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刚从骑场回来,本应是满面欢愉,但此刻,却行色匆匆、心事重重。
王子走过鹰堡的夏煦长廊,鹰语花种在廊旁的一方黑土上,依旧含苞待放,痴痴地睡在墨绿的叶片间,仿佛永远不会醒来。虽说鹰语花是鹰堡的象征,却极其稀少,所以几乎全世界的鹰语花都集中在这个庭院内。
他现在可没心情去欣赏这些还未盛放的花,当然,他早就看厌这十六年来一直打着朵的花。自从夺奥战役后,这些花就从未开过,像个懦夫一样把自己包裹。
即使这样,鹰堡女王每年还是会邀请许多贵族和平民来赏花,这本是鹰堡的传统活动,其实也不过是办一次王宫聚会,可聚会的主角从来都没有赏过脸。女王也只好把聚会办得更加豪华,让一杯杯空麦红酒迷醉人心、一朵朵烟花占据视野,冲散他们对鹰语花的希冀。只是人们在鹰语节狂欢时,仅仅记住了那绝妙的美酒与绚烂的烟火,却想不起自己为何在鹰语花名下痛饮,长舞。
不过,并非所有的鹰语花都懦弱不堪。王子曾送给远嫁花城的姐姐一株鹰语花,姐姐常在来信里提到它,说它常年开放、永不凋零。
这可真是怪事,哪有不凋谢的花啊,大概只是神话传说吧。
有闻光之圣母——白敏阁下统治鹰堡时,庭中鹰语花曾二十一年常开不谢。白敏就是传闻中的白神,算是半个鹰堡的神明。可惜,白落不信神神鬼鬼的事,更不信永不凋谢的花,凡物皆有始终,好比生命。他只把姐姐白苹的话当做安慰,也许是有心人每天给她换了一盆花。之前的鹰语花,恐怕早就卷缩在角落苦等阳光罢。
他今天穿着训练服,上了油蜡的红棕色皮革护住肩部和胸部,腰上系着金色缎带,上头镶着几颗绯色的火珀石,黑色的马裤上挂着一把木柄钝剑,赤色的大皮靴踏着响亮而急促的步子走向一扇巨大的红铜大门。门旁伫立两名头戴飞鹰盔,身着红钢甲,外披金披风的红羽卫,两支锋利的十字枪顿了顿,“白落王子。”
“我父亲在吗。”
国王一般在这间房子里处理政务,虽说现在东联的相关事务移交给了亲王白语,但就单单鹰堡的一些琐事,还是让白理国王焦头烂额,毕竟老了。可其主要原因还是多年前的一次战斗,那时,他的灵魂近乎浇灭,躯体焦枯不堪,红玉般的眼睛也似乎在逐渐凝固,好像方才瞥过凄惨地狱。北国的凛雪莲勉强让他活了下来,可依然落下无可根治的顽疾。当他从熏香缭绕的病床张开眼,他的思索就在渐渐沉寂,归墟于茫茫黑暗,到现在简直一无是处。
“国王在里面批阅卷宗。未经允许,不能随便入内。”卫兵拉着低沉嗓音回答,声音小得仿佛在躲着什么似的。但在沉溺着无名忧郁的寂静的国王庭院里,任何声响,都变得格外瘆人。
“我有很重要的事,快开门。”王子催促,话语间略微带些紧张。
红羽卫右手握紧长枪,诚恳地提醒道,“王子,你应该很清楚国王的戒令吧。”
“知道,”王子几乎是抢着回答,“但我有急事。”父亲的确下过不许闲杂人打扰的戒令,为了推掉一些贪心商人的斤斤计较,免了些缠人的苦恼。推了这些麻烦的琐事,国王也没什么事干了,仅仅是整天反复批阅王弟的某些请示。他当然知道,亲王白语送来的卷宗都近乎完美无缺,到他这,不过是按时砸上鹰堡的印章。至少,之前一直如此。
“那就麻烦说明一下什么事,”卫兵得寸进地说,但也在职权范围内。
白落不耐烦地撇撇嘴,这个卫兵怎么总是这么死脑经,“难道我想做什么事,一定要向你禀告吗,卫兵。”
“不必。”红羽卫简短回答,声音里似乎藏了一丝颤抖。
“那就让我进去。”
王子刚迈起脚,两位红羽卫就把十字枪一斜,挡住了门口。“你们又干什么,”白落骂骂咧咧地看向那对躲藏在红钢盔甲里的犹豫眼睛,“快拿开!”
