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兜帽下的那张脸庞显露在校长和孙同和两人的眼前之时，他们几乎错认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中了某种障眼的幻术。
这怎么可能呢？十三年前，是校长亲手终结掉了叶阑雨的生命，后面更是他亲自将尸体埋葬在了五行宫的墓林里面。而那时候的叶阑雨可不是现在的“机械之躯”，死掉的人怎么可能再度复活？
“你——”校长看着面前的叶阑雨，声音颤抖得像是风中弱柳，“你真是阑雨？”
叶阑雨咧嘴一笑：“是真是假，又有何意义吗？对于伟大的五行宫校长叶平生您来说，不都是——应该被‘处死’的敌人吗？”
校长没有回话，他只是那样子看着叶阑雨、看着这张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境深处的脸庞。脸上居然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哀恸和怀念。
如若是十三年前的他，或许会如叶阑雨所说的那样——抛却个人情感，迅速认清局势，然后做出最正确的决定的吧？
如若是十三年前的他，面对如今死而复生的叶阑雨，面对“七星”的成员，面对杀死了自己那么多同事和学生的仇人，他当以刀剑相迎，当想尽一切办法杀死对方才对吧？
但现在的叶平生老了，太老太老了。老到在无数个深夜里，他会从噩梦中忽然惊醒过来，然后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臂，发出沉重而嘶哑的哭声。
老到每年的七月二十那一天，他都会推掉所有的行程安排，独自一人来到那座陵墓前，对着无字的墓碑说上很多的话语。
老到迄今为止，他回到家中，给自己的亡妻上香之时，都还会编造一些关于阑雨的消息，欺瞒着天上的她，假装自己的这个儿子还活在这世上。
老到每次看见令自己感到熟悉的背影之时，都还是会忍不住向他们伸出手，想说一句——阑雨不要走，回到父亲的身边来好吗？
“阑雨，你真的是……阑雨吗？”
于是现在，面对真正活过来的、自己的孩子，老人欣喜地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他的脸颊，想要去确认——这不是自己重复了无数次的幻梦……
但迎接他的，是那对十三年前，他用来贯穿自己孩子胸膛的子母剑。
十三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但这一次，双方却互换了角色。
叶平生瞪大了眼瞳，鲜血缓缓从嘴角处溢出。他怔怔低头，看着那对子母剑，依然不确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表情显得迷茫而无措。
而叶阑雨眼神冰冷，表情带着一丝小丑般的戏谑。他缓缓伸出手来，无情地将校长从高空推落。
“校长！”地面上的孙同和发出裂声的大喊。校长重重坠地，从喉咙里咳出一片破碎的内脏。他的视线已经极度模糊了，只剩脑海里最后一根弦还绷着没断，那也是这位强盛风光了一辈子的老人，体内最后还残存着的一线生机。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的大风大浪，更是在生死的边缘几度徘徊，但也没有哪一次能比得上这次对他所造成的沉重打击，无论是从肉体层面还是精神层面来讲。
“校长，校长！振作一点啊校长！”
孙同和将他从地上扶起，朝他大声喊话，他明白老人如今的状况有多糟糕，如果他脑内的那根弦真的彻底断掉的话，那即便扁鹊在场恐怕也无力挽救。
叶平生的神色渐渐涣散，但依然固执地不肯咽下那最后一口气。或许是不甘于心中未完成的野望，又或许作为一名“父亲”而言，他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下……
“您一定很好奇，当初明明已经被你埋入坟墓里的我，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吧？”
叶阑雨把玩着手上那对子母剑，冷眼看着脚下的叶平生。他并不急着给叶平生最后的了结，他需要自己父亲在死之前知晓真相，甚至从他口中听到类似于“忏悔”的话语，这是支撑着他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最大动力，为了——向自己的父亲完成彻彻底底的复仇！
“当初你并没有完全的杀死我。不，更准确的说法是，你只杀死了我的一部分。”他说道：“还记得吗？那座我用来‘复活’我恩师萧公的摄魂阵。事实证明，那时候我所构筑的符阵并非是完整的，因此‘它们’才会那样那样排斥萧公的灵魂。可也正因为这种不完整性，所以它们才会疯狂反噬作为符阵主人的我的灵魂。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又或许是上苍的刻意安排，机缘巧合之下，那时候的我——却从那绝境中获得了唯一的一线生机。”
