋奎,但见宋奎脸色诚恳、神色慈和的望着自己。蓦地里一股软融融的真气自宋奎的手掌心传来,绵绵密密,游走于背心,背上所受掌伤登时大为减轻,一时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澜沧道人忽地肩膀一甩,甩开了宋奎的手掌,但终于支撑不住,一交坐倒。神情萧索,神色已不似先前那般暴戾。众执事见澜沧道人如此不识抬举,纷纷指摘怒骂,“贼道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宋大哥宅心仁厚,好心替这贼道疗伤,这贼道恩将仇报,是非不明……”宋奎却开口柔声道:“道长好些了吧?道长功力通神,小子万万不是道长敌手。适才若非偷袭道长,恐怕道长也不会受伤。得罪之处,还讫道长恕罪则个。”澜沧道人道:“无妨,无妨!你我是友非敌,宋师兄偷袭于我,是分所应当,那也不必自谦自责了。”说着,瞥了一眼动弹不得的老五,低低叹息一声,“但江渚渔樵究是何人,老道也不知道,宋师兄以德化怨,传真气替老道疗伤这一节,老道承你的情啦!”宋奎道:“然则道长又如何知道江渚鱼樵这个名字,是了,想是老五告诉道长的。”澜沧道人点了点头,指了指老五嘴巴,意思是说,即使老五知道,但凭他自己掰断满口牙齿、割掉自己舌头的这股狠劲,是绝不会泄露半点机密的。

    宋奎沉默半晌,绕着那株大柳树踱了一圈,暗道:线索已断,瞧老五这奸邪之徒此等狠厉之劲,即便严刑拷打,威逼胁迫,只怕也济不了什么事。重重叹息了一声,又想:不知道江渚渔樵又有什么惊人的魔力,竟然能令这帮奸邪如此死心塌地?竟连自己满口牙齿也舍得掰掉、舌头也割掉?当真奇哉怪也。凝思片刻,终究没有答案。转过头去,眼望落日城方向。此时落日城远远地横亘在孤峰下方,一望无垠,当真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万千灯火,灿若点点星光,虽然已是夜深人静,灯火较之追踪澜沧道人来时为稀,但此时弯月倒悬,从孤峰望出去,高楼林立,似层峦叠嶂,上出重霄,街道纵横,似渠泗萦回。绣阁朱琼,雕甍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更有那一条滚滚大江,浩瀚东流,黑夜里几点帆影,渔舟上几盏绿灯,仿佛掉落人间的天上仙人的碧眼朱瞳,摄人心魄。此情此景,令得他心里一阵难受。难道这么美好一座城市,一处桃源,终究要陷入血雨腥风之中?两年来,自己劳心劳力,出生入死,只求将新古典派一网打尽,为了这一城一池百姓幸福安康、安居乐业,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两年过去了,新古典派的组织构架、联络方式以及首脑人物自己至今却一概不知,连几个大长老也是无计可施、一筹莫展。这帮奸邪之徒行事缜密,追随者甚众,却从来不露半点马脚,领头人物只是煽风点火,却从不露头,只是叫狂热的使徒制造爆炸,屠戮百姓。大多数爆炸皆是自杀式袭击,往往爆炸完毕,制造爆炸的使徒自己也被炸死,尸骨无存。火药来历,也查不出任何端倪。今晚好不容易得到线报,得知有使徒将在鎏金大道制造爆炸,自己同大长老定下计策,只让那帮饭桶警察出面,长老会一人都不出现在现场。这才衔着澜沧道人追踪至这孤峰,可曾想竟是这般结果,既从澜沧道人处问不出所以然,又不可能从老五嘴里查知新古典派的领导者、组织者,即使将老五千刀万剐,又有何用?思忖半晌,蓦然一股豪情胜概自胸臆间直冲头顶,宛若那滔滔江水,自心头滚滚而过。哼,管你什么新古典派,什么使徒,什么鸟喙运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拼将一身血肉付城池,不教妖魔老丑淫秽人间。大丈夫,死则死耳,若能保得这一方水土周全,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心中既已打定主义,他也就不再烦恼,朝手下执事下令:“拿绳子绑了这二人罢!咱们死去的兄弟尸体劳烦众位弟兄也一并抬下山,大伙儿这便去吧!。”