卫兵沉默不语,只让枪尖折出的阳光落在白落的面庞。
王子闭起眼,伸手去抓钝剑,剑柄的木头质感忽的让他感到一种必胜的信心。再不让开,白落看样子就会拔剑了。而在这般极近的距离,他可有把握把这两位可怜的卫兵打到一旁去,不会伤及他们,只是稍稍开了条道。
“殿下,你应该知道,攻击国王近卫,会有什么罪责吧。”红羽卫抛出最后的提醒,听上去像警告,或者威胁。
白落收起拔剑的气势,把积蓄的力量通通深藏,扔入幽幽谷底。他嘴角敛起自嘲似的笑容,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说:“只不过吓吓你们罢了。再说,我为何要攻击你们。”
“殿下所言极是。”盔甲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听得像是爆炸过后的闷响。
“麻烦让我进去,亲爱的卫兵。”白落终于想起卫兵的固执,开始摆出恳请手势,可惜换来的还是红羽卫的迟疑。“麻烦了。”他重复一遍,依旧满怀期待,事实上,每次他想面见父王,都会碰上这两套红钢盔甲。有时候,他都以为这两人其实是只会执行命令的傀儡,每次都要和他打一次不知所云的哑谜,还得先发怒再平静,卫兵才会拥有一星点魂魄。这可不是救赎骑士灵魂的童话,白落总会如此感叹,意外的是,这种幼稚虚假的故事,竟在他脑海里慢慢浮现,格外清晰,触之可及。
“我先去禀报王上。”卫兵终于开口,白落真是怀疑他们嘴里塞了什么让人语塞的苦种。
终于开窍了,白落轻叹一声,这次还算快。没让王子在不知所谓的迷宫里瞎晃悠,只有几个岔路口,朝光亮处走几步就到了终点。真想让父王撤走这俩,免得自己面对石头样的谜题。
红羽卫进去又出来,只用了不到半分钟,白落经常感叹自己在这张门浪费的时间太多,真是瞎折腾。他把别在腰际的钝剑留给卫兵保管,一个踏步,走进了国王的工作处——一座昏暗,忧郁,堆满书卷的宽敞房间。
房间的确很大,据说能装下一百多位全副武装的甲士来保护国王;可它看上去又很小,似乎仅有那支牛油蜡烛所照亮的一方空间,周遭壁垒似黑暗是由虫蛀的书籍与结块的灰尘构成,这是一座忧郁孤独的牢笼,国王被困在这,锁住了精魄。他舞起隐形的长剑,与那游荡在永暗里的恶鬼争斗,无奈剑气尚短,伤不了狂笑的荒诞恶鬼。
烛火因忽然敞开的大门而颤抖了一下,飘出熄灭之际的渺茫,但又顽强地燃了起来。国王被微弱的烛光包裹,披一件冬季穿的长羽大衣,满脸憔悴地看着一副画满了各种红圈的密卷。他知道儿子来了,抬起头,一对褪了光泽的红玉眼睛里透着慈爱。
“父王。”白落微微颔首行礼,用着他赤色的眼眸看着近乎趴在长桌上的父亲,不免心酸,似乎又有什么让父亲苦恼了,真不该打扰的。一想到自己将要说的话,又难以启齿,不想让劳累的父亲徒增忧思。
“有什么事吗。”国王先是笑了一下,把密卷收起,然后拨开愁云似的额前乱发,“落儿。”
王子点点头,缓缓靠近他父亲,开门见山地说,“您应该知道奥格里发生的事吧。”
“知道。”国王的回答并没有迟疑,可依旧藏着隐隐的惶恐和不安。
“我要去那儿,带着圣剑和红夏。”年仅十九的白落不成熟的了当观点,声音直爽有力,仿佛对一切都充满了幻觉似的自信。只不过这种自我陶醉立马被国王否决。
“不行。”
白落不自觉地瞪下脚,焦急地扫视昏暗的房间,一无所获,没什么能让他望去的,所以他又皱起眉头看向父王,“为什么?”
