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拿着宿舍钥匙,来到了梅园六栋一单元604的门房外。
束海教授带着他去办理了入学手续,本来按照教授的意思,是说陈一鸣还未决定好要进那个学院,因此便先将他分配到教师公寓暂住几天就好。可校工部的阿姨头也不抬,直接从办事窗口里面扔出来一叠文件,说“你不早点说现在宿舍都分了档案都定了你现在说多麻烦啊我还要重新归档吧啦吧啦”……一点都不给老教授面子。
老教授这人实在没啥脾气,估计跟陈一鸣一样,也是个任人揉捏的皮皮熊。于是只能对他无奈挠头,说:“要不你就先去梅园那里暂住几天吧,等你到时候选了学院,会再给你重新分配宿舍的!”
“哦好的,谢谢教授啊。”陈一鸣赶紧对他点头。
临走前,束海教授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一鸣啊,你是校长看好的苗子,可得好好考虑自己的前程才行啊!五行院会是你最好的选择,我作为学院的终身教授,资历摆在那里,一定会全力为你把好舵的!你一定要谨记!”
陈一鸣又真诚地应诺了他一番,老教授才转身离去。
从宿舍阿姨那里他得知,梅园住着的几乎都是四时院的学生,去年六月四时院招生的时候遭遇寒潮,所以才空出来许多的床位。而像他这样的“插班生”,便都统一安排进了这里。
陈一鸣将钥匙插入锁孔里,慢慢拧开。
“打扰了……”
他摆出一张笑脸,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探了进去。
大白天屋子里居然黑漆漆的,似乎也没人在。陈一鸣挠挠头,拖着行李箱进去,摸索着打开了灯。
他本以为作为高大上的阴阳家,且还是专门培养异能者的内门,宿舍环境啥的应该会出乎自己意料一些吧?至少也会挂张伏羲八卦阵啥的在墙壁上供人天天揣摩,或者一推开门就会看到有人捏着手印漂浮在半空中,口中念念有词啥的……
但他面前的宿舍……怎么说呢?太熟悉了,只要是读过书住过校的男生,应都不会对这样的环境感到陌生。
两张单人床分列在过道两头,都是上床下桌加个衣柜的样式,一眼望过去是洗漱间,上面悬挂着洗好的男生衣服,再有一间独立卫生间,加起来大概有个十五平米左右的规模。进门左边的这张床显然已经有主人了,只是东西摆放的十分杂乱,跟个狗窝似的,凉席上还摆着一袋开封了的薯片,撒的到处都是。
陈一鸣大失所望,这样不就跟读大学一样了吗?一点都不神秘高大上嘛!
他将行李箱放在地上,开始打扫卫生,铺右边的床,收拾衣服,放置东西……这就算是宣布主权了。
完事儿后看着自己的床铺,不禁感到有些恍惚。
两天前他还在雒邑那套属于自己的老房子,当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而现在,他居然来到了阴阳家五行宫,来到了这样一个异能者所在的世界。
想想还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微妙感觉。
他去厕所冲了个凉水澡,找了套干净衣服换上,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2019年3月14日,下午3点24分。
没有信号,大概是因为这座校园与外面世界隔绝的关系吧。
陈一鸣放下手机,将左手手背搭在脸上,眯眼。
他确实有些累了,这一路上跟着师姐到处跑,到处转机,中途根本就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但心里的思绪又太多,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校长的话,束海教授的话,师姐的话,天字级新生,没有做过的心海测试,充满迷雾的未来,以及隐隐作痛的右手手掌……
迷迷糊糊之间,他似乎回到了自己还是孩童的时候。
他推开书房的门,看见自己父亲背对着自己坐在书桌前,窗外是一轮皎洁的明月。
这个不太靠谱的男人极少有正经的时候,平日里的他大多时候都赖在床上睡懒觉,醒来也只会逗逗猫、遛遛狗、打打麻将,跟隔壁的那些阿婆们聊些没有营养的八卦,遛狗时遇到身材很好的小姐姐们时,也会站在原地冲她们的背影狂吹口哨……
可以说他其实是一个很失败的男人,没有正经工作,颓废,懒惰,不修边幅,吊儿郎当……
他也称不上一位合格的父亲。从小到大,他就没去参加过任何一次陈一鸣的家长会,每次前一天晚上还答应的好好的,第二天就全给忘光了,不是在家里睡懒觉就是在楼下茶馆里打麻将。所以陈一鸣从小到大基本处于全程放养的状态,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读小学六年级时,有一次晚上跟几个班上的同学一起溜出去上网,结果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班主任要他们站在学校围墙下面,给家长打电话来认领回家。那几个同学电话打出去没多久,一对对家长就半夜开着车匆匆赶来学校,对着他们一通臭骂,又连声给班主任道歉,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给自家孩子披上,免得他们大半夜的给冻着了。而陈一鸣电话打了十几通回去,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他最后只能无奈地对班主任耸肩,说估计我爸睡死了,他这人一睡就雷打不醒的,所以估计你只能罚我在这儿站到天亮了。班主任估计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好训了他一通然后就让他回宿舍去了。
那时候陈一鸣看着自己的同伴们一个个钻进自家的小车,然后消失在操场外面,心里实在是五味杂陈。
自由有自由的好,比如逃课上网绝对不会被家长训,考试考得再差也没人管。就是自由过头了,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孤单罢了。
如果说家里这位老爸还有正经时刻的话,那大概就是他独自一人呆在书房里的时候了吧?