    众执事正欲动手将老五和澜沧道人二人缚了,阿青却跳出来,“且慢,宋大哥,列为兄弟,这事恐怕有些古怪。这两个贼人干完那丧尽天良之事,在落日城戕害咱们兄弟姐妹,滥杀无辜,却又为何在此地相会。只怕其中大有古怪!”众人一听此言,均想阿青此言大有道理,此峰高愈百丈,四面皆是悬崖峭壁,却没有埋伏其它强援伏击我等,难道老五和澜沧道人二人这等蠢笨,逃亡至这绝地,自寻死路?退一万步讲,就算老五和澜沧道人料不到咱们会追踪二人,但二人约定在此相会,必定另有图谋。并且老五在鎏金大道弄出那么大的声响,难道会料不到咱们会追踪于他?若是料到咱们追踪于他二人,落日城这般大的城池,要另寻个藏身之地,虽然困难,但以二人如此身手,总还是办得到的,总不至于逃到此等四面绝地之境。况且二人一路不避耳目,不形伪装,简直可称之为大摇大摆、胆大包天,于闹市奔驰,于大街疾行,这等明目张胆,若说无所怙恃,岂非匪夷所思?难道这二人自知干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天理难容,早已准备舍身求死,以死赎罪?不过,这倒也和新古典运动这帮使徒的作风相榫契。

    众执事正自沉吟间,宋奎和阿青对望一眼,然后同时缓缓摇了摇头,同时说道:‘’绝无可能!岂有此理!“说着,宋奎大踏步走过去,细细打量那株枝干虬结的大柳树。除阿青和宋奎外的众执事听了二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只怔怔地转过脸去瞧着二人,二十几双眸子中尽是狐疑之色。他将身子尽量伏低,一丝月光自青石左面的下凹处透过来,星星点点,清幽冷溶,自凹处瞧过去,但见峰顶正中央那株大柳树修欣挺拔,娇媚多姿,躯干粗壮却不稍显臃肿,枝桠蓬茸却不稍有下垂,此刻点点幽蓝的月光泄上去,宛似一位曲眉丰颊的宫装丽人粉裾轻飘,白袖长舞,在默默无言中亦有一种活泼的绰约;又似一位孤傲不群的狷介狂生月下独立,横眉冷对,睥睨物表。但除此之外,便没有其它半点异特之处。他心底正自纳闷,却见宋奎伸出右掌,在那大柳树躯干中段轻轻一拍。过了半晌,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月华融融,累累绁绁,但老五却忽地大力挣扎,口中嗬嗬有声,手脚并用着似乎便要爬起来。只是苦于周身要穴被制,动弹不得。澜沧道人却是老大不耐,坐在地下,道:“却又捣什么鬼!要缚老道便缚就是!”又过了半晌,阿青却道:“是了!”将手中大刀投过去。宋奎左臂一引,将大刀稳稳抄住,猛地里大喝一声:“破!”挥动大刀自大柳树中段使力砍斫!