国王应该知道白落为何来此,却只是用着平缓的语调悠悠说道:“圣剑供奉在低语殿,你想取用必须得经过三位剑守的同意。或许我那把灰切可以让你玩玩。”白落的目光由父亲抬起的手引向壁炉,昏暗中隐藏着一把深灰色的宝剑,灰切,暗铜所制,淬以星月光泽,融铸炼金秘法,乃是鹰堡双剑之一。
“那红夏呢?”王子进一步发问。
“它受伤了,”国王叹了口气,仿佛痛心疾首,“在古岁山养病。”
上次不知从哪儿刮来的元素风,伤了红金狮鹫的翅膀,白落记得那件事,但他还是不大相信小小元素风,能将狮鹫强壮的翅膀刮伤?可事实上,红夏旧伤众多,今日不去修养,明日也得去。“那,应该还有空余的白狮鹫吧,让飞骑爵拨给我一只。”白落底气十足地说。
“我记得狮鹫团还有任务,暂时不能借让给你。”国王又一次否决。
“那就随便一只狮鹫好了,这总可以。”王子不耐烦地嘟囔,“再不行我自己去弄!”
国王眼神忽然尖锐起来,盯着白落,乔装些怒色,拿起一枚小巧的绯色勋章说道,“你都没成为狮鹫骑士,又有什么资格骑乘狮鹫外出。”
这种反驳实在无力,可白落依旧被扇起了气焰,他总想在父亲面前证明什么。他能为父亲分忧,能为鹰堡做点事。可国王永远用沉默的眼神安慰他——还没到时候,你不行的。虽然白落已经十九,早已成年,之前在东联大会中也证明了他自己,拿下红剑,身披红金鹰翼斗篷,让那个紫色眼睛的外域人退到冠军之下。
远远不够吗,这与父王曾经的成就还相之甚远吗,想到这,白落总会垂下头,独自神伤;今天不行,他倔强地看着父亲,说道:“别管什么狮鹫了,来谈谈奥格里。”
还是会说到奥格里,国王长叹噫吁。他撑着长桌站起来,指着长桌上几乎被书本淹没的一张地图,神色严肃地说:“你知道,奥格里比邻哪儿吗。”
“莫格里,鹰堡,图拉尔,高峡,应该还有紫塔地界。”白落一本正经地回答。桌子上的地图完全被书本掩盖,全然不见,白落只是凭记忆回答了这个地理问题。当然,这算不是什么厉害事,只是少王并未理解老王的深意。
“就这样?”国王拨开奥格里附近的几本书,这才让地图显露几分。国王似乎觉得还不够,于是猛地推开一堆小山似的书籍,“你再看看。”
白落走近长桌,看着古老的泛黄地图,这上面的东联地图是最精确的,由圣母白敏淬炼古老魔法所制,泰坦古语为基。“我应该说得没错,对,没错。”他把眼前的地图与存留脑海的地图对照一番,确认无误。
“你看到的太小了。”国王忽然想起什么,一个噩梦中的凄惨未来,他要教给儿子一些东西了,希望为时不晚。“孩子,你先往北看。”
王子看向图拉尔,不知其解地问:“怎么了?”
“图拉尔向来与我国友善,但背地里一直联系南方和北方。”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也不和北雪南盟建交颇深吗,”白落疑惑地看着地图,不时瞥着父王的面色,恍然明白些,“他们背地里?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国王自顾自地说下去,“雪王子今日返回了冰冽谷,带着雪漫地的雪骑士,恐怕事有不妙。而南方少主英泽正在收复斯卡兰的南梧森林,招降影魔,黑暗之塔与圣殿近日也宣誓效忠南盟。”
白落迟疑一阵子,品尝父亲话里的深意,可惜他迟迟不能理解,只眯起红玉眼睛问,“这又有什么关系?”
