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唐才子传 > 第二十六章 闻人改节心犹恨,岂有今朝自变心?
    石家老封翁的寿宴虽已圆满结束,万家别业的热闹却还在延续。譬如同为贺寿宾客之一的高阳阮氏家主阮清林就借机宴客,欲趁此向州城各亲友故旧宣布爱女与京兆杜氏联姻之事。

    高阳阮氏这些年来虽声势愈衰,但多年来一代代累积下的人脉却还在,是以愿意捧场的人就很不少;何况京兆杜氏的家声委实是响亮,尽管打听之下这个杜家不过一远房宗支,然则毕竟是挂着京兆杜氏四字的。

    两造里加一起,阮杜借万家别业设下的这场大宴就热闹非常,知州、别驾虽未曾亲临,好歹也派人送了贺礼,录事参军事石大人则亲自莅临,面子给的十足。

    阮清林身为主人忙的满脸油光,内心中却是甘之如饴,他似乎从眼前盛大的欢宴中看到了阮家复振的光明前景,也借此一扫宁知非给他带来的郁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阮清林起身两声清咳,满堂宾客顿时收音止声齐刷刷望过来,这让他越发的红光满面,骈四骊六说了一番华文丽辞,当众宣布阮氏女与杜家子结为姻亲,以成百年之好。

    一片恭贺之声随之而起,华堂之上的气氛瞬间达到最高潮,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里,堂口处蓦然走进两个女子,略略靠后的万紫不少人都见过,当先的则甚是陌生。

    “谁家女儿这么好颜色?”

    “对啊,拙荆素好交游,城中各家闺阁都是见过的,这般好女子怎么从未听她言及?”

    就在满堂众客惊诧于两女的突然出现,并为当先女子颜色之盛所惊时,忽见主人阮清林讶然沉脸道:“你怎么来了?胡闹,还不快回去”

    “原来她就是阮氏女!难怪不甘心嫁给……”

    “是难怪杜氏子为何甘心要娶吧”

    “她来此作甚?”

    唐时虽不禁女子出行及交游闺阁,阮小谢却因个人生性的缘故一直养在深闺,少见外客,此时骤然面对这样的大场面,无数目光及品头论足的议论扑面而来,使得她本能的心怯,脸色更是红如胭脂。

    身子和脚下都想退缩时,万紫转述的那些话以及宁知非的面容猛然涌上心头,刹那间心怯害羞依旧,娇嫩的身子却涌起无穷力量支撑着她去面对一切风刀霜剑,稳稳踏步上前。

    “诸位尊长请了,小女子阮氏拜见”

    堂中声音小下来,渐至雅雀无声,阮小谢极力高昂着头,以使声音传达的更远,“家父与杜伯父少年同窗,阮杜两家通家之好,故而常好以小儿女之事做玩笑耍子。数月以来因小女子患病之事家父常怀优思,此来州城幸得病体大愈,家父与杜伯父高兴之下故技重施聊搏诸位尊长一笑,大家听过笑过之后就好,还请万勿当真”

    这是否认婚事并强行给阮清林、杜衍找台阶下,安静的华堂内议论声再起,

    阮清林又臊又恼,忙离座赶往阮小谢身边要阻止她胡闹,阮小谢却并不看他,继续竭力朗声道:“婚姻者人伦大道,礼义居其中焉。高阳阮氏百载以来诗礼传家,断不会做出一女两嫁之事,妾身已嫁高阳宁知非,此身属君,断无迁转,一并在此周知诸尊长故旧,小女子高阳宁氏妇拜谢!”

    一番话说完,阮小谢行礼过后转身径去,留下几步远外的阮清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收场。

    华堂之中热议如潮,石参军诧异的看着阮小谢背影,向坐在身侧的万鸿低声道:“远声兄,生得这样一个好女孩,清林兄真是好福气”

    万鸿闻言点头而笑,“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能深知家族传承不衰的根基所在,的确是个好女孩。但就怕女儿用心良苦,父亲却一叶障目,身在福中不知福”

    石参军哈哈一笑,“清林兄父女四人,两代灵秀尽归于此女矣,希望他能想明白吧!”

    草草收拾残局后,阮清林怒发欲狂,奔入女儿房中劈面就是一巴掌,“忤逆婢,气煞我也”

    清脆的掌声中阮小谢翻身倒地,良久后才勉强爬起来。

    看到她那浮肿的脸和嘴角沁出的血丝,阮清林只觉又怒又悔,五内如焚中一泡浊泪滚滚而下,“怪我,都怪我从小宠你过甚,今日竟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的事来,你这忤逆婢也不想想我都是为了谁?为了谁!”

    阮小谢也自泪流不止,脸上的浮肿与血丝触目惊心,“爹,你错了!”

    “我错了?”阮清林五内之火骤然有了发泄处,声音之大犹如咆哮。

    “杜中行才貌俱佳,又是国子监生,可不经拔解直接参加礼部试,即便不能金榜题名也可入各部学政,进退之间是稳稳的一个官人出身,更不说他还是家中独子,其父亦将起复,这样的好人家还辱没了你不成?你说,说呀!”

    “爹真以为我再嫁之身的身份能瞒住杜家一辈子?”阮小谢恰与阮清林相反,声音镇静的可怕,“纵然小门小户也知道纳妾在色,娶妻在德,女儿今以再嫁之身入杜家,彼之亲族谁会信我的清白,他们又当如何看我?我又将何以自处?”

    “杜衍亲自查问过你与宁家子婚事的虚实,杜中行对你用情甚深,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刚才的事也就罢了,你且安心出嫁,届时你二哥也将随你同往,杜衍答应过我,五年之内保你二哥由流外吏转为流内官,正可为尔之依仗护翼”

    “再嫁之身以及适才之事都是种在杜家父子心中的刺,此刻再是言之凿凿,五年,十年后呢?女儿自身尚如浮萍,二哥的前程还敢指望?”

    阮小谢摇头凄然一笑,“再则,父亲可曾想过,今日若如此行事,别人该如何看我阮家?”

    “如何看?羡慕尚且不及”

    “父亲看到的是羡慕,女儿看到的却是笑话。似我们这般人家一代兴一代平也算不得什么,只要守住诗礼信义之根本,别人就不至轻看,家族存身立世的根基就在,否则……”

    “忤逆婢,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如何做家主,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你自听安排就是”阮清林头疼欲裂之下一刻都不想多呆,愤然拂袖而去。

    阮小谢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唤进噤若寒蝉的双城,命她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杜中行。

    杜中行已经知道阮小谢闯宴之事,又不敢去问暴怒中的父亲,正急的热锅蚂蚁的时候接到双城送来的礼物顿时心怀大放。重赏并打发了双城后忙不迭的拆开来看。

    礼物是一本书及一方纸胜,他没舍得先拆小谢亲手所折的纸胜,拿起书,见是一本出自东汉班昭的《女诫》

    书是旧书,侧边处甚至能看到毛边。

    “她送我此物何意?”杜中行疑惑中信手翻开,页中所记正是“专心第五”,文曰:

    “夫有再娶之义,女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夫故不可逃,天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祗,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杜中行脑袋嗡的一响,急忙拆开纸胜,一看之下整个人都呆住了,任那素淡的竹纹纸飘落于地。

    纸上是一首簪花小楷书就的小诗,诗曰:

    昨日恨身身不死,

    今朝失意意添愁。

    闻人改节心犹恨,

    岂有今朝自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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