    但大柳树固未如众执事以及澜沧道人和伏在青石后的他所料想的拦腰截断、应声而倒,甚而连枝干也未曾有半点摇曳。但听得“铎”的一声,大刀斫中柳树躯干,音色镗镗,如中败革。再看宋奎手中大刀时,刀口森森,中间却略略卷曲。宋奎瞥了阿青一眼:“不错!铁的。”老五却再无动静了,脸如死灰,似乎被瞧破了什么大秘密。澜沧道人诧异地打量着那大柳树,忍不住哈哈大笑,自言自语:“却是铁的?你这腌臜杂种……”青石畔的他也是一般的想法,心想:“哪有此事?这偌大一株柳树,难道却纯是金刚所铸、人力所煅?虽说并非不可能,但这大柳树枝桠横生、绦丝繁茂,要用生铁造得如此酷行酷肖,即便是巧手匠人,也恐怕是力有未逮。何况孤峰虽然僻赊,但终究不是人迹罕至、鸟兽绝迹之地,要用精钢锻铸这样一株柳树,既要掩人耳目,不为人所觉,复要劳心戮力,花费那偌大心思,却又是什么道理?简直匪夷所思之极!”但明明见得宋大哥大刀横斫,却斫之不倒,料想宋大哥如此功力,便是一颗铁树便也行销骨摧,区区一株蒲柳,却寂然屹立不倒,当真奇哉怪也!

    宋奎却是大喜过望,口中念念有词,禁不住便要手舞足蹈。这大柳树茕茕独立,独自傲立于孤峰之巅,形貌虽无甚特异之处,但正所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孤峰高愈百丈,巉岩绝壁,有如刀削斧劈,峰顶寸草不生、片叶不沾,此等贫瘠不毛之地,纵使大柳树根系再发达、根毛再勤劳,却从哪里汲取养分、从何处觅得肥料?是以一经阿青提醒,他立时便想到这株大柳树大有古怪。否则老五和澜沧道人于此夜阑更深之时相会,却是为何?此峰四面峭壁,前无出路,后无退路,一旦被咱们调集人马所围困,岂非如同瓮中捉鳖、插翼也难飞?是了,这铁铸的大柳树定是通体中空,内藏机锋,四通八达,乃是一条十分隐秘的密道。想至此处,转眼睥睨,斜视着老五霜打的茄子般的脸,“瞧你如此着急,只怕不仅仅只是一条密道,恐怕里面别有秘密,说不定里面还藏着新古典派的什么重要信物,哈,最好是你们新古典派首脑人物的花名册,正好叫咱们一网打尽、一鼓聚歼。”于是“呼哨”一声,招呼阿青等众执事过来。阿青等人抢步上前,围拢而来,不住的抚摸着这株铁铸的大柳树。有个眉毛深深的执事道:“却真的是用生铁煅铸的!”另一个执事抬首仰望:“难道这大柳树枝叶也是铁铸的?”说着,纵身一跃,探手摘了一瓣叶片,复又跃下,立足站定,伸出食中二指细细捻揉叶片,但觉触感柔软,细腻中隐隐带了几点露汁。“不是铁铸的,”又加了一句,“叶片不是铁铸的。”众人围过来端详那瓣柳叶,只见那叶片青翠碧绿有如芜菁、娇嫩欲滴有如甘露,当真乃是自然生长。又有几个执事飞身摘了几瓣叶片下来,和先前那瓣叶片一样,都是自然生长。阿青道:“这大柳树只怕确然是自然生长,但中部恐怕已然被挖空掏尽,躯干部分定是一圈精钢铁皮,加以扶持,以防大柳树支撑不住,迎风倾倒!”宋奎答道:“的是如此!否则一株通体皆是生铁锻造的大柳树,既费工夫,又如何掩人耳目?只有如此这般,方始叫人摸不着头脑,旁人不加细思,又哪里能想到这样寻常的一株大柳树,竟然暗藏机锋?只怕里面便是一条大密道。”众执事吃了一惊,怔怔的望着这株大柳树,心里不约而同的想:“却原来大柳树竟然是一条密道。”只是不知这密道却通往何方。