叶平生没有说话，他现在其实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就连保持着脑袋里最后的那丝清醒都显得十分勉强。
他只是看着高处的叶阑雨，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他对他没有恨，只是想——这样子多看他几眼而已，似乎生怕会将他遗忘。
叶阑雨摊开左手，燃起了那轮苍白。这样的举动让孙同和心里一紧，也急忙燃起了自己的火焰，如临大敌。
但叶阑雨根本没打算动手，他只是想向叶平生解释清楚自己复活的根源而已，淡淡道：“通过松本一郎，我知晓了阴阳术还存在着另一面。同时掌握了五行元素的我，慢慢接触到了那一扇大门。但那扇大门到底又通往何处呢？那时候的我根本没有去进行思考。但现在，我已经知晓答案了。”
“夜……帝……”叶平生艰难张开口，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叶阑雨一怔，然后笑了：“看来校长您所知道的真相，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呢。不错，当我推开那扇大门之后，才发现那里早已有主人存在了。而主人的身份，就是——夜帝大人。”
叶平生用悲哀无比的眼神看着叶阑雨，后面的故事其实他已经能推测得出了。接触到夜帝的叶阑雨，从他那里获得了新生，并加入了‘七星’。这么多年来，他其实都并未真正的死去，他选择将自己蛰伏了起来，为的就是——等待这个向自己复仇的时机。
“我其实早就说过，用我的摄魂阵结合墨家的机械体，可完成生死之间的逆转。但那时候学院没有任何人愿意相信我，无论是萧公、美罗罗、松本一郎……甚至包括校长你。”叶阑雨低声道：“若当初你没有那样果断地杀死我，而是再多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便可以让萧公复活，从而向你证明——从始至终，我都是正确的。而犯下弥天大错的，是你，是五行宫的所有人！”
“现在，请向我忏悔吧，校长大人！”
叶阑雨摊开双手，高举向天，左为苍白，右为墨黑，脸上带着睥睨天下的自傲。在阴阳术的造诣之上，他的确已经站在了山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的确是天才，学院对他的判断是错误的，如若当初他们不是选择将叶阑雨逼入绝境的话，或许他真的能成为阴阳家史上最为璀璨夺目的星辰，甚至——改变这个世界！
但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呢？校长做出了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应该做、却没有勇气去做的决断。任何牵扯到生命本源的术法都是绝对的禁术，如若那时候他们因为心软而放过了叶阑雨的话，阴阳家立即便会招来其他百家的声讨甚至围攻！
这十三年来，或许叶平生为那天的事情而伤心过、痛苦过、绝望过，但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嘴角微微上扬，叶阑雨用嘲讽般的语气对老人说道：“尊敬的校长大人，向我忏悔你的所作所为，我便可以饶恕你、还有五行宫所有人一命。否则的话——”
他挥了挥左手，那轮苍白缓缓旋转。孙同和根本做不出任何的抵抗动作，就那样被直接吸了过去。
黑色的烟雾包裹住了孙同和的身体，他忽然张大口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颤抖，白色的灵魂体已经有半截脱离了他的身体，出现在了孙同和的头顶之上，并被那轮苍白牵引着、拖拽出了更多的部分。
这世上没有比灵魂被生生抽离身体更加痛苦的折磨了，这一点叶阑雨比谁都清楚。
他在威胁叶平生、威胁自己的父亲。他知道这位五行宫的校长平生最讨厌的便是威胁，而他要做的——便是从内心深处彻底击垮他的骄傲，完成最彻底的复仇！
“我的确错了。”叶平生说，声音很低，但却清晰地传进了叶阑雨的耳朵里面。
叶阑雨的手臂僵了僵，表情有片刻的呆滞。或许连他也没想到这位骄傲了一生的老人会如此容易就向自己屈服，他本来还打算多“玩弄”猎物一些时间的。
但随即，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得意和张狂了起来，大声道：“很好，继续说下去，我亲爱的校长大人！继续诉说你的悔恨！继续忏悔你的所做所为！”
“我错了。你五岁那年生了天花，在床上高烧不醒，作为父亲的我，本该在那时候陪在你身边、帮你度过难关才对，可我无视了你在睡梦中的低声呢喃，也无视了你母亲的苦苦哀求，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家。那时候我认为，即便你真的病死了、即便我再次回到家中之时，已无法见到我最小的孩子了，我也绝不会后悔才对。”老人的眼瞳中闪烁着泪光，哽着气，用虚弱无比的语气说道：“但是，我错了。在之后无数个梦境里，当我回到那天躺在床上喘着重气的、五岁的你身边之时，我都会很想抓住你的小手，然后告诉你——阑雨，不要走，回到父亲的身边来好吗？”