“黑石高崖浓烟四起,兽人狼影盘踞山头,虎视眈眈;南北双王,聚军养兵,志在天下;图拉尔表面友善,实则举棋不定。我们东联,谷峡攀附外族,白浪遭灾,花城无兵。浮木的精灵们又不愿参加东联事务。”国王连珠炮一般说着,仿佛诵读长诗,丝毫不顾白落的惊讶。
“怎么会这样,白语王叔不是把东联事务处理得好好的吗。”
“不过一些琐事而已,他看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他的眼睛已经被美好的鲜花庭院侵染,忘记了昨日的血与剑。”国王轻叹。“最近,他还在不断请示增加商港,缩减军费……”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什么,其实只想着怎么委婉言辞,“我知道他喜欢弄这些东西,效仿花城,发展商业。但,决不能裁剪军队啊。切,他居然只派一百,还真是去造访一座边哨塔。”
王子越听越迷糊,但又心生忧伤,父亲一直肩负这么多东西吗,广观全局,相比代理东联守护,这位货真价实的守护者,才能真正握住东联的未来。自从他因伤痛退出昆映古城,守护者的称号已形同虚设,有如纸糊的威严,信誉尚在,却无法号召东联各属,因为谁也不会听从一个近乎残废的王。
“等等,父亲,你是说白语王叔只派了一百兵力去奥格里高原?”白落迷糊一阵后,马上注意到了他想切入的点。
“嗯,太少了。”王说道,不带一丝情绪。现在他也不愿隐瞒什么了,再雪藏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王叔派谁去的?”白落问。这或许是一次日常的外事活动,但似乎又不对。
“领队的是一位优秀的剑士,他曾与你交手,撑了十个回合。”
仅仅一位剑士?
白落皱起眉头,费力地转动脑筋,可是实际上,这就是他来找父王的目的——高崖蠢蠢欲动,必须派人去维护外疆,最好能守住奥格里。“不太好吧。”他感叹。奥格里也算广袤,千里之广,其中的兽人虽不多,也是东联重要一员。“真就一个剑士?”白落表示怀疑,总会什么隐藏头衔的吧。
“嗯,”国王轻蔑笑了,然后如数家珍地道出了剑士的来历,“他是昆季半岛人,生在盐与油果之地。算是个力士,编在东联军队。凭细微的炼金血脉免去第二次裁军,善使刀剑,曾在昆映训场五战三胜一位教头;在决斗会上胜率在百分之六十左右;东联大会上,也击败了鹰堡一位小将。”
“听上去也并不是什么壮举,这种人,放到我们鹰堡只能是戎长。”王子感觉这位剑士忽然之间普通起来,远征奥格里并未给他带来多少传奇色彩,近乎只是有些实力的兵士,能领一支小队,但谈不上出访外国。“王叔居然这样?太轻视了吧!”白落痛骂一声,舒缓自己的恼怒。
要是黑石兽人骑狼东走,奥格里那娇小的石头堡垒可撑不了多久。越过奥格里,黑皮们绝对会理所当然的剑指鹰堡。“父王,”白落猛地看向国王,主动请缨,眼睛里似乎会跳出一头狮子,“请让我去奥格里,让黑石兽人都淹没在圣剑耀眼的光泽之下吧。”
这才是他的本意,听了什么小巷风声,然后愤愤不平的想去出气。国王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不行啊,圣剑暂时不可取用。你可知道那三位剑守可比门口的红羽卫固执得多吗。”自己的孩子终究还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味想用战斗解决问题。当然,这才像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
“那也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或许是那样,”国王模模糊糊地回答,似乎只是在回避,“但实际上,最近亚格努斯不可随意离开鹰堡,我需要它。”需要圣剑?国王可笑地诘问自己,亚格努斯早就不认他了,早在夺奥战役后,他的炼金血脉已经消失殆尽。他的血液不再沸腾,目光失去锐利,指间再也不能唤出魔法,一代骄雄,曾经叱咤亚格大陆的英豪,如今只是一个颓废的中年人。白理国王有时真想笑自己,笑着笑着,朦胧了眼眶。
于是他透过泪水之境,依稀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短短的红色头发,石塑般的面庞,以及那对跳动着永恒光芒的眼睛。等他拭去眼中的白雾,见到的,是昏暗中被热烈火光映着的少王的骄傲,那光芒实在灿烂,点燃室内的忧郁,扫去了沉积多年的忧伤。国王呆住了,被自己臆想出的辉煌震惊了,他已然从儿子的身上看到了希望,虽然根据仅仅是恍惚间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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