    但究竟柳树腹部是否中空,尚未可知?外部既是精铁所铸,夹以老树树皮,从外部拍拍敲敲,倒也听不出来。料想其中必有门户锁钥。宋奎阖上双眼,思忖该当如何破“门”而入,却不得其法。眼望阿青,却见阿青蹙起眉头,那一只眇目上疏朗的眉毛根根竖起。他摆了摆手,朝老五一指,意思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老五身上必定有破“门”而入的方法。二人跃近老五身前,阿青扑上去,朝老五口袋里、里袖里拍拍打打,隔了半晌,终于自老五大腿裤管缝里摸出一张纸条来。阿青却不识字,将纸条递给宋奎,宋奎展开纸条看了,只见上面字迹潦草,窸窸窣窣的写了八个大字:“雌鸡化雄,魔王将临!”将纸条递给其余执事看了,众执事瞧了这八个大字,无不愕然,一时间议论纷纷,阿青听见众执事谈到“魔王”,怔了一怔,随即怔忡不安地道:“魔王?”宋奎却不言语,将纸条上八个字说与他听了,沉默片刻,道:“这个贼子骨头硬得很,从他身上估量着搜不出锁匙。”于是阔步向前,发力硬斫大柳树躯干,众执事见了,也自挥刀猛斫。一时间“镗镗镗镗”声不绝于耳,峰顶火星四射,黑夜里瞧来,有如万千萤火,绕着柳枝纷纷飞扬。青石之畔,月夜之下,一路跟踪老五而来藏匿着身形的他,于这火星纷扬、光斑璀璨之际,却只见到澜沧道人忽然浑身战栗、牙关交击、格格作响,道人右掌平放膝上,掌中摊开的,正是那张字条,上书八个大字——雌鸡化雄,魔王将临。

    “嗖”的一声,老五突地撑地而起,直往柳树那儿蹿去,快愈奔马,急若流星。但奔到中途,脚下一个踉跄,扑地便倒了。他自宋奎发现大柳树秘密起始,便一直默不作声、潜心运力,直到如今众执事对那苍柳刀剑相加、大张挞伐,终于积蓄了一点真气,给他冲破了穴道,这才一跃而起,但终因其七处要穴被制,行不得两丈便无以为继、扑跌在地。澜沧道人却“霍”地站起,抢上前去,扶了老五起身,想是他休息了这许久,已然能站起身子了。一众执事吓了一跳,阿青高声大叫:“截住他们!别让点子跑了!”澜沧道人却扶着老五缓缓走过来,行至大柳树旁。只见老五高昂起了头颅,望着澜沧道人,满面凄哀之色,澜沧道人点了点头,虎目蕴泪,两道浊泪从深陷的眼眶滑出来,濡湿了衣颈。澜沧道人迈步上前,脚步沉重,朝柳树旁两个执事沉声喝道:“让开!”老五倚靠在他肩头,缓缓上前,待得行至大柳树躯干五尺处便即站定。他直棱棱地凝视着那株大柳树,众人一齐转过头来把二十几道目光倾注在他脸上。“嚯”地只见青光一闪,老五五指箕张,倒转手臂,批亢捣虚,直插眼窝,顷刻间便将两只黑白相间的血淋淋的大眼球挖出。众人惊得呆了,孤峰之上,一时间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无!澜沧道人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但见老五眼眶中鲜血流水价般涌出,好似开了道瀑布,幽蓝的月光沁在鲜红的血液上,隐然如同一朵妖艳的邪花绽放开来,说不出的惊怖。几个胆子小些的执事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另有几个执事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老五面色恒定,将手臂缓缓地穿出,斜斜地伸到宋奎面前。澜沧道人恨恨地道:“宋师兄!这便是破开大柳树门户的钥匙了。”说完,搀扶着老五,颤颤巍巍地往石级走去。阿青长剑一抖,便欲拦阻,宋奎接过那两只眼球,却道:“阿青!便让他们去吧”,抢上前去,扶住老五臂膀,拍拍两声,替老五解开了周身穴道,又朝老五和澜沧道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面色诚恳地道:“多谢澜沧道人和老五兄弟惠赐,今朝赐匙钥之恩,宋某铭感五内,老五兄弟双眼已盲,还讫道人多加照拂,惟愿上天眷顾,保佑老五兄弟这一生一世平平安安的!”澜沧道人“嗬嗬”狂笑,笑声中满是讥讽,他撕了半幅布条,裹住老五双眼,头也不回地高声吟道:“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朝不了道,被毛戴角还。”吟罢,音销语歇,声喑调哑,扶着老五飘然而去。