叶阑雨的身躯猛地一怔，他瞪大眼，用无比惊讶的眼神看着叶平生，仿若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应该被自己称为“父亲”的男人一般。
“你十三岁那年，以全市第一的成绩从中学毕业。头一天晚上，当着全家人的面，我本来答应的好好的，第二天一定会来准时参加你的毕业典礼。那时候的我，是真心以你为荣。”老人继续说道：“可是结果呢？我再度因为公务繁忙而失掉了与你的约定。后来你的母亲告诉我，因为这件事情，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很久很久都不愿意出来见人。我一定伤了你的自尊心吧？可是直到现在，我居然都没有对此跟你说一声抱歉的话语。”
“够了！”叶阑雨忽然狰狞着大吼：“我要听的不是这些！我要你忏悔十三年前的事情！我要知道，你叶平生到底是何种冷血无情的动物，才会做出亲手弑子的行为！”
一滴浊泪从叶平生的眼角滑落，老人的面颊因为巨大的悲痛而颤抖着，低声道：“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本来是想过去找你、跟你好好聊聊天的。我从你的老师萧公那里知晓到，你在阴阳术的某些研究上陷入了歧途，并把自己逼入到了某种绝境之中。作为你的父亲，其实我很少跟你谈心，我总是一意孤行的认为，你会如你的两个哥哥般成熟坚强。但我却忘记了，你其实跟他们一点也不像，你的心思那么细腻，总是会思考很多别人不愿意花时间去思考的东西。你渴望受到关注，也总是保持着自己独立的想法。其实我更应该多关心你的，其实我应该——将你留在自己的身边、悉心指导你才对。这也是在你走后，我会不顾别人的看法，坚持要将叶墨留在自己身边的最大原因。因为我在那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太多跟你一样的特质。”
叶阑雨终于还是被校长的话语给触动了，双臂缓缓垂落，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孙同和放下。
“其实那天，我是想过来告诉你——那些之前我对于你的一切安排都是错误的，你根本不适合走上你两个哥哥的道路。你毕业以后，应该继续留在五行宫钻研阴阳术，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会成为比海老更加优秀的学者也不一定。”
叶阑雨的脸上浮出那么多的哀伤。这么久以来，他都一直想从自己父亲的口中听到类似于这样“后悔”的话语，他假设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他会想这时候的自己会有多满足、会有多兴奋，他会无情地嘲笑叶平生——嘲笑他坚持了一声的信念居然也会崩塌，嘲笑他临死之前居然显露出像“凡人”那般的绝望。
但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他根本没有做好接受自己父亲“道歉”的准备。他只是觉得那般悲哀——自己何曾不是跟他一样的呢？一样的偏执，一样的无情，一样的……幼稚可笑。
“够了……”他深埋着头，拳头死死攥紧，低声道：“我已经听够了，我已经……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校长，你的确错了。你这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认为——站在你面前这位、从地狱里归来的男人，依然还是你叶平生的儿子！”
他猛地抬头，脸上已再无哀伤亦或愤怒，有的只是——如血般深红的杀意！
黑白两色的阴阳鱼再度从他摊开的双掌上浮现，他已不打算再留手，只要杀掉他、杀掉这位在这世上自己还唯一在乎的人，他就能了却心中还残留着的那份仅剩的牵挂以及人性，完成最彻底的重生！
“为了弥补你的过错——向我献出你的生命吧，父亲！”
从黑色的烟雾里钻出来一只只张开的大手，它们尖叫着、疯狂地大笑着，仿佛从淤泥里生长出来的树枝，朝着对面奄奄一息的叶平生缠绕而去。
就在这时，光明乍现！
“念力——光明调度，人体治愈，最大限度！”
“念力——黑暗调度，空间扭曲，最大限度！”
一道魁梧如熊罴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叶平生的身后，他一把抓住老人的衣领，带着他向侧后方跑去，并在第一时间对其使用了某种十分神奇的治愈能力！
同时，叶平生之前所在的空间忽然产生了不可思议的现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旋涡状的扭曲，于是那些袭向那里的黑色大手全部涌进了漩涡的里面，被绞杀得无影无踪！