在陈一鸣的记忆里,父亲的书房是轻易不让外人进去的,就算是自己这个儿子也经常被他轰出去。他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的时候,一般会什么也不做,像个石雕一样呆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明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但他的脸上会流露出非常多的表情,非常多——跟平日里不一样的表情,愤怒、悲伤、痛苦、怀念,甚至会咬牙切齿泪流满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陈一鸣才会觉得自己的父亲是活的,其余时候的他,更像是一具没有心的傀儡,对身边的一切包括自己都毫不在乎。
他看着父亲的侧脸,这个男人的侧脸线条像是铁一般的坚硬,瘦削、沧桑、深沉……
怎么会呢?他想,明明那时候的父亲也才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为什么会显得这般苍老呢?仿佛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仿佛下一秒他就会离自己而去。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造访,转过头来,看着小小的他。
他有些恐慌,害怕父亲又会将自己粗暴地撵走,然后关上房门,很久很久都不理会自己在外面的哭喊。
但这次,那个男人笑了,很温和、很慈爱的一抹笑,他对陈一鸣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过去,然后一把将他抱起,放在自己膝盖上,让他与自己一同望向外面的明月。
陈一鸣注意到,父亲身前的书桌上放着一张宣纸,宣纸上墨迹未干,上面那几个大大的字他看不太懂,但他认得出左下角的落款,父亲所书写的每一张字画都有同样的落款。
颜回——那是父亲的字号。父亲说这个字号便是他的生命——一位名叫“夫子”的人赐予他的生命。
父亲会写很多不同的古体字,还会画画,甚至有时候隔着书房,他还会听到里面传出来笛子的声音。但这些秘密父亲从来不跟任何人讲,也不让他跟任何人讲,就连跟同学们炫耀炫耀都不行。
“父亲,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啊?”他好奇地问道。
男人低头,看着未干的墨迹,眼中有如同孩童般的脆弱,沙哑着声音回道:“解天问。”
“解天问?”陈一鸣挠头:“是什么意思呢?”
男人笑了笑:“解答屈原所作的那首《天问》,那曾经是父亲的理想。”忽然又摇头:“不,是父亲和许多人的理想。”
“那……父亲实现这个理想了吗?”
男人还是摇头:“只实现了一半。”
陈一鸣看着宣纸上的那三个字,眼瞳中充满了好奇和疑惑。
男人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你就是父亲解出的答案。”
“我是……答案……”
他低声念着,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父亲脸上恍若凝固了的笑容。
某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男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一袭白衣,长发飘飘,丰神如玉,眼瞳中似乎藏着无数颗闪闪发亮的星辰。
或许他也曾风流倜傥,或许他也曾意气风华,或许他也曾谈笑之间令天地变色……
多少烟云从此过,几番漂泊何人说?
“一鸣,要记住,理想是非常脆弱的东西,它能让你变得坚强,也能令你万劫不复。父亲不希望你拥有任何的理想,父亲只希望你——好好活着而已。”
……
在很多很多的夜晚,在许许多多的梦里,他都会回忆起那晚窗外那轮皎洁的圆月,以及父亲最后交待自己的那番沉重话语。
但他已越来越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了,那样沧桑的一张脸,那样平凡的一张脸。人的记忆又何尝不是非常脆弱的东西呢?有时候你越是努力地想要去回想起某个人、某件事,反而越会陷入名为“混沌”的沼泽之中,无法脱身。
理想和记忆都是非常脆弱的,也都是非常痛苦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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