    宋奎食中二指拈着那两枚球茎状的眼珠,望着大柳树只是发呆,却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好生踌躇,只想厚着面皮追上澜沧道人和老五二人,问问他二人究竟如何利用这两枚眼球进去。阿青将两枚眼珠接过去,拢在手掌之中,绕着大柳树静静地转了两个圈子,“突”地双臂暴长,朝着大柳树猛捶,一拳又一拳,将大柳树躯干中段砸出一个凹陷处,随即将两枚眼珠抛进那凹窝之中。“突突突”三声脆响,似有金属摩擦之音从大柳树内部传来,片刻之后,响声止歇,一道高约三尺、宽仅二尺的铁门打开。门内黑漆漆的,似乎是一个大洞,果然如宋奎和阿青所料,大柳树腹部已然被挖空,隐隐约约两根粗如儿臂的麻绳自上而下垂悬着。宋奎大喜,叫道:“成了!”“唿哨”一声,抢步上前,矮着身子,自那铁门中间侧身而过,双臂一抖,攀住那两根麻绳,急速下行,一时间耳际风声呼呼,自大柳树下边的洞穴直灌上来,背心里登时沁凉一片。众执事和阿青一起仿效,一古脑儿的鱼贯而入,攀援而下。

    黑暗中也不知向下攀行了多久,众人只感觉气温越来越低,身上寒意越来越浓。四壁坚硬,着手冰凉,原来岂止是大柳树中腹叫人挖空,连孤峰内部也是一般的给人掏空了。众人今夜奉命缉拿老五和澜沧道人二人,在那峰顶打斗了半天,却哪里想得到这孤峰之中另有洞天。众人心想,两年时光倏忽而逝,其间惟有使徒制造的爆炸与惨案齐飞、落日城百姓的恚恨共众执事羞惭一色,今日天公睁眼,终于叫咱们有了一星半点发见。虽然前路尚未明了,凶祸尚潜伏于黑暗之中,但人人精神抖擞,竞相共逐,猿猱而下!

    良久良久,宋奎朝下望去,隐隐瞧见下方有点点朦胧光圈,突地双足一顿,终于踏中了实地。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抬首叫道:“弟兄们跟上!”声音稳重且厚实,自洞底蹿将上去,不住地在石壁上回旋,震得各人耳根发麻。第二个下来的是阿青,他二人朝前望去,朦胧中,只见眼前一个圆环形的洞口,丝丝光亮自洞口透射而来。这时,又有五人下来,七人穿过那圆环形的洞口,朝前行了约莫百丈,一路坦荡,脚底厚实的土壤松软如棉,踩踏上去真有说不出的舒服,再往前望去,却是直直一条笔直的密道。月光在密道中翩跹飞翔,将道旁石壁的轮廓勾勒得忽隐忽现。这时,余下的六个执事也已跟上。众人一时相顾无言,心中却不约而同的猜想:“这条密道却不知通往何方?”再往前行了数百丈,石壁陡折,密道“霍地”开阔,眼前彩光流连、氤氲生辉,遥望出去,但见鸣禽间关,花树拢翠,青青碧草,泛溢清波,彩蝶裴回,竹庭花开,却是一处绝美的洞天福地。正中央一处小小弄堂,雕甍画栋,四角飞檐,朱雀白虎,栩栩如生。融融月光,皎皎月华,从上方洒将下来,整座洞府宛似披了一层淡淡轻纱。一阵清香远远拂来,众人对视片刻,心中惊叹莫名。更行百步,忽闻潺潺流水,汀淙清雅,似乎从众人心弦中缓缓淌过。阿青按捺不住,越众而出,一马当先,直闯进那洞府,鸠鸣鸟语立时一齐住声,过了片刻,复又响起,此起彼伏,更胜从前。众人加快脚步跟上去,片刻之间,便只见一条清澈小溪,从左首边缓缓东流而去。溪涧底下的沙砾圆石,清澈可见。溪上一条小舟,形单影只,舟上无人,桨橹横放,栓系于溪畔一株垂髫碧柳之侧。草木青青,漫山遍野,上方却是四壁绝立,高逾千百丈。壁立千仞,壁面光滑如镜,光可鉴人。当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抬首一轮弯月当头笼罩,青青澄澄,浑似姑射仙人。再看那座小小弄堂,额角低眉,道道青烟自瓦檐逸出,笔直地朝上聚拢,经久不散。