叶阑雨瞳孔猛地一缩，急忙收回了自己的黑雾。短暂的惊诧后，他看向前方的地板，果然在那里见到了一面用血液画就的符阵。
“召唤阵……”他低声念道，声音含恨：“老家伙，原来到最后，你都没打算就这样乖乖死在我的手里吗？”
随即他侧过头，看着突然出现的这位“不速之客”，目光中多了几分警惕。
如果他刚刚没猜错的话，对方使用的是法家的念力，而对于如今掌握了“规则”的他来说，诸子百家之中，他最忌讳、也最不愿意去对战的，其实就是法家之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法家的“念力”是最克制如今的叶阑雨的力量，所谓“言出法随”，其实便是天地之法的一种具象化的体现。而在“规则”层面的比拼之上，叶阑雨并不占优，至少对于一名优秀的法家弟子来说，要在短时间之内破解他所制定的法则，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而对面的不速之客也正打量着他，他穿着一件亚麻色的衬衣，下身是亮闪闪的银色西裤，搭配擦得锃亮的皮鞋。身材魁梧健硕，满头红发如刺猬般向着四周发散，胡须却打理得很整齐，面容自带着一股子粗犷和彪悍。
这样子的家伙，实在不像是以“古板”和“严肃”著称的法家之人，倒像是农家或者墨家那群莽夫。
“怕是我再晚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你就得下地狱去了吧？老家伙还真是福大命大。”男人将校长搀扶着站起，咧嘴笑道。
校长身上的伤口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愈合，很显然大难不死，又勉强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但毕竟之前已经失血太多，而流失掉的血液可不会自动缩回体内，于是他现在依然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无法维系。
“那么，让我来猜猜看吧，能将闻名天下的五行宫校长重伤到这种地步，即便在‘七星’这个神秘诡谲的组织里面，你的实力也应该排的上前列才对吧？”名为“龚焱”的男人看着对面的叶阑雨，笑问道。
叶阑雨眉头微皱，反问道：“你是谁？能化解我的招式，说明你的实力也并不简单。可据我所知，法家那些能被我记住名字的人物里面，应该并没有你这张面孔才对。”
“我么？”龚焱咧嘴笑道：“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了。我是只存在于黑暗中的一缕幽灵，原来的一切包括身份在内，都早已被世人所遗忘。”
“解天问。”叶阑雨低声念道：“果然——这个组织还并没有完全消失！”
“哦？居然知道‘解天问’这三个字，那我猜想你应该跟夜帝的关系不错，或者至少——见到过他本人才对吧？”龚焱挑眉。
“哼。我又何必回答你的提问？反正对于你们这群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来说，‘七星’灼热的光芒终究会刺瞎你们的双眼，点燃你们的皮毛，将你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净化。”叶阑雨冷笑。
“夜帝就是用这样奇妙的比喻来给你们这群家伙洗脑的吗？”龚焱闻言却瘪了瘪嘴，不屑道：“倘若我们解天问的成员是老鼠的话，你们七星最多也不过是跟我们一样见不得光的蟑螂而已。咱们谁也没有资格嫌弃对方！”
“放肆！”叶阑雨大怒：“七星的崇高理念，可是能任由你这等卑贱的爬虫所能玷污的？”
“还真是狂热的教徒啊。”龚焱无奈道：“好吧，我也早已经习惯你们这群疯子的尿性了。跟你们相处，一定要‘能动手尽量别多BB’，反正我这人耐心也有限，咱俩理念不同不相为谋，直接动手打一架，谁打赢了谁再说话，如何？”
“蛾子好不容易挣脱蛛网的束缚，张开那对柔弱的翅膀勉强飞出了水池，便以为自己见到了天之尽头，拥有了绝对的自由。这实在是人世间最大的一种悲哀。”叶阑雨摊开左手，那轮苍白开始了旋转，他冷眼看着对面的龚焱：“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能死在我的手里，应该被视为一种‘幸运’。”
“我喜欢你的自大。”龚焱耸肩：“你让我想到了一位熟人，没错，就是我旁边这位要死不活的老家伙。但不同的是，老家伙狂妄的是自己的心，而你狂妄的——却是自己的嘴。”
叶阑雨再也受不了龚焱的挑衅了，脸色变得异常可怕，他猛地一挥手，那些黑色的烟雾朝着龚焱奔涌而去，铺天盖地，如同蝗群。同时他操纵着左手上的苍白，巨大的吸力形成了漩涡，引得狂风呼啸！
龚焱咧嘴，将校长在地上放下，五指摊开成爪形，做出了扑击般的姿势。
作为一名“法家之人”，他居然打算跟对方来近身的肉搏战！
“念力——黑暗调度，空间折叠，最大限度！”
……
……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