    宋奎见了这等人间仙境、神仙洞府,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自不免矫舌不下。但见粗粗一道青烟,笔直地聚拢在上空,料想弄堂中必定藏得有人。他心中笃定,立住身形,朗声道:“落日城宋奎,偕同一众弟兄,无意中闯进这神仙福地,大是冒昧,还讫此间主人海涵,我等这厢有礼了。”说着,敛衽为礼,朝着小小弄堂,鞠了一躬。隔了半晌,却不见有人回答,只有鸟鸣相和,渐次杳然。宋奎皱了皱眉头,刚要再问,一个尖嘴猴腮的执事插嘴笑嘻嘻地道:“宋大哥,我瞧此间主人见了咱们长老会的一众高手前来,只怕是早已神魂颠倒,心胆俱碎,夹着那长长狐狸尾巴,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三十八计,缩头乌龟第一计,早已跑路了。呜呼,跑路兮,呜呼哀哉兮,不亦乐乎兮。”众人一起笑了起来。另一个执事,摇晃着一张又圆又长的马脸,东张西望,一伸手从一株果树中摘了一枚圆圆的果实,月光下也看不见是什么果子,张口便嚼。一面大嚼,一面大点其头,不住赞叹:“妙极!妙极!”他身旁一个面上有一处刀疤的执事将那果实夹手夺过来,“嗖嗖”两口吃了个精光。那马脸执事怒极,喝道:“刀疤怪,你这小子好不要脸,这等馋嘴!”张手便打,刀疤怪身子一侧,避了开去,口中兀自咀嚼有声。阿青走过来,“啪啪”两声,抬手便抽了二人两记耳光,沉声道:“你这两头馋嘴猫,这果子也乱吃得?小心中毒!”话声刚落,那马脸执事和刀疤怪“啊”的一声,扑地便倒了,众人大吃一惊,围拢看去,只见二人七窍流血,已然气绝!

    一众执事胸腔间一颗心呯呯乱跳。但见这果实中蕴含着这等厉害的剧毒,一时之间,都惊得呆了。阿青叹息一声,自裤管处撕了两幅布条,缠在双手上,招呼余下的几个执事,一齐掘了两个浅洞,将马脸执事和刀疤怪抬进去埋了。宋奎道:“大家小心些,莫要冒冒失失,否则马长春和刀疤怪便是咱们现成的榜样。”马长春自是那马脸执事的名讳了。众人一齐凛遵。

    自“宋奎朝那间小小弄堂询问”到“马长春和刀疤脸下葬,”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众人见这洞府风景如此佳胜,犹如置身画中一般,哪里想得到其中一枚小小果实,毒性竟也忒大。不禁又想,只怕这洞府中恐怕还有许多更厉害的陷阱。宋奎扫了溪畔那叶小小扁舟一眼,回头叮嘱众人小心些。

    众人不敢再毛毛糙糙,聚拢起来,一起商量。阿青道:“我且去瞧瞧,瞧这儿到底有人没有?”说着,展开轻功,避开那些娇艳的花朵,朝弄堂那边